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谢泽启转学到了泠因所在的中学。彼时,学期已经过半,对于这所收生严谨的学校而言,谢泽启这样的插班生是极其罕见的。谢泽启的到来确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不单单仅因为他插班生的特殊身份,也因为他小小年纪就已显出迹象的出众姿容,还有别于同龄男生的内敛性格。即便不在一个年级,泠因也多多少少听到过一些关于谢泽启的“传闻”。

    谢泠因在学校里十分低调,并不想与谢泽启产生过多的交集。因为每天司机会同时接送他们二人上下学,偶尔确有好事的同学来八卦打听他们的关系。泠因都笑笑打马虎眼,说是之前在外地读书的弟弟。有些人似乎仍想细究,泠因便嬉笑着转变话题了。泠因从不向班级里的同学过多透露自己家中的事情,她讨厌作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即便不少同学的父母还是听闻过谢家的事情,免不了在家中和孩子们摆过几句。好在大多同学还是识趣,看泠因对家中之事避而不谈的样子,一般也就不多问了。

    因为年级不同,泠因和泽启基本不会在校园里碰面,只有每天上下学的车上有一点相处空间。泽启几次想开口向泠因搭话,但看着泠因沉默的侧脸,终还是鼓不起勇气。他总觉得自己作为谢家的寄生者,没有资格同泠因交好。他时常偷偷打量泠因——她上学时会戴一副眼镜,近乎挡完了她那对美丽的淡琥珀色眼睛——明明在家中,她从不戴眼镜,为何独独在学校要戴上呢?她有近视吗?还是她不想别人留意到她那对美丽的眼睛,虽然谢泽启并不能理解为何要遮掩自己动人的部分……

    而泠因的心思不可能放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上,她开始做噩梦,整宿整宿地为梦魇纠缠。谢德明在母亲葬礼上可笑的抽动的双唇,棺木中母亲苍白无比的脸,玫瑰败瓣,刺在双手无数的细小的荆棘,眼泪灼烧过烫痛的面颊,镜中自己涕泗横流、狼狈不堪的脸……如同折射棱镜中的幻相,将她吞噬在眩晕的黑暗中。她挣扎在清醒与梦魇的边沿,没有一秒不受折磨。她开始思考要如何兑现自己许下的誓言——“要活到将谢德明吞噬殆尽”。她过去对家中的生意毫无兴趣,但她知道那是谢德明最宝贵的东西,所以她明白一定要从家中的生意入手。但现在她还只能说是个孩子,无从参与生意场上的大小事,加上现在还多了一个谢泽启。她明白谢德明的主意,家中的生意不可能不传给某个继承人,放任两条猎狗在圈中啃咬,生存下来的是所谓强者,还须对他这个“施惠者”感恩戴德。谢德明,真是个比豺狼还阴毒的东西。

    她需要先兼顾好学业,首先不会被作为失格的继承者淘汰出局;同时,她需要了解更多关于公司的事情,不论是通过网络调研,亦或翻找公开、未公开的材料,最好还要有机会与公司内的人员搭上关系;至于谢泽启,她也觉得没必要和他闹得太僵,她最不乐意沦为两匹竞相撕咬着讨好谢德明的鬣狗……

    学业上的事,谢泠因还算得心应手。她向来聪明,虽然有些许偏科,但从来都在班里或年级都名列前茅。偶尔有几次,谢泽启会敲门来询问她课业上的问题。她这才知道,谢泽启过往就读的学校并非如现在这样全英教学的国际课制。关于怎么选课,选什么课,谢泽启都十分迷茫。每每看到谢泽启坐在自己一旁,睫毛如小犬般怯怯地颤动着,她就会心头一皱。这会不会是狐狸教授的把戏,为了让她落入某种温柔的陷阱?还是因为他有母亲、父亲伴在身边,才得以保持这温良的性情?想到这里,谢泽启那柔顺的模样突然引发起谢泠因心中无限的嫉恨——如果母亲还在世,是不是自己也能保有这样一份近乎恼人的纯真?凭什么这狐狸的儿子就这样安然地踏入她家中,演起这大团圆的戏码?

    她几乎愠怒地发觉,谢泽启十分聪明,未曾接触过的知识只要稍微点拨一下就触类旁通。指导了几次问题后,谢泠因便觉得谢泽启现在稍显落后的成绩真的仅仅由课程经验的差距造成。不假时日,谢泽启就能对学校的一切得心应手。谢泠因并不想将这些发现分享给他,她害怕面对谢泽启那张纯真羞怯的脸面对自己的肯定时将露出怎样欣悦的神情。她只在某次回答完泽启的问题后,淡淡地留了一句:“你现在课业也基本跟上了,其实也没有必要总来问我问题。实在不行,也可以问你的家教老师,不是吗?”谢泽启脸上闪过一丝无措的神情,然后深深地点头“嗯”了一声便回自己房间了。谢泠因突然感到有些过意不去,这是她柔软的天性使然,但她已然决定抹杀这种天性。即便并不希望与谢泽启闹僵,她也不打算和他交好。毕竟他终究是狐狸的儿子,而且面对他潮湿的眼睛,自己常常有失神的片刻,而她并不喜欢这样。

