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1.
我坐在院落内，看着天上飘着一个大大的鬼脸，心情有些烦躁。
听说那个人抓来了“座敷童”，过几日要将她送到我这来。是觉得我无药可医了，居然开始信奉这样的神鬼之谈了吗？
我没有太多在意，如果没有这样莽撞地第一次会面的话。
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看到她的第一感觉的话，
——讨厌，毫无疑问。
她惶惶不安地站在树下，似乎正在为挂在上面的风筝苦恼。她或许不知道我是谁，所以竟然无所顾忌地和我对视起来。
非常失礼。
我更加厌恶她。
但意外地，她爬树的功夫不错，不知道那群侍女为什么要这么着急，还把她从树上拽了下来。虽然很滑稽，但听到她的哀嚎，的确舒心不少。
2.
第二次见面她已经被安排在我身边。我很不喜欢，因为从第一次的会面看来，她是个吵闹放肆的人。
不过今日异常的乖巧，就坐在旁边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虽然那种眼神也非常让人不舒服。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不知道这样很失礼吗？”
她有些惊讶的样子。
我没想到那个人会把她直接这样送过来，不教导礼数，反而让学写字，让人搞不懂他的想法。但我知道，他费尽心思绑来这么一个人放在我身边，不就是为了驱灾除邪吗。
我不愿意相信这些东西，神鬼之说从来都是虚无缥缈的玩意儿。可以作为一时的消遣，但不能将精神寄托其中。
“我不喜欢座敷，所以以后不要让我听到这个名字。”我如是说道。
好在她不是那么多嘴，平日也不会叨扰我看书。只是偶尔讲起话来像开闸的水倾泻而出，天马行空地讲，想一出是一出。
她非常不着调。
3.
今日起来的时候，胸口十分闷痛，眼前的景色也有些恍惚。我躺在床上，四肢无力摊开，感到痛苦而无力。
像是死了一样……
我很庆幸自己没有在睡梦中奔赴黄泉，至少醒着看到了今日的太阳。所以我没有更多的埋怨，平复下心情后只剩满腔活着的欣喜。
所以突然地，想再看看这个世界。
于是我来到了家中的花圃。
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看过院外的景色了。我没有带上别的侍女，只孤身一人披着薄衣前往。
然后看到了花丛间蹦跳的一个身影。
她很开心，双手灵活地甩动手里的东西，在蝶群中打转。无论是闪避还是追捕，都带着孩子的活力张扬。
那时候我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我十分渴望的东西——生机，一种明媚的、令人为之沉沦的魅力，让我在一瞬间感受到她喷涌而出的生命力。
她才是正常的孩子啊……
而我只能像弱不禁风的败花，在众人虚伪又自作高洁的怜悯中垂败，囚禁在小小的宅笼中，连目力所及都只是一处院景。
刹那间，掩藏在心底的欲望溢出心口。嫉妒逐渐充斥了我的眼球，我不甘心，恨不得那个在花园中肆无忌惮打转的人会是自己。
恨不得将她从眼前抹去，撕碎那张笑脸。
过去的三个月，她从来没在我面前流露这样的一面。如果不是今日的巧合，她可能会一直用那种乖巧的姿态面对我。
就像在怜悯我的遭遇，然后故作顺从与乖巧。
好讨厌。
4.
许是昨天下手重了点，第二天早上她变得异常乖巧，又有点怯懦的模样，像是在躲着我。
但我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对。
下人就应该这样唯唯诺诺，不是吗？
果然是我高看了她，中午的时候她又暴露原形，甚至比以前更令人讨厌。
尤其是她看我的时候，眼神炽热得好像能穿透表象，自以为能看清人心的模样，让人异常厌烦。
——真是非常无礼。
这几天我总是看到她会在院内跑来跑去，和一些人不知道在请教些什么事。很多时候还能看到她凑到一群侍女身边打断她们的谈话，过不久几个人就散开。
我知道她们很多人会在背地里议论我，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么多年也都习惯了。
她这样上前阻止的举动，无非多此一举。一个人无法改变群体的看法，即使她们闭口不言，怜悯的目光也足以展现她们悲天悯人的幼稚心理，恶意的眼神也总是能准确无误地传达给对方。
没关系，我早就习惯了。
5.
