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我置身于一片光芒铺就的世界，身下的平地覆有半寸深的清水。
薄薄的水层将我的衣裙浸湿。
“我还没死吗？”我随意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但是手臂和脖子上的伤疤仍然存在，虽然感觉不到那股灼热的痛意。
身后传来水流动的声音，我紧张地回头看去，见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不，不算是陌生。
白发白须的老年人，我的脑海里对这个形象有些许印象。
一个是在人类时期的父母口中听到。他们说当初我出生时，就是有一位白头白须的老爷子说我拥有“座敷童子”的体质。
还有一次也是在人类时期，只是那时候我因急病正处于昏迷状态，隐隐约约看到过这个老爷子的身影。
“您是……？”我犹豫着开口。
老爷子穿着十分朴素，笑容可掬，向我靠近时都能让人感受到一股可敬的善意。
“小姑娘，你现在肯定很疑惑吧。”他在我面前毫无架子地坐下，同我平视交流。
即使是刚从血雨腥风中走出的我，也不由自主地对他放下了全身的警惕：“是的……说实话，我总觉得自己死得迷迷糊糊，脑子不太清醒，所以很多事情都不太清楚。”
有太多的谜团花了千年也没有解开。
他发出的憨厚的笑声，用饱含沧桑的嗓音说道：“说来这也是我对你的亏欠。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过上如此痛苦的一生。”
我思索了片刻，摇头否定他的话：“其实并不辛苦，您完全不必为此愧疚。”我以为他在说当初将我有“座敷童”体质的事情告诉了父母。
但这怨不得他，如果他不说，我只怕会在更小的年纪就失去家庭，而且还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
他露出了十分意外的笑容：“你是个可爱的孩子。”他睁开那眯成一条缝的双眼，“即使度过了一千多年的岁月，也还是像个孩子一样啊，不愧是我选择的孩子。”
我听到这话，才意识到不对劲。
“您说的选择……是什么意思？”
他抚了抚白须长胡：“你曾经也有怀疑过吧，自己是不是‘座敷童’这个问题。”
我点了点头：“是的……毕竟我的经历，真的与传说中十分相像。”
来到佐藤家后，这个家族就开始节节高升，却在我偷跑后的一年内迅速衰败。
来到产屋敷家，无惨的病就向好处发展，却在新春我第一次离开这个家之后，病情急转而下。
这一切都对应着古老的传说——座敷童所在的家族将会兴旺，而座敷童离开的家族，将会迎来厄运。
“难道……我真的是那种妖怪吗？”
老爷子逐渐收敛了笑容，神色中隐有悲戚：“孩子，你绝对不是妖怪。”
“你是这个世上最干净的孩子。”
他的大手摸上我的脑袋：“地上八洲云上岛，你可曾听过？”
我点了点头。这是孩子们都知道的神话故事，云上岛屿是神明的居所——高天原所在之地。
“神明自人们的信仰诞生，是需求的产物，但这世上有一类神不一样。”他深邃的眼神注视着我，“有一种神，为守护国土生灵而生，不是任何信仰的产物，是一方领土的守护神。”
“这种神，被称之为‘社稷神’，统领一方领土的所有神明，是为这片领土一切生灵的保护神。”
“孩子，你是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灵的依靠，是一位真正的神明。”
我见过许多年迈的老人，他们的眼睛大多浑浊而迷蒙，却少有如眼前这位白头老爷子般精明得像是看透一切的眼睛。
他竟说出如此荒谬的话。
“您是在说笑吗？一个杀人无数的鬼，居然称之为真正的神明。”
他摇摇头，对我突然冷却的语气并未流露一丝不悦：“社稷神的存在是超脱束缚的。既然并非诞生于人类的信仰，自然也不必束缚于人类的枷锁。”
“孩子，记住我说的话，你是这片土地上一切生灵的神明。无论是花草，还是鸟雀，又或者人鬼，只要是这世间存有生命的事物，都依靠着你。”
他的瞳孔卡着上下松垂的眼皮透出，犀利的目光似乎一眼看穿了我的灵魂，但他仍用那富有亲和力的言语一遍遍顺平我炸开的尖毛。
我终于知道他身上散发的那股令人下意识放松的可靠气息是什么了。来自神明对生灵的宽容与善意，是足以暖化人戒备的温柔。
“这还是像一个玩笑。”我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用波澜不惊的口吻说道，“好几次我险些丧命，是您在暗中协助吧。”
我用肯定的口吻询问，却得到意料不到的答案。
“自助者天助。”他的表情神秘莫测，“如果你不愿意死，那么外界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你打倒的。”
闻言，我放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住。
