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彧拖着一个小型行李箱,她的行李很单薄,而这就是陪伴她将近四年的大部分家当。

    流浪般毫无目的的旅行里,她依旧写作,却不再追寻新的邂逅。这一行,她要去见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以前,宿彧觉得她的生命是空荡的,寂寞得四处漏风。每当她难以忍受,她就会去寻找新的刺激。但那样的刺激像成瘾的尼古丁,像喝勃艮第酩酊大醉后的一片空白,她越是刻意追寻,就越是痛苦。

    而在某个被命运垂青的时刻,她的生活走到了转折点。宿彧的生命突然变得完整起来,许多伤疤都不再隐隐作痛,心上只剩一处漏风。

    她不再需要尼古丁的麻痹和欲望的泛滥来止疼。戒断反应原本该是痛苦的,宿彧却平稳地度过了。

    在一个孑然的黄昏,宿彧独自走在纽约的街头。绿灯亮起的刹那,她出神地停在原地,与她擦肩而过的人熙熙攘攘、步履匆忙。

    宿彧蓦然想,从来没有人是为她停留的。这样漫长又孤单的旅程,这样庞杂又吵闹的人群,她却无法找到一个安定的怀抱。

    宿彧迟迟地想起了一个她失去很久的干净身影——哦,原来她曾经是得到过这样的怀抱的。

    在那个奇妙的瞬间,宿彧幡然醒悟。命运垂青的时刻、从缺憾走向完整的转折点、心上漏风的缺口,原来都署着谢池春的姓名。

    在她失去他很久之后,她终于明白他们之间曾经发生的,的确是爱情。但她差点悟性,没有长久地爱与被爱的幸运。

    现在再回想,他们的相识实在俗气。一场酒吧猎艳,干净的小鹿被俘虏了真心,猎人却难得游移不定。

    母亲曾和她提过,她就是被她父亲那双干净的眼睛和诗意的情怀打动,但树下私奔的约定,最终只是镜花水月。

    母亲在二十二岁遇到父亲,二十三岁就怀上了宿彧。在母亲口中,宿彧是她为年轻又冲动的爱情所付出的代价。

    因为母亲,宿彧觉得“干净”是个危险的词;而因为谢池春,它成了一个危险、迷人又遗憾的词。

    她的戒断从来不是尼古丁,于是在她醒悟之前,她朦胧地逃避开了那份痛苦。

    在明白这份戒断属于谢池春后,宿彧避无可避。

    *

    宿彧要见的老朋友丽雅,是她十九岁时的法国爱人——尽管丽雅始终认为宿彧口中的“爱人”只是对“情人”的粉饰美化。

    二十多岁时,丽雅翻译了她的中文作品,在序里写,“我听说她离开法国后,就不再用法文写小说了,而我将永远珍藏……”当年的宿彧嗅到了旧情复燃的危险气息,躲得远远的。

    十年后的现在,丽雅已经步入稳定又美满的婚姻生活,宿彧也不再有十九岁时的童稚和直白。

    丽雅搅拌着面前的咖啡,笑着调侃道,“我曾经以为我会和你老死不相往来,但旧情人的结局居然是释然地坐在一起聊聊天,再也感受不到曾经的暗涌。”

    宿彧晒在太阳底下,慵懒地说,“你又没有真的遗憾,何必惹我回忆?”

    丽雅笑了,“也是,来说正事吧。”

    将近四年的时间里,宿彧写了一篇法文中篇小说,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用回法语写作。这本书刚刚出版,丽雅所在的国际出版社就向宿彧约了中译版。

    宿彧问,“你看过了吗?”

    丽雅点头,“这本书的最后一次校阅是我把关的。”丽雅忍俊不禁,“实在很难想象,你会写一本彻底的爱情小说。”

    宿彧不甚在意地点点头,“你觉得怎么样?”

    “在你面前谈文学,是一件苛刻的事情;在你面前谈爱情,是一件充满不安的事情。”丽雅顿了顿,意味深长,“在你面前谈爱情文学……”

    宿彧笑出声,“为什么不安?”

    丽雅耸耸肩,“你太擅长创造假象了,你的爱具有迷惑性。”

    宿彧静静听着,没说话。

    丽雅说,“十几岁的时候,我很羡慕未来能被你真的爱着的人。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那份羡慕。”

    宿彧笑着摇摇头,“谢谢。不过,你已经不需要那份羡慕了。”

    丽雅的手机锁屏上是她和同性恋人的合照,宿彧无意间看到了。那样的幸福,宿彧从来没能给予任何人——她缺乏爱人的能力,只能给予热恋里的忧伤和失恋后的伤痕。

    宿彧说,“十年之后吧。”

    丽雅眨眨眼,“什么?”

    宿彧笑了,“中译版许可协议我会签的,但等十年之后再出版吧。”

    她和丽雅之间曾经存在的,无论是什么,爱情抑或欲望,哪怕再轰轰烈烈,十年之后,也都成了释然和平的一个午后。

    也许十年之后,谢池春已经拥有了崭新的、干净的、忠诚的爱人,她的这本小说在中国出版后,谢池春偶然看到,也只会是释然和平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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