新春了，我的生辰。
所有人都在狂欢，而我的身边只有她一个人静默不语，同我一起沉淀在寂静中。
我不喜欢这天，因为那又意味着我长大一岁，距离死亡的距离又进一步。
所以在她问我要不要出去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拒绝。但是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在看到那双充满了希冀的双眼时，又憋了回去。
她罗列了许多我我从未听说过的东西，但我没有在仔细听那堆废话。因为她今天穿了新的衣服，也梳了个简单而优雅的发饰，所以我被她新的妆容吸引了。
不得不说，她是个漂亮的孩子。虽然五官仍带着稚气，却隐约从骨子里透出美人的气概，一种很温柔的、灵气的气质。
我最终还是答应了她。
6.
人群比我想象中拥挤，在好不容易挤入了寺庙之后，收到了一张简单的贺词卡。
‘贵体安康，万事如意’
很简单的八个字，但是我却感觉到了丝丝暖流淌过心口。来自陌生人的祝福，意外地令人感受到世界的温暖。
原来还会有人希望你活着。
我想起了一年来始终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那个身影。不辞辛劳地讨好和无微不至地照顾，在她手下我的身体竟真的开始好转。
我开始怀疑她真的是“座敷童”了。
7.
我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铃铛会让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是什么奇珍异宝，也不是什么名文墨宝，只是寺庙上十分常见又粗糙的小物什，她却像是收到了什么宝贝似的。
“无惨少爷！新春吉乐！小小心意，希望您能接受！”
她哭着将什么东西递了上来，我接过，打开那张贺词卡。
‘平安喜乐，敬贺新春’
很丑的几个大字简直不堪入目。
我收下了她的贺礼，暗自将那条黑色的头绳捧在手心，好像那上面仍残留有她的体温，一阵阵传入我心里。
将她送走后，我躺在床上一直翻看那张纸，反复品味上面的话，最终还是嫌弃丑陋的字所以放在了一边。
继而拿起那条黑色的头绳，想起了她给我第一次束发的情景，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真的就像座敷童，给我带来了好运，还有好心情。
8.
我坐在桌前，看着眼前这个跪在的陌生侍女。
“艽竹呢？”
“回少爷，艽竹小姐今日生了重病，正在歇息。”侍女颤颤巍巍回答。
我摆手让她退下，心里有些惊讶。
平日那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还以为她从来不会有脆弱的一面。
我这才惊觉自己在心里，已经将她看做了一个铜墙铁壁般的存在，从来不哭不闹，也不会生病发热。
这种感觉很奇怪。
我的心绪直到新来的医师开口才从漫无边际地杂想中回神。
“您的病绝非药石无医，我或许有办法为您调养身子。若是您能坚持过来的话，就能拔出病根，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我听到这样的话，手上一个不稳打翻了旁边的烛台。
“……真的吗？”
“千真万确。公子好生歇息，在下先去为您准备药方。”
我被强烈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双手撑在桌上，不可置信地抱住了头。
他说有救……我的身体还有救……
如果能够成功，就可以恢复正常人的生活。
这简直像是一场梦，我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从梦中脱身，再回到那个绝望昏暗的现实。
“你听到了吗？他说我的病有救……我还能回归正常人的生活！艽……”
我痴狂地笑说，激动得手都在发颤。结果一转头，并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对了，她现在卧病在床，不在身边。
我看了看周围低头跪坐，瑟瑟颤抖的侍女，大好的兴致都被浇灭了半片。
真是一群饭桶啊，除了害怕地沉默，什么也不敢动呢。
明明听到这样的消息，不应该高兴吗？她们为什么只会害怕得不敢出声，像个窝囊废一样缩在角落不动啊。
如果是艽竹的话，一定会开心得扑上来祝福吧。
9.
