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亦是不言,良久,方才道:“世间诸事,对便是错,错便是对。”

    “至亲之人相争相戮,换作任何人,都受不了的。”

    凌云木揉了揉眉心,苦笑摇头:“若是旁的事,便随她去,然唯独此事,绝对不行。”

    她微微昂首,晶莹的泪珠在明澈的眸中流转,喉间生涩,好似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剑在其中揪扯晃动,难以下咽。

    然纵使她拼命欲使泪水回流,瞪大双眼望向鸦青苍穹上的一团冰,得到的却只有生涩与干辣。

    浮光只听得她比风还要轻,却比荒石还要沉重的声音道:“自我有记忆起,眼前便有阿姊身影,起初家中极贫,粮米难得,阿姊白昼浣衣,夜晚缝针,贴补家用。”

    “偶时哪个主家心善给些好食儿,却是舍不得吃一口,尽数给了我。”

    “而后我随师父前往吞玉山,遭阿父阿母强烈反对,幸得她大力支持,否则我凌云木断不会有今日之日。”

    “阿姊信佛,知我素日打打杀杀,一夜未眠与我绣了两条腰带,以护我出入平安。”

    她苦笑一声:“托她的福,虽大小伤痕不断,却从未累及性命,后来我学成归来……抹杀了当时欺街霸市的豪强恶痞,取而代之,日子渐渐滋润起来,耳边奉承话亦愈发多了起来。”

    “阖家欢乐,衣食无忧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那是我不知在脑海中想了多少遍的梦……”

    “可谁想……那日桥畔一遇,二人一刹相顾,竟是促成了一桩孽缘!”

    “梦,当真是一场梦。”

    “当时那抹温润无声的身影,现在深埋地下与地长眠……”

    情不自禁,她落下一行清泪来,却忙以袖拭泪,不欲为外人所知。

    这是浮光头一次听她提及,深埋心底之事而今不加任何掩饰般吐露在她跟前,或是醉了吧……

    酒醉人,月醉人,苦涩的心井酿成苦酒亦是醉人心魂。

    新雨于屋内啜泣连连,眼睛哭得红肿,一夜未眠。

    可叹的是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是觉得委屈。

    母亲为父亲所害,父亲祖母为姨母所害,她夹在期间,能哀又不能哀,可怒又不可怒,真真是折磨人。

    陆舒客,赵页二人幽幽转醒之际,发现自己浑身上下被粗麻绳五花大绑,周遭空气低沉浑浊,裹挟着浓厚尘埃,捆在一处暗室之内。

    赵页深深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道:“大人……做官有风险,不如我们种地去吧。”

    “属下在老家还有几亩地,娶个媳妇儿过快活儿日子,也比和那恶煞斗智斗勇强。”

    陆舒客:“那也得等此事了解之后再说。”他眸光微阖,似是在思索些什么……饶是在此等地步,身间却亦有那松山明月之感。

    京都官宦子女为教条所束,缠足不前,他心中从未有女子胆敢这般大胆,绑架朝廷命官,可是诛杀九族之大罪。

    赵页叫苦不迭:“四王爷可真是给了个鬼差事!”

    “他于陆家有救命的恩情,一命换一命,亦是常理。”陆舒客神思淡然。

    赵页面色复杂,不能理解:“陆尚书子嗣繁多,皆倒头太子,大人又是何必?”

    陆舒客不再言谈……只是思绪如风不休。

    他这般固执与众人相悖自有他的考量。

    其一,他不过浮萍之命,众人皆追捧太子,他一介庶子,哪有他的方寸之地?本欲闲云野鹤了此一生,岂料蒙四王爷青睐,礼贤下士,待他礼遇有加,一路披荆斩荣登御史之位。

    其二,那便是一桩不可说之秘辛了,他受其母所托,辅佐四王爷,原来母亲与当今圣上曾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天知道他得知此消息之时,心头惊惶可有比天高?

    不过念及他老爹甚至记不得母亲之名,便亦随她去了。

    “大人,你在想什么?”久久不见陆舒客声响,担心大人一时想不开,赵页忙出声问道。

    陆舒客却道:“凌云木在这个节骨眼上将我你我绑在此处,崖州干旱一事她或有充足办法。”他眸光微深,点了点头。

    赵页蹙眉,讶异的瞧着他:“大人便不怕你名声受损?”

    “庄子曾言,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我自不会因莫须有之物扰我心境。”陆舒客随意道。

    赵页拿他无法,他向来情思多变,而今又搬出老庄来说道了。

    “不过……”他凤眸微眯,蓦地一沉,好似石沉大海:“我料太子不甘轻易弃之,钱家怕是有东山再起之时,届时我与她或可同盟而战。”

    赵页眉角抽了抽,心中不住发笑,果真是女色害人!

