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肆舌尖发苦,压着悲伤道,“你还不明白,你的确是颜玦,可你不是真正的颜玦,十多年来,你只是代替的颜玦的身份,替她活着,真正的颜玦,早就是个死人了,那个孩子倒霉,一出世便没了气息,任由旁人再救也回天乏术。”

    颜玦不信,“如果我不是颜玦,那我是谁呢?”

    “当年之事我不想细说,如果你非要知道,我就和你说一些。你母亲本就坐胎不稳,故此早产,生下死胎昏厥过去,你父亲为了不让她难过,找了个出生没两日的婴儿替代,等她醒来,再说那就是她诞下的孩子,只要知道的人少,此事便可瞒天过海。”

    “如果是这样,母亲为何如此痛恨我?”颜玦问道。

    就算是知道她是父亲抱来的孩子,也许会愤怒,也许会悲痛,可她怎么会如此歹毒。

    “你的亲生母亲是当年青楼里的一个歌姬,生得娇艳不俗,颜裴那混蛋便瞒着我妹妹,与她厮混在一处,后来甚至有了你。”

    她脑子一根线忽的断了,几乎要往后倒去,幸好初玖及时扶住了她,让她的后脑抵在他肩膀上,他低头看她,见她的眸子颤得不成样子,已被泪水一次次打湿。

    她哭着又笑了,眼在笑着,泪水却滑落,嘴角在上扬,唇却也在轻颤。

    痛苦至此。

    他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将她的苦痛转移在他身上,阿满这样的人想来从前没受过罪,他总是跌跌撞撞,才长大成人,撞得浑身是伤便不觉痛了,可阿满是见过天光,金银珍宝堆积起来的小姐,她哪里能受这么大的挫折。

    “我不是颜玦,原来我竟不是母亲的女儿,她恨透了背叛她的人,想来,她也恨透我了……”颜玦道。

    “我真正的母亲在哪里?”

    萧肆道,“无人知晓,后来妹妹生下你,萧家生怕那女子再生乱子,便连夜将青楼给封了,驱赶了其中的妓子粉娘。也许……早就死了。”

    为了阻止她再问下去,萧肆匆匆道,“你还找她做什么,是死是活,天下之大,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况且你这么多年锦衣玉食,全仰赖颜家与萧家,纵使你不再是颜家的血脉,又何必再追问一个烟花女子,平白无故污了你的身世。”

    他口口声声道她过了十余年的富贵生活,仿佛一切都是恩赐,落在任何人身上都该叩首谢恩。

    可颜玦却说,“请你不要侮辱我的生身母亲,哪怕她只是个妓子,她也是生了我的母亲,没有任何人可以在我面前诋毁她。”

    她将牙咬紧了,眼泪也收回去了。

    他是萧家人,母亲是他捧在手心的妹妹,他自然体会不到颜玦的痛苦。

    她只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

    就算不能再成为颜玦,她只会觉得惋惜悲伤,可如果要她与那素未谋面的生母割席,她万万做不得,畜生才会为了维护自己的声誉而弃生母。

    “我娘……长什么样?是高还是矮,是胖还是瘦?”

    萧肆未曾想到她会问这个,一时间说不出话了。

    是他小瞧了她,以为过惯了富贵日子的她定然不能接受自己的出生,结果她居然全然不在意她卑贱的母亲。

    “你的眼睛很像是颜裴,鼻子却像你母亲高挺,她是卫国女奴,被俘虏至大启……她和你一样,笑起来有梨涡,你笑起来皱起鼻子的样子也很像她。”萧肆回忆多年前。

    “你能替我画一副画吗?”

    萧肆道,“都已经是十多年前见过的人了,我哪里还记得住全貌。”

    颜玦叹了一口气,她未曾得到过生母的疼爱,可心中像是千百次失去了某样重要之物。

    此后数年,她才明白一个道理,失去总是常态,而人往往在拥有或者得到的时候不甚在意。

    “今日之后你便离开商京,再也不要回来了。”萧肆握碎了桌上的几颗枣子,随手丢置在楼下的长街上,此时雪下得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行人来往抱紧双臂,匆匆回家。

    颜玦的目光顺着碎裂狼狈的枣子望出去,见漫天大雪,她的心似不再跳动了,轻飘飘,在这世间没有落足之处,只能随风飞扬。

    许久,她掩住自己的失态,“我会离开,再不回京城,也不会再去洛阳,可临走前,我要去看看姐姐和小符。”

    她开始憎恨父亲,如果不是他一念之差将她从她生母身边带走,狸猫换太子换走死去的颜玦,今日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也恨母亲,她知道她可怜,将情敌的孩子细心照顾长大,发现真相必然崩溃,可她要如何说服自己母亲对她的伤害,那不是一点,母亲是要她受尽折磨后死去,她无法原谅,过去十余年来的疼爱,也敌不过她心中的仇恨和嫉妒。

    对于他们二人,颜玦已不想再见,可颜琼和颜符是无辜的,她们甚至不知当年发生之事,多年来手足姐妹之情她不能忘怀。

    “让我去见她们最后一面吧,哪怕我不能出现,远远一面,让我看见她们都好就行了。”颜玦几乎是在恳求他。

    他将桌上的簪子推给她,“别傻了,你越离她们近,就越容易被她们发觉,一旦你出现,你母亲就会发现我并没有杀了你,而是放你离开了。到那时她若再杀你,凭颜琼的聪慧,一定会察觉端倪,到时候你要她在你和你母亲之间,选择哪个?”