我去见了她。
这个病来势汹汹，医师给她开了好几种不同的药方，神色也有些严峻。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子。像个初生的婴儿一般可怜地缩在被子里，无人可依的孱弱模样很好地激发旁人的保护欲。
我坐在了她床边，看她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像是被噩梦缠身，她的眉头紧锁，口中在呓语些什么。
我收到了病愈的希望，她却染上了急症。
会是你给我带来了好运吗？
我这样想着，用手轻轻擦拭她的额头，动作是自己也意料不到的温柔。
只是喝药的时候，没有人再给我递上糖罐头，用安慰的语气劝说。也没有人会在清晨的时候对着我一连夸赞，用冒着星星的目光注视着我。
耳边少了许多无聊的叽喳声，清净了许多，心里也像空出了一块。
但是没有关系，因为她是“座敷童”，给我带来了好运的“座敷童”，让我能够再次看到生的希望。
所以，是你的话，我可以容许。
10.
我的病情毫无征兆地恶化了。剧烈的疼痛仿佛要将我撕碎。
早晨醒来，我甚至没有睁开双眼的力气。只能听到自己微弱的喘息和缓慢的心跳。
直到中午时候，我才终于恢复了力气，得以清醒面对现实。胸口时不时的刺痛无时不刻不在提醒我，自己是个将死之人。
死亡的恐惧笼罩着我。
面对那碗新熬制的药，我迟疑片刻，仍然将它咽进肚子。
那个医师说过……可以根治的。
11.
剧烈的痛苦席卷而来，我打翻了侍女放在书案的药碗，狼狈地推翻了案几上的纸笔，死死将手扣在桌案。
心脏跳动的频率越来越快了……从胸口开始，像有蚂蚁啃食内脏一样地细密疼痛逐渐散开在体内……
好痛苦……
我倒在地上，身体因疼痛而不断抽搐。口鼻眼耳都被湿热的液体包围，流出了鲜血。
视线被红色覆盖。
要死了啊……
那个医师、在骗我……
我像一个宠物一样，因为他施舍的丁点希望高兴得摆尾吐舌。但实际上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像个拿到了糖的小孩高兴，所有的人都在用嘲讽而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说——
“真可怜啊，产屋敷无惨。”
恨意侵占了我的头脑，我只能从齿缝中挤出恨恨的抽噎，而那种像是拆解四肢的疼痛像是在嘲讽我的痴心妄想，亲手击碎了我自以为是的美梦。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治好……
我只能等死，或者主动寻死。
耳朵好像听到了外面模糊的声音。是侍女们的嘲笑……还有那名医师得逞的般的口气。
“好狼狈啊，产屋敷家的独长子。”
“怎么会有这么窝囊的废物，为什么不去死呢？”
“天真的孩子，居然以为我的药方真的能够治好那怪病吗？”
“快死吧，死了就不用这么痛苦而来……”
那些嘲讽的话语钻入了我的脑袋，撕扯我的神经。
为什么都要我死……为什么要用那样居高临下的眼神怜悯我……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落在我的头上？
凭什么你们可以过着正常人的生活，然后理直气壮地指使我躲在一隅之地认命。
我不要。
你们都去死吧。
12.
手上沾满了血，脸上还有温热的液体。我站起身，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与之前唯一的不同似乎就是上面沾满的鲜血。
怎么回事……疼痛消失了，感觉双手也充满了力量。
周围的侍女早就疯狂地尖叫起来，手脚并用地向门口爬过去。我愣了愣，走上前，伸手掐住她的脖子，轻而易举地将她提起来。
然后“咔擦”一声脆响，纤细的脖子很简单被我扭断，骨骼的咯吱声落入耳内，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
居然这么轻易地，就夺走了她的生命。
此刻我的心中没有恐惧，甚至被一种异样的满足感充斥了全身。好像全身的细胞都苏醒了那样，有无数的活力在皮肤下涌动。
是力量感，前所未有的力量感。
木门突然被拉开，是闻声而来的侍女和家仆，他们看到了屋内满室鲜血，纷纷露出了害怕的神情，然后仓皇逃命。
我像急于验证些什么似的，又抓过一个人，十分轻松就撕裂了他的手臂，如同在撕棉花一样。但是无论是撕裂的声音还是手感，都带给了我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是我曾经渴求的力量啊。
13.
灼热的烫伤让我不得不向后退去。方才触碰到阳光的皮肤，一瞬间被烧掉一层皮，现在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不能触碰阳光……
开什么玩笑。
赐予了我生存的机会，却要剥夺在阳光下的权利吗？
屈辱、痛苦、不甘……种种情绪涌上了我心头。
我退回了居室，找到了医师留下的医书，看到了上面被着重圈起来的几个字。
“青色彼岸花……”
真的会有这种东西存在吗？
14.
