谢泽启的房间被安排在谢泠因隔壁。

    泠因的母亲谢斐君最初想要两个孩子,因此在家中设计了这样两个相连的房间,中间只一道推拉门隔开,为了让未来的孩子能与他的兄弟姐妹更亲密无间。但在怀泠因时,她对谢德明说,如果生下来是个男孩,就想要第二个,看能不能凑一对兄妹;如果生下来是女孩就作罢,因为她不喜欢姐弟的搭配,似乎让女孩天然要承担照顾幼弟的责任。泠因作为谢家的女儿降生后,这间本预留给她兄弟姐妹的房间便改成了她的书房和小储物室。

    狐狸固然是听过这个故事的,所以即便家中有那样多空置的客房,她还是执意要将泠因的小书房重新装修成卧房,让谢泽启住进去。她觉得,这样谢泽启才算真正成为了谢家的孩子,而不是一个暂住客房的外人。本来狐狸在泠因母亲去世后马上就打算搬进谢家,但谢德明说他有其他的安排,最后竟然拖了两年那么久。在时间上,无法得到满足,狐狸决心要将其他一切安排得尽合她心意。

    小书房的改造进行得很迅速,在泠因某个暑假去参加海外游学夏令营的时候就顺利完工了。狐狸亲自监工了卧房的每一处细节,并不是因为她希望自己的独子过得尽可能适意,而是她要确保这个房间不输隔壁的泠因一丝一分。那个暑假回来,泠因发现自己通往隔壁房间的门被锁死了。家里的帮工阿姨只说,是家里重新做了安排,已经把泠因原本的书籍、杂物挪到了同层更大的书房。泠因倒也没有上心,直到这天看着谢泽启被领进自己隔壁,她才意识到这家狐狸的入侵原在那么早之前就已有预兆……

    谢泽启躺到松软的床上,才回过神来。原本与母亲住的平层公寓装潢也颇为精美,但与谢家的别墅相比,似乎变得不值一提。

    谢家过得并不张扬,只保留了两三位必要的帮工,住在市区老别墅区的一套三层小墅里,但那精巧的院落、造型别致的青松、挑高客厅里垂挂的繁杂灯器,如一泉星瀑般从天际散落,样样都让年少的谢泽启暗暗在心中惊叹不已。他似乎突然明白了,母亲为何会在来程的车上露出那般难以自持的兴奋表情。但那穹顶愈高、灯具愈华美、楼梯愈蜿蜒漫长,他便愈感到自己的渺小以及与之不相衬。

    他不由想起谢泠因,没有人比她与这里更相衬——她雪白纤细的模样总让人联想到俄罗斯那些瓷制人偶,那些被艺术家以最精妙笔法雕刻的动人面容,而她五官的每一处细节都比最名贵的瓷偶还要精巧万分——那样美丽的一张脸,只适合被贝阙珠玑、绫罗绸缎环绕……他又不由想起谢泠因那对淡琥珀色的美丽眼睛,他本觉得那对眼睛美艳不似人间之物,却不想它为恨意赋予了生气。但那其中不可消散的恨意,却使谢泽启跳动的心冷却了下去……

    父亲向来不大喜欢他:虽然在此前见过几次面,但他从不大对自己展露笑意。谢泽启常常不明白父亲在想些什么,但母亲撕打自己时常会吼叫“你为什么不能长得像他一点?”、“你为什么这么不成器?”。泽启想,这或许是父亲不喜欢自己的原因,但他并不十分在意。说是父亲,实则这么多年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与这位难以琢磨的父亲也没有太多的情感联结。他从来没有奢望过电视剧中那种亲密的家庭,只有在初遇泠因时心中开始泛起奇妙的暖意。

    但她恨他,理应如此。

    谢泽启独自收拾着行装,直到帮佣张姨来唤他下楼吃饭。他留意到父亲、母亲、泠因都已经入座,不觉加快了脚步为自己的迟来感到羞赧。母亲换了一身绛色丝毛斜纹绸连身裙,在餐厅昏黄的灯光掩映下,折射出烛火般的微光。她打量着谢泽启,虽嘴带笑意,眼里却映出埋怨的凶光:“你怎么还穿着上午的衣服呀?快去换一身!”谢泽启停住了走向餐桌的步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见谢泠因轻笑着打圆场:“没关系啦,阿姨,一餐便饭而已。让泽启怎么舒服怎么来吧!”父亲则沉默着示意张姨领他坐到谢泠因对面的位置。谢泽启这才留意到谢泠因今天穿的是一条杏白色的针织裙,领子和袖口处点缀着雅致垂顺的蕾丝雪纱,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如细玉般润泽。她没有过多的表情,眼神也没有停留在谢泽启身上,只是静静地把餐布垫到自己膝上。

    母亲刘雅莉不是没有教过他餐桌上的礼仪,但面对餐盘边摆放的几套模样相似的银制食具,泽启还是显得有少许为难。幸而父亲只是沉默地低着头,而母亲也忙眼波绵绵地望着父亲。他偷偷看向泠因的方向,不巧她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对视间,泠因只是浅浅笑了笑,继续低头用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泽启感到泠因用餐的速度似乎放慢了一点,仿佛有意为他做示范一般。泽启心中又涌起那股奇异的感觉,但只把头垂得更低,效仿着泠因的姿势用餐。

    谢泽启不会知道,泠因的反应不过是出于某种近乎本能的天然善意。不论是面对陌生人,还是仇人的孩子,她在意识到之前就首先做出友好关切的举止——这是斐君基因与教育的共同结果——并没有一点私心。此刻,这两个幼小的孩子都没意识到,这天然的善意,是比什么都要宝贵的东西,而它也已在小小的泽启心中埋下了小小的种子……当然这些皆是后话,此刻十五岁的泠因,不论在泽启眼中何等大方自然,心中其实有着难以平息的混乱。

    对于这样家人聚在一起用餐的场景,泠因并不十分熟悉。模糊的印象里,只在母亲病倒前比较频繁。但母亲在她五岁那年就已入院,之后所谓的家庭聚餐也逐渐变成她与母亲两人在病榻前食用泠因从家里带来的餐点。而且更多的时候,母亲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只是恬静地笑着、看着。

    泠因曾向谢德明提议过,让母亲搬回家中住,医疗仪器和医生也可以请到家里常驻。因为她不想看着母亲日日待在死气沉沉的病房里,而且在家中的话,即便父亲再忙总能腾出点时间一家吃饭吧……这个提案当时被以不合母亲的身体状况为由断然否决了。

    现在想来,那些谢德明谎称忙于工作的时间,有多少是在狐狸窝中寻乐。她望向那对“爱侣”——狐狸小声地说着什么,眼睛和嘴角都像被钩子勾着上翘;谢德明的脸上并没有过多表情,只偶尔默声点点头。即便侧耳细听,也只能隐约听见什么“学校”、“安排”、“照顾”之类少许模糊的字样。泠因不再试图去窥听他们谈话的细节,而将目光转向谢泽启母亲的面容上:

    餐台上昏黄的灯影打在她脸上,如烛火般游曳在她的双目、鼻尖、侧影。她的眼睛似野兽般闪烁着,嘴角与双颊的形状随着表情牵动不断变换扭曲——近乎要融化在流晃的光波中,褪出一张完全狐狸的面孔。

    泠因望着那张在灯影错落间变幻的脸,不由想起那句古话:

    “狡狐易形,入宅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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