    “我……我绝不会让她为了我和母亲交恶,我永远不会破坏母亲在她心中的样子。”

    “这簪子是沈毕送给你的,你就从没有想过为何他当日出现,隔日你母亲就会知道你不是她的孩子?”

    颜玦的心一震,是这样,她当日为何没往这方面去想,“舅舅是什么意思?”

    “沈家不知是如何查到了当年之事,将蒙在鼓里的她唤醒了。这也算是沈家的投诚,现如今沈,颜,萧,蓬莱,商京,洛阳,三大世家要撮合颜琼与沈毕,结秦晋之好,此后便是姻亲,休戚与共。颜琼是真心相付,如果她发现沈家和此事有关,你说,她要在她夫君和你之间,再做什么选择?你为何还是懵懂,无论是在你和你母亲之间,又或者在你与沈毕之间,让她去做一个抉择,对她来说都是一种伤害。你离开,此后他们真情依旧,长相厮守。”

    他一口气说干了这其中利害,希望颜玦能不再纠缠。

    见颜玦咬住下唇忍耐痛苦,他无奈道,“小玦,你被你母亲当作掌上明珠养大,可你从不骄纵,一直很懂事,也不借宠欺负弟妹,既然你一直如此懂事,为何不能再懂事一些,就此离开,不要再停留了。”

    因为她不惹祸,因为她乖巧,因为她懂事,所以她必须要更懂事,必须要为所有人让步。

    此时在一旁安静的初玖破口道,“妈的,这是什么狗屁道理,天底下哪里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

    他气愤极了,“阿满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们凭什么对她如此残忍,她乖巧仗义善良懂事,是因为她天性纯良,不是你们拿来将她踩在脚下的借口!”

    话刚说完,侍卫的剑已横在他喉咙间,“割啊,割断我喉咙我也要为她喊屈!”

    他就是个市井无赖,撒泼最是在行,颜玦也想这样做,可她一直以来,被规矩约束着,对自家长辈从未有不恭,对着舅舅更是不敢多说冒犯之语。

    萧肆抬了头,“放开他,野草一样的刁民,何苦脏了你的剑。”

    外面传来男女谈笑的动静。

    “是姐姐的声音。”颜玦大喜,眼泪尚未干。

    萧肆使了使眼色,便有人捂住了颜玦和初玖的口,“你们若叫喊一声,我手底下的人会立刻扭断你们的脖子,别以为我是在吓唬你们。”

    他眼刀一闪。

    其实就算他不威胁颜玦,她也不会出现在姐姐面前,正如舅舅方才所言,她的存在只会令姐姐为难。

    姐姐总在外带兵打仗,已经很累了,她不想要姐姐为了她伤心。

    颜琼在门外见到舅舅身边的一个侍卫,道,“舅舅今日出来了?”

    侍卫行礼道,“见过颜将军,侯爷……侯爷今日……约了远客在里面。”

    颜琼点点头,“行,我知道了,替我向舅舅问好。”

    “是。”

    一旁的沈毕拎着食盒,问道,“你那小妹妹当真吃得完这么多炙羊肉?”

    颜琼道,“莫说一盘,就算是两盘,如果小玦……小玦还在,她们都能吃完……”

    沈毕连忙拿话岔开了,“外头的雪下大了,你看地上积得都是,我们早些回去吧,免得马车不好行路。”

    ……

    听见姐姐叫自己的名字,颜玦花了许多力气积攒的忍耐还是一瞬被瓦解了,她多想像小时候一蹦便跳到她背后不下来,搂着她的脖子,撒娇叫她背着走到祖母家去。

    窗外落雪无声,她细小的哭声也掩在雪缝当中了。

    天空阴沉,长街寂静。

    她听见家中的小厮为姐姐赶车,驾的一声,马车走了。

    那捂住她口的侍卫,手背已被濡湿,心中也说不上来地不忍。

    她从小小一个孩子,长大到一个少女,从来都是被宠溺着的,这些侍卫中也有一些是萧家主家府邸的人,后来才被萧三郎带走。

    马车渐渐远了,萧肆才叫人放开他们。

    颜玦的身躯晃动晃动,快要摔倒在地上,可她硬是撑着。

    “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萧肆留下这么一句狠话,继续道,“你母亲说你已在一年前因贪玩跑出去,被匪徒杀害了,尸体被人丢在山中,后来找到的时候只剩下衣物,尸骨尽被啃食了。所以,你现在已是一个死人,死人如何能见天光呢?离开吧!”

    想来所有人也容易接受母亲的说辞,她是世上最疼爱她的人,如果是从她口中得知的噩耗,谁又会怀疑呢?

    所有人都离开了,萧肆也走了。

    房中只剩下初玖陪着她了。

    初玖真怕她受的刺激太大,一下接受不了便疯了,不时便观察观察她的神色。

    她已经不哭了,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也不知她的小脑瓜里在想什么。

    她的沉默证明她此时内心定是一场巨大的风暴,突然,她站了起来,晃荡着自己向外跑去。

    初玖见她不稳,真怕她摔了。

    紧跟在她身后也出去了。

    她是要做什么?

    人都走远了,她还追得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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