的确……每一次被莫名其妙地挡住攻击，都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唯一一次被致命的伤害击中，也是在放弃了生存的欲望后才迎来了死亡。
原来……是这样吗？
难怪我能够在产屋敷家中存活。满是死人的院落偏偏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恐怕也是托了“社稷神”的福。
我一时不知道作何感想。
“如果您说的是真的……那么您的身份呢？又是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么多？”
老人的视线终于露出不同寻常的意味，那双清明的双眸似乎一下子就消沉了下来。
“老朽，也是社稷神。”他再次露出了那种怜悯的神情，“十分抱歉，孩子。是老朽累了，想离开了，才将此众人托付给了你。”
“唯有你将人类的一生走完，寿终正寝，亦或自愿接受死亡，我才能将这一切交付给你。”
因为神是十分孤独的存在，我受够了孤独，已经不堪重负，还请你代替我接下这份责任。
“社稷神是游走于此岸与彼岸的存在，所以注定会有孤独的命运。”
我听懂他满心的憔悴。
浑身都充斥着被时光冲刷的垂败气息。而我将作为新的火炬，替他传递这片领土的薪火。
老头子站起了身，服饰上的水顺着衣角落下，在清澈透亮的水面点出层层涟漪。
“我的时间到此为止了。接下来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他如是说着，对我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
“等、还请等一下！”我急忙起身，踉跄一下差点被脚下的水滑到。
内心还充斥着许多疑问还没有解答。
老人没有回头。而我奋力地追赶，却也只发现那个年迈的身影渐行渐远。无形之中，我似乎看到他的背逐渐挺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终于落得一身轻松。
最后仿佛还能听到他解脱后沧桑而浑厚的笑声，他就这样消失在了一片光辉中。
徒留我一人。
随着他的消失，我感受到周围的环境开始变化。身体开始被柔和的光裹挟，渐渐将我整个人笼罩。
我被淹没在耀眼的亮色中，失去了意识。
-
风声呼啸，寒意入骨。
眼前的世界逐渐在我眼前清明起来。双眼如蒙上一层灰，在反复地揉搓中，才终于拭去了模糊的画面。
天上落下白皑皑的虚影，掉在脸上，化成一滩冰冷的水渍。
我躺在一片深厚雪地中，周身是数丈修长的翠竹。昏暗的夜空下，只听得到吹过的汹涌风声。
放眼看去，在这飞雪弥漫的时候，整片大地都覆盖上了银装一片。唯有不远处一道微弱的火光，让我感受到一点不一样的色彩。
我从雪堆中爬起，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清脆的“叮铃”声。向后看了看，却并未发现什么人。然而又一动身，那道声响再次传来。
向着头上摸了摸，我才发现那是挂在头绳上的铃铛。
没有想太多，我裹着不薄也不厚却全然湿透的衣衫，向着那唯一的光源走去。
我的脑袋里没有记忆，但不是一片空白。
我叫“艽竹”，是这片土地的守护神，存在的意义是贮存并守护好此片领土的“社稷气运”。
此刻我正扯着被雪浸湿的衣衫，狼狈地向着漫雪山上的一点火光走去。
轻轻敲下了木门，我在屋外静候。来开门的是为男子，似乎因为一瞬间寒风的冷冽钻入了屋内，他苍白的脸色浮现一丝红。
男人接连咳嗽了几声，用带着歉意的表情说道：“小姑娘，你这是……”
我与那个男人对视的时候，发现对方愣了愣神。
“非常抱歉。今夜的风雪有点大，请问可否让我借住一宿，明日一早我就离开。”
男人露出善意的笑容，将门敞开，“没有问题。小姑娘还请进，小心在外面被冻坏了。”
我对他一笑，连忙缩进了屋内。等到门关上的一瞬间，漫天的寒气被隔绝在外，暖暖的灯光照满整间屋子，也在慢慢暖化我的身子。
“夫君，是认识的人吗？”床上的女子开口。
“不是，是位小姑娘。”男人拢了拢衣服，轻轻咳嗽几声，转头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一进门，就能看到一名女子躺在床铺上，神情有些憔悴。而房屋之中，还带有丝丝血腥气息。
我连忙站直身子，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先生您好，我叫艽竹。在赶路的途中遇上这么大的风雪，因为附近只有这一户人家，所以只能麻烦你们了……”
床上的女人缓缓起身，坐在床铺上，对我露出和善的笑容：“没有关系，这么晚还在赶路，一定很辛苦吧。”
她的声音十分温柔，同那个男人一样。
突然我听到屋内传来一阵轻轻的嘤咛，是婴孩的咿呀。