我离开了产屋敷家，在京都的各处地方打探青色彼岸花的消息。过了几日，产屋敷家的惨案传遍了大小街巷。
听说一宅子都成了死人，而且死状凄惨。恰巧产屋敷家主早在前几日带着许多人去办事，躲过这一浩劫。
但我记得自己并没有杀这么多人。
是因为那些可怜虫里，有人变成鬼了吗？
我想起了那个女人……她会不会也死了？还在梦中昏迷不醒，然后就被草草了结了一生，甚至不知道是被谁杀死、因何而死。
作为“座敷童”，如此悲哀地结束这一生。
真可怜。
15.
我习惯了孤独的生活，独来独往地日子是我从小到大的常态。
因为孱弱的身体，我受到了无数的讥讽与侮辱，身体上与精神上的双重打压让我早早学会了掩藏自己的情绪，将所有的难过和痛苦打碎吞咽。因为我深知自己的哀嚎与痛哭除了换来人们的嫌恶和嘲讽，得不到任何真心。
可是有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这样的情况。
她一直会对我微笑，不是那种带着怜悯或者讥讽的笑，而是一种直白得毫不掩饰内心情感的笑，简单来说，
——讨好。
她时常肆无忌惮地注视着我，观察我的一言一行。说话的时候也从不躲避我的直视，会用令人开心的话语回应我的冷言冷语，丝毫没有被讨厌了的自知之明。
这个人对我用心的照料似乎让我习惯了与她的相处，所以在她因病告假的时候，才发现她好像已经融入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我似乎并不抗拒这种变化，但又十分厌恶她毫不掩饰地“讨好”。
在听闻产屋敷家无人生还的消息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好像脑袋空白了一下，然后又记起与她的相处。
可惜最后与她连个正式的永别也没有。草率的第一次见面，草率的最后一次分离，与她的相处如此轻浮，以至于让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曾经那样充满活力与朝气的人，也就如草芥一般脆弱。她也会因为疾病或者偶然的意外死去。而我这样每日游离在死亡边缘的人，却成为了强大不死的存在。
很可笑，又很悲哀。
16.
我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她相遇。
不，应该说我没想到还会再见到她。在我印象中，她应该是死在了两年前才对。
果然命大啊。卧病在床不仅没有病死，还躲过了一场杀戮。
——“无惨少爷，好久不见。”
又是这样讨好的笑容。
——“您现在……还好吗？”
是在担心吗？不，不对，她很害怕的样子。
所以是迫于恐惧而发出这样假装关心的问候吧。
现在这样假惺惺地说着这样的话可真是令人恶心啊，在那样的地方都能活下去，可真是命大。
——“两年前的产屋敷惨案……我很担心您。但现在看到您安然无恙站在这里，也终于可以放心了。”
果然提到了那个可恨的家族。
说什么两年来都在担心，这样十分套话的套话。
——“听说产屋敷家迁往别处了，所以没有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您……感觉，是很奇妙的缘分呢。”
这话是在说遇上我真是出乎意料地很不幸吗？
奇妙的缘分……听起来像是嘲讽呢。
——“不知道您近来身体情况如何……虽然这样说有些失礼了，但是在大晚上走这样的小巷，会很容易被些坏人盯上的……”
她还认为我是那样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吧……
我在她心里原来一直都是一个脆弱得需要人每时每刻盯着的病患。
即使是你，也不免沦落为俗套。
唯独能看的，也就那一身“座敷童”的名头了吧。
如果是座敷童的话，是不是很有可能制造出一个不惧怕太阳的“鬼”？
“如果是座敷童的话……你会给我带来满意的表现，对吗？”
我如此想，也如此做了。
三年前就不该把希望寄托在这样虚无缥缈的神鬼之说，一开始就不应该。
不应该靠近她，接纳她，容许她在自己的世界留下身影。
只有给予了越多的希望，破灭之时才会更加绝望痛苦。
不会再允许了，这样的事情。
所以，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少的能耐，艽竹。
我坐在院落内，看着天上飘着一个大大的鬼脸，心情有些烦躁。
听说那个人抓来了“座敷童”，过几日要将她送到我这来。是觉得我无药可医了，居然开始信奉这样的神鬼之谈了吗？
我没有太多在意，如果没有这样莽撞地第一次会面的话。
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看到她的第一感觉的话，
——讨厌，毫无疑问。
她惶惶不安地站在树下，似乎正在为挂在上面的风筝苦恼。她或许不知道我是谁，所以竟然无所顾忌地和我对视起来。
非常失礼。
我更加厌恶她。
但意外地，她爬树的功夫不错，不知道那群侍女为什么要这么着急，还把她从树上拽了下来。虽然很滑稽，但听到她的哀嚎，的确舒心不少。
2.