    “她害大人到如斯地步,大人竟还有这般痴梦?”

    他略有激愤,耐不住提了些声音道:“非是属下冒言,而今你我生死未卜,大人便做起白日梦来了。”

    陆舒客却也不恼,微微笑道:“我料她亦如此做想,方才这般说道。”

    “再者,她性情不坏,若真欲杀害我们,早便动手了。”

    赵页不言,良久,方才抬首道:“属下冒犯了。”

    次日,凌云木与浮光二人同往崖州各处粮商问价,价格奇高,乃是凌云木意料之中之事。

    浮光与之论价下调价格,那厮虽客气有礼,然一毛不拔,无果。

    不知是否是历经了多次旱灾之故,凌云木见到一个个面黄骨瘦,苦难深重的百姓之际,心头静如止水甚至深觉疲倦,这让她胆战心惊,眸中竟露出惧意来。

    莫非她也变成了那薄情寡义利欲熏心之恶徒?

    心头总有一道微弱但极其强烈的声音蛊惑道,好似自遥远的天边传来:

    “旁人死活与你何干?”

    “当年潦倒之际,可有一人施舍一粒粟米?”

    “世道多不公,你能救得了百人,千人,莫非还能救万万人不成?。”

    “这么多年可曾有人对你道一声谢,你做这些又是为了谁?”

    凌云木晃了晃脑袋,欲将这些乱七八糟之言论挥至九霄云外,可它们却缠上了她,在她脑海中蔓延滋长,迅疾若藤蔓。

    可转念一想,她本就并非善类。

    多余的善意只会让她感到害怕……可她却忍不住。

    她既成不了大善人,亦做不了大恶人,夹于中间,灵魂撕扯不休,互不相让。

    回至凌家,二人促膝而坐,浮光对于街头惨像亦无动容,然她身世使然,此事暂时按下不表。

    浮光而今正是桃李年华,关于她的姿容,我并未多加提及,因为我以为,那是极为残忍之事。

    是啊,对一个因姿色相貌而承受万般苦楚之人,我怎忍心描绘她的苦难。

    浮光身世本坎坷,俗言祸不单行,又因世道偏颇,更是雪上加霜。

    幼时,适逢灾年,她被亲属故意遗弃郊外,自生自灭。

    彼时歪风邪气横行霸道,浊乱之风席卷千里赤地,人人自顾不暇,官府无为,道德一度沦丧。

    便是在此时,浮光一介孩童,又是女娃娃,颜色又生得极妙,身骨嶙峋眼眸却是大而亮,干干净净的似池中莲,注定存活之路竭蹶异常。

    这世道,向来都是污泥横流,席卷着溪涧那一抹清流。

    浮光声音一如往常,似雪中腊梅,裹挟着雪暴后的宁静:“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如此非凡时刻,若换成我,亦不会轻易放过这发财的机会。”

    凌云木揉了揉眉心,失笑摇头:“真是难为你了。”

    浮光淡淡一笑,若有所思:“因着是你,却也不觉为难。”

    凌云木微微一怔,却见她已岔开了话题:“不知九兰可有想出法子安计灾民?”

    凌云木罕见的放柔了声音,却并不回答:“浮光,你可有想过日后作甚?”说着,她抓着她的手,以示亲昵。

    浮光盯着两双交叠的手,感受着她手心传来的温度,心中微暖:“守着你呗,还能作甚?”

    “我是说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做的?”凌云木眨了眨眼,笑着问道。

    浮光却怔楞住了,仿若她从未想过一般,嘴唇紧抿,神情略显急促,凌云木眉头微蹙,她与她认识有九载,鲜少见她有这般局促模样。

    良久,浮光仍未言语,凌云木半笑半揶揄道:“我原以为浮光事事皆通,谁料便是三岁孩童亦能言说之事,反倒难倒了我的军师。”

    “九兰怎么忽而问起此事来?”浮光有些疑惑,不知何时,手背温度已悄然离开,心头略感惆怅。

    “你我辛劳数载,便是牛马也有歇息之时,你我且计划一番,待日后你我二人同游这世间万千繁华。”

    浮光听了此言,眸中阴霾一散而尽,她亦不知刚刚在思索什么,只是下意识以为她要赶她走……

    二人谈至兴浓,将烦心诸事尽数抛弃脑后,直至日暮西沉,二人方才意识到时间已悄然流逝。

    最后二人决意,先去绿漪原一游。

    浮光:“欢愉时光,好似白驹过隙。”她望着凌云木,感叹道。

    凌云木:“自陆匹夫来此,你我已有许久不曾开怀畅谈。”

    提及此事,恼人的现实涌入脑海,遂凌云木与浮光二人商讨旱灾一事当如何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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