男人看到我惊奇的表情，笑道：“那是我的妻子，还有我们的孩子，就在今夜刚刚出生。”
我愣了一下，也明白为何屋内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我能看看那个孩子吗？”
“当然可以。”
他将我领到屋内的内室，我看到了一个小婴孩躺在一窝被褥中浅浅呓语。
“他很可爱。”我对上那位母亲的目光，“是位男孩吗？”
“嗯。”她的手轻轻抚摸在孩子的身侧，眼神温柔如水，“我与夫君在饥荒中相遇，相依为命，见过了太多了生离死别。”
“如果不是这个孩子的话，我想我很可能早就失去活下去的希望了吧。”
“所以啊，这孩子是上天赐予我们最宝贵的礼物。”
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另一只手与那位先生握在一起。尽管她叙事的口吻平淡，我却好像能感受到其中的不易。
在饥荒中想要就此放弃的女子，发现体内多了一条小生命，因而重新燃起生的希望。女子本柔，为母则刚，是她的意志拯救了自己与这个孩子。
我看着这个孩子。虽然干瘪瘪尚未张开，但仍然让我感到十分可爱。
他将来一定也会是个温柔而漂亮的人。
因为他的父母就是如此温柔而美丽。
我不由得看向那位先生。他的眼睛是好看的琥珀色，虽然因为常年的病气染上一层暮色，却像是将要落下的夕阳，炽热而壮丽。
他突然咳嗽了两声。
女子担忧地看去：“夫君……”
“没事的，可能是吹了点风的缘故。”他如此说，但面上仍是难掩的苍白。
这夜，我在隔间歇息一晚，第二日醒来时屋外的风雪已经停下。
于是我披上自己尚有些微微湿重的外衣，准备离开。
夫人抱着孩子，执意要送我一程。
“姑娘路上一定小心，要平安到达城镇啊。”
我敛了敛颈边的衣服，扬起一个笑脸：“我会的夫人，您和先生也一定要平安百岁。”
正欲出发，她手中抱着的孩子突然开始咿咿呀呀叫唤。我顿住了脚步，又回身来到那孩子面前，将脸凑上去。
“这么可爱的孩子，将来也一定会平安顺遂，安度一生。”
夫人的笑意更深：“姑娘也是。虽然我们不过第一次见面，却总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你也一定要平安百岁。”
“嗯。”我将耳边的发收拢到耳后，“那么，我先走了。”
他们站在木屋的门口，对我招手告别，而我一人，将独自踏上漂泊的旅程。
无论是夫人先生，还是孩子，一定会有和美的一生。
一定会实现的。
因为这是来自社稷神的祝福。
死一般的寂静。
我置身于一片光芒铺就的世界，身下的平地覆有半寸深的清水。
薄薄的水层将我的衣裙浸湿。
“我还没死吗？”我随意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但是手臂和脖子上的伤疤仍然存在，虽然感觉不到那股灼热的痛意。
身后传来水流动的声音，我紧张地回头看去，见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不，不算是陌生。
白发白须的老年人，我的脑海里对这个形象有些许印象。
一个是在人类时期的父母口中听到。他们说当初我出生时，就是有一位白头白须的老爷子说我拥有“座敷童子”的体质。
还有一次也是在人类时期，只是那时候我因急病正处于昏迷状态，隐隐约约看到过这个老爷子的身影。
“您是……？”我犹豫着开口。
老爷子穿着十分朴素，笑容可掬，向我靠近时都能让人感受到一股可敬的善意。
“小姑娘，你现在肯定很疑惑吧。”他在我面前毫无架子地坐下，同我平视交流。
即使是刚从血雨腥风中走出的我，也不由自主地对他放下了全身的警惕：“是的……说实话，我总觉得自己死得迷迷糊糊，脑子不太清醒，所以很多事情都不太清楚。”
有太多的谜团花了千年也没有解开。
他发出的憨厚的笑声，用饱含沧桑的嗓音说道：“说来这也是我对你的亏欠。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过上如此痛苦的一生。”
我思索了片刻，摇头否定他的话：“其实并不辛苦，您完全不必为此愧疚。”我以为他在说当初将我有“座敷童”体质的事情告诉了父母。
但这怨不得他，如果他不说，我只怕会在更小的年纪就失去家庭，而且还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
他露出了十分意外的笑容：“你是个可爱的孩子。”他睁开那眯成一条缝的双眼，“即使度过了一千多年的岁月，也还是像个孩子一样啊，不愧是我选择的孩子。”
我听到这话，才意识到不对劲。
“您说的选择……是什么意思？”
他抚了抚白须长胡：“你曾经也有怀疑过吧，自己是不是‘座敷童’这个问题。”
我点了点头：“是的……毕竟我的经历，真的与传说中十分相像。”
来到佐藤家后，这个家族就开始节节高升，却在我偷跑后的一年内迅速衰败。
来到产屋敷家，无惨的病就向