第二次见面她已经被安排在我身边。我很不喜欢，因为从第一次的会面看来，她是个吵闹放肆的人。
不过今日异常的乖巧，就坐在旁边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虽然那种眼神也非常让人不舒服。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不知道这样很失礼吗？”
她有些惊讶的样子。
我没想到那个人会把她直接这样送过来，不教导礼数，反而让学写字，让人搞不懂他的想法。但我知道，他费尽心思绑来这么一个人放在我身边，不就是为了驱灾除邪吗。
我不愿意相信这些东西，神鬼之说从来都是虚无缥缈的玩意儿。可以作为一时的消遣，但不能将精神寄托其中。
“我不喜欢座敷，所以以后不要让我听到这个名字。”我如是说道。
好在她不是那么多嘴，平日也不会叨扰我看书。只是偶尔讲起话来像开闸的水倾泻而出，天马行空地讲，想一出是一出。
她非常不着调。
3.
今日起来的时候，胸口十分闷痛，眼前的景色也有些恍惚。我躺在床上，四肢无力摊开，感到痛苦而无力。
像是死了一样……
我很庆幸自己没有在睡梦中奔赴黄泉，至少醒着看到了今日的太阳。所以我没有更多的埋怨，平复下心情后只剩满腔活着的欣喜。
所以突然地，想再看看这个世界。
于是我来到了家中的花圃。
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看过院外的景色了。我没有带上别的侍女，只孤身一人披着薄衣前往。
然后看到了花丛间蹦跳的一个身影。
她很开心，双手灵活地甩动手里的东西，在蝶群中打转。无论是闪避还是追捕，都带着孩子的活力张扬。
那时候我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我十分渴望的东西——生机，一种明媚的、令人为之沉沦的魅力，让我在一瞬间感受到她喷涌而出的生命力。
她才是正常的孩子啊……
而我只能像弱不禁风的败花，在众人虚伪又自作高洁的怜悯中垂败，囚禁在小小的宅笼中，连目力所及都只是一处院景。
刹那间，掩藏在心底的欲望溢出心口。嫉妒逐渐充斥了我的眼球，我不甘心，恨不得那个在花园中肆无忌惮打转的人会是自己。
恨不得将她从眼前抹去，撕碎那张笑脸。
过去的三个月，她从来没在我面前流露这样的一面。如果不是今日的巧合，她可能会一直用那种乖巧的姿态面对我。
就像在怜悯我的遭遇，然后故作顺从与乖巧。
好讨厌。
4.
许是昨天下手重了点，第二天早上她变得异常乖巧，又有点怯懦的模样，像是在躲着我。
但我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对。
下人就应该这样唯唯诺诺，不是吗？
果然是我高看了她，中午的时候她又暴露原形，甚至比以前更令人讨厌。
尤其是她看我的时候，眼神炽热得好像能穿透表象，自以为能看清人心的模样，让人异常厌烦。
——真是非常无礼。
这几天我总是看到她会在院内跑来跑去，和一些人不知道在请教些什么事。很多时候还能看到她凑到一群侍女身边打断她们的谈话，过不久几个人就散开。
我知道她们很多人会在背地里议论我，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么多年也都习惯了。
她这样上前阻止的举动，无非多此一举。一个人无法改变群体的看法，即使她们闭口不言，怜悯的目光也足以展现她们悲天悯人的幼稚心理，恶意的眼神也总是能准确无误地传达给对方。
没关系，我早就习惯了。
5.
新春了，我的生辰。
所有人都在狂欢，而我的身边只有她一个人静默不语，同我一起沉淀在寂静中。
我不喜欢这天，因为那又意味着我长大一岁，距离死亡的距离又进一步。
所以在她问我要不要出去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拒绝。但是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在看到那双充满了希冀的双眼时，又憋了回去。
她罗列了许多我我从未听说过的东西，但我没有在仔细听那堆废话。因为她今天穿了新的衣服，也梳了个简单而优雅的发饰，所以我被她新的妆容吸引了。
不得不说，她是个漂亮的孩子。虽然五官仍带着稚气，却隐约从骨子里透出美人的气概，一种很温柔的、灵气的气质。
我最终还是答应了她。
6.
人群比我想象中拥挤，在好不容易挤入了寺庙之后，收到了一张简单的贺词卡。
‘贵体安康，万事如意’
很简单的八个字，但是我却感觉到了丝丝暖流淌过心口。来自陌生人的祝福，意外地令人感受到世界的温暖。
原来还会有人希望你活着。
我想起了一年来始终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那个身影。不辞辛劳地讨好和无微不至地照顾，在她手下我的身体竟真的开始好转。
我开始怀疑她真的是“座敷童”了。
7.
我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铃铛会让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是什么奇珍异宝，也不是什么名文墨宝，只是寺庙上十分常见又粗糙的小物什，她却像是收到了什么宝贝似的。
“无惨少爷！新春吉乐！小小心意，希望您能接受！”
她哭着将什么东西递了上来，我接过，打开那张贺词卡。
‘平安喜乐，敬贺新春’
很丑的几个大字简直不堪入目。
我收下了她的贺礼，暗自将那条黑色的头绳捧在手心，好像那上面仍残留有她的体温，一阵阵传入我心里。
将她送走后，我躺在床上一直翻看那张纸，反复品味上面的话，最终还是嫌弃丑陋的字所以放在了一边。
继而拿起那条黑色的头绳，想起了她给我第一次束发的情景，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真的就像座敷童，给我带来了好运，还有好心情。
8.
我坐在桌前，看着眼前这个跪在的陌生侍女。
“艽竹呢？”
“回少爷，艽竹小姐今日生了重病，正在歇息。”侍女颤颤巍巍回答。
我摆手让她退下，心里有些惊讶。
平日那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还以为她从来不会有脆弱的一面。
我这才惊觉自己在心里，已经将她看做了一个铜墙铁壁般的存在，从来不哭不闹，也不会生病发热。
这种感觉很奇怪。
我的心绪直到新来的医师开口才从漫无边际地杂想中回神。
“您的病绝非药石无医，我或许有办法为您调养身子。若是您能坚持过来的话，就能拔出病根，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我听到这样的话，手上一个不稳打翻了旁边的烛台。
“……真的吗？”
“千真万确。公子好生歇息，在下先去为您准备药方。”
我被强烈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双手撑在桌上，不可置信地抱住了头。
他说有救……我的身体还有救……
如果能够成功，就可以恢复正常人的生活。
这简直像是一场梦，我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从梦中脱身，再回到那个绝望昏暗的现实。
“你听到了吗？他说我的病有救……我还能回归正常人的生活！艽……”
我痴狂地笑说，激动得手都在发颤。结果一转头，并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对了，她现在卧病在床，不在身边。
我看了看周围低头跪坐，瑟瑟颤抖的侍女，大好的兴致都被浇灭了半片。
真是一群饭桶啊，除了害怕地沉默，什么也不敢动呢。
明明听到这样的消息，不应该高兴吗？她们为什么只会害怕得不敢出声，像个窝囊废一样缩在角落不动啊。
如果是艽竹的话，一定会开心得扑上来祝福吧。
9.