    他们就这样保持着一对同父异母的姐弟似乎应有的不远不近的距离。谢泽启还是会偶尔来问她问题,只是频次越来越低。谢泠因也照常回应着,但除此之外不会多说一句闲话。

    直到谢泽启高一将结束的那个夜晚,谢泠因发现她无法将自己完全置身事外——

    先是一些冲撞的声音,像是有人绊脚撞到了门框。

    然后是咒骂——是狐狸的声音,她似乎有点喝醉了。

    房间的隔音比想象中更差,狐狸斥责的尖声近乎就落在泠因耳边:“我问你,谢泽启,你这个成绩是怎么回事啊?你知道我把你转到这个学校,花了多少心力,你就这样报答我吗?”

    碰撞、搀扶与撕扯的声音。

    “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你怎么这么不中用?哈?你自己看看你答的是什么玩意?我叫你看看!”

    “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

    “还有,你之前整体泡在谢泠因房间里是干嘛?”

    “问问题?有什么问题好问的,我没有给你请老师吗?但你这个蠢脑子,可能请什么老师都没用吧,就考出个这么玩意儿。你要不要脸啊?我问你,你要不要脸啊?”

    “还是说,你想讨好她?你有什么必要去讨好她?你不是谢家的儿子吗?”

    “你根本没必要跟她打好关系,我跟你说。你才是谢家的儿子,你没必要看她的眼色过活!”

    “低着头干嘛?你能不能堂堂正正一点?整天畏畏缩缩的,一点样子都没有。”

    “你讨好谢泠因干什么?你是觉得你自己低人一等吗?你是觉得我这个妈低人一等吗?哈?”

    “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

    “谢泽启,你回答我啊!”

    随着尖锐的质问落下的,还有一声更响的声音。谢泠因知道,那是巴掌落在脸上的声音。那沉重的巴掌声让她面颊不觉发烫,想起那天夜里谢德明扇痛自己的那面脸颊。

    但在谢泠因意料之外的是接下来她听到了更多碰撞的响声,她甚至无法分辨那是什么造成的声音,但她依稀感到谢泽启已蜷缩在一个角落,任凭狐狸将手中任何东西砸落在他身上。那些混乱的疼痛声音,每一下都刺痛着谢泠因的神经,她近乎不敢想象一墙之隔的房内发生着怎样可怕的暴力。她条件反射似地站起身来,她不知道她应该怎么做,只走出房门才发觉谢泽启的房门被狐狸反锁着。看来狐狸也没完全喝醉,她也知道自己在犯着见不得人的罪行。谢泠因清清干渴的嗓子,向楼下唤了一声:“王姨,您有看到我那套蓝色的睡衣吗?”屋内的声音静了下来。王姨匆匆从保姆房中跑出来,说着:“小姐,那套衣服洗了,还没干呢。需要我去烘干吗?”“哦哦,不用了,那没事了,我先穿别的吧。谢谢哈。”谢泠因笑应着,然后走回房间,用不轻不重的步伐,确保狐狸能够听清。果然狐狸不久后就走出了泽启房间,泠因实在忍不住那颗关切的心,还是拉开了与谢泽启房间相隔的推拉门——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步入谢泽启的房间。

    房间似乎已经被谢泽启收拾过了,没有太多暴力的痕迹。能如此迅速地收拾好各种痕迹,“像是他早已习惯了一般”,谢泠因不由想道。但收拾不去的是谢泽启红肿的眼睛、双颊,以及小臂上衣架抽打的印迹。谢泽启潮湿的眼睛闪烁着惊讶的神情,不敢与泠因对视,抑或是像藏掩自己的伤痕,边别过脸边故作冷淡地问着:“有什么事找我吗?”泠因捕捉到他别过脸去的瞬间,如沾湿蝶翼般轻颤的睫毛,心头似被一叠叠酸楚的涌浪浸皱。她不觉坐到了泽启身边,歪头直视向泽启的眼睛。泽启还是躲闪着,想藏匿起自己洇红的双眼。但泠因那对浅琥珀色的眼睛就这样直直地望向自己,一股热意涌上泽启的心底。他突然发觉,被这样一双眼睛直视,他心中的所有防备都瞬间松懈了下来。

    她没有多问多说,只是将手叠在泽启手上,说着:“我房间里有医药箱。”泽启察觉到母亲的谩骂厮打都传到了泠因耳中,瞬间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不想将自己如此不堪的一面,展露在泠因面前。但泠因只是将叠在他手上的手握紧了一下,他便无法再说出一句拒绝的话了。一种酥麻的热意,从心脏,直涌上他的耳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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