我去见了她。
这个病来势汹汹，医师给她开了好几种不同的药方，神色也有些严峻。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子。像个初生的婴儿一般可怜地缩在被子里，无人可依的孱弱模样很好地激发旁人的保护欲。
我坐在了她床边，看她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像是被噩梦缠身，她的眉头紧锁，口中在呓语些什么。
我收到了病愈的希望，她却染上了急症。
会是你给我带来了好运吗？
我这样想着，用手轻轻擦拭她的额头，动作是自己也意料不到的温柔。
只是喝药的时候，没有人再给我递上糖罐头，用安慰的语气劝说。也没有人会在清晨的时候对着我一连夸赞，用冒着星星的目光注视着我。
耳边少了许多无聊的叽喳声，清净了许多，心里也像空出了一块。
但是没有关系，因为她是“座敷童”，给我带来了好运的“座敷童”，让我能够再次看到生的希望。
所以，是你的话，我可以容许。
10.
我的病情毫无征兆地恶化了。剧烈的疼痛仿佛要将我撕碎。
早晨醒来，我甚至没有睁开双眼的力气。只能听到自己微弱的喘息和缓慢的心跳。
直到中午时候，我才终于恢复了力气，得以清醒面对现实。胸口时不时的刺痛无时不刻不在提醒我，自己是个将死之人。
死亡的恐惧笼罩着我。
面对那碗新熬制的药，我迟疑片刻，仍然将它咽进肚子。
那个医师说过……可以根治的。
11.
剧烈的痛苦席卷而来，我打翻了侍女放在书案的药碗，狼狈地推翻了案几上的纸笔，死死将手扣在桌案。
心脏跳动的频率越来越快了……从胸口开始，像有蚂蚁啃食内脏一样地细密疼痛逐渐散开在体内……
好痛苦……
我倒在地上，身体因疼痛而不断抽搐。口鼻眼耳都被湿热的液体包围，流出了鲜血。
视线被红色覆盖。
要死了啊……
那个医师、在骗我……
我像一个宠物一样，因为他施舍的丁点希望高兴得摆尾吐舌。但实际上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像个拿到了糖的小孩高兴，所有的人都在用嘲讽而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说——
“真可怜啊，产屋敷无惨。”
恨意侵占了我的头脑，我只能从齿缝中挤出恨恨的抽噎，而那种像是拆解四肢的疼痛像是在嘲讽我的痴心妄想，亲手击碎了我自以为是的美梦。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治好……
我只能等死，或者主动寻死。
耳朵好像听到了外面模糊的声音。是侍女们的嘲笑……还有那名医师得逞的般的口气。
“好狼狈啊，产屋敷家的独长子。”
“怎么会有这么窝囊的废物，为什么不去死呢？”
“天真的孩子，居然以为我的药方真的能够治好那怪病吗？”
“快死吧，死了就不用这么痛苦而来……”
那些嘲讽的话语钻入了我的脑袋，撕扯我的神经。
为什么都要我死……为什么要用那样居高临下的眼神怜悯我……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落在我的头上？
凭什么你们可以过着正常人的生活，然后理直气壮地指使我躲在一隅之地认命。
我不要。
你们都去死吧。
12.
手上沾满了血，脸上还有温热的液体。我站起身，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与之前唯一的不同似乎就是上面沾满的鲜血。
怎么回事……疼痛消失了，感觉双手也充满了力量。
周围的侍女早就疯狂地尖叫起来，手脚并用地向门口爬过去。我愣了愣，走上前，伸手掐住她的脖子，轻而易举地将她提起来。
然后“咔擦”一声脆响，纤细的脖子很简单被我扭断，骨骼的咯吱声落入耳内，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
居然这么轻易地，就夺走了她的生命。
此刻我的心中没有恐惧，甚至被一种异样的满足感充斥了全身。好像全身的细胞都苏醒了那样，有无数的活力在皮肤下涌动。
是力量感，前所未有的力量感。
木门突然被拉开，是闻声而来的侍女和家仆，他们看到了屋内满室鲜血，纷纷露出了害怕的神情，然后仓皇逃命。
我像急于验证些什么似的，又抓过一个人，十分轻松就撕裂了他的手臂，如同在撕棉花一样。但是无论是撕裂的声音还是手感，都带给了我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是我曾经渴求的力量啊。
13.
灼热的烫伤让我不得不向后退去。方才触碰到阳光的皮肤，一瞬间被烧掉一层皮，现在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不能触碰阳光……
开什么玩笑。
赐予了我生存的机会，却要剥夺在阳光下的权利吗？
屈辱、痛苦、不甘……种种情绪涌上了我心头。
我退回了居室，找到了医师留下的医书，看到了上面被着重圈起来的几个字。
“青色彼岸花……”
真的会有这种东西存在吗？
14.
我离开了产屋敷家，在京都的各处地方打探青色彼岸花的消息。过了几日，产屋敷家的惨案传遍了大小街巷。
听说一宅子都成了死人，而且死状凄惨。恰巧产屋敷家主早在前几日带着许多人去办事，躲过这一浩劫。
但我记得自己并没有杀这么多人。
是因为那些可怜虫里，有人变成鬼了吗？
我想起了那个女人……她会不会也死了？还在梦中昏迷不醒，然后就被草草了结了一生，甚至不知道是被谁杀死、因何而死。
作为“座敷童”，如此悲哀地结束这一生。
真可怜。
15.
我习惯了孤独的生活，独来独往地日子是我从小到大的常态。
因为孱弱的身体，我受到了无数的讥讽与侮辱，身体上与精神上的双重打压让我早早学会了掩藏自己的情绪，将所有的难过和痛苦打碎吞咽。因为我深知自己的哀嚎与痛哭除了换来人们的嫌恶和嘲讽，得不到任何真心。
可是有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这样的情况。
她一直会对我微笑，不是那种带着怜悯或者讥讽的笑，而是一种直白得毫不掩饰内心情感的笑，简单来说，
——讨好。
她时常肆无忌惮地注视着我，观察我的一言一行。说话的时候也从不躲避我的直视，会用令人开心的话语回应我的冷言冷语，丝毫没有被讨厌了的自知之明。
这个人对我用心的照料似乎让我习惯了与她的相处，所以在她因病告假的时候，才发现她好像已经融入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我似乎并不抗拒这种变化，但又十分厌恶她毫不掩饰地“讨好”。
在听闻产屋敷家无人生还的消息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好像脑袋空白了一下，然后又记起与她的相处。
可惜最后与她连个正式的永别也没有。草率的第一次见面，草率的最后一次分离，与她的相处如此轻浮，以至于让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曾经那样充满活力与朝气的人，也就如草芥一般脆弱。她也会因为疾病或者偶然的意外死去。而我这样每日游离在死亡边缘的人，却成为了强大不死的存在。
很可笑，又很悲哀。
16.
我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她相遇。
不，应该说我没想到还会再见到她。在我印象中，她应该是死在了两年前才对。
果然命大啊。卧病在床不仅没有病死，还躲过了一场杀戮。
——“无惨少爷，好久不见。”
又是这样讨好的笑容。
——“您现在……还好吗？”
是在担心吗？不，不对，她很害怕的样子。
所以是迫于恐惧而发出这样假装关心的问候吧。
现在这样假惺惺地说着这样的话可真是令人恶心啊，在那样的地方都能活下去，可真是命大。
——“两年前的产屋敷惨案……我很担心您。但现在看到您安然无恙站在这里，也终于可以放心了。”
果然提到了那个可恨的家族。
说什么两年来都在担心，这样十分套话的套话。
——“听说产屋敷家迁往别处了，所以没有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您……感觉，是很奇妙的缘分呢。”
这话是在说遇上我真是出乎意料地很不幸吗？
奇妙的缘分……听起来像是嘲讽呢。
——“不知道您近来身体情况如何……虽然这样说有些失礼了，但是在大晚上走这样的小巷，会很容易被些坏人盯上的……”
她还认为我是那样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吧……
我在她心里原来一直都是一个脆弱得需要人每时每刻盯着的病患。
即使是你，也不免沦落为俗套。
唯独能看的，也就那一身“座敷童”的名头了吧。
如果是座敷童的话，是不是很有可能制造出一个不惧怕太阳的“鬼”？
“如果是座敷童的话……你会给我带来满意的表现，对吗？”
我如此想，也如此做了。
三年前就不该把希望寄托在这样虚无缥缈的神鬼之说，一开始就不应该。
不应该靠近她，接纳她，容许她在自己的世界留下身影。
只有给予了越多的希望，破灭之时才会更加绝望痛苦。
不会再允许了，这样的事情。
所以，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少的能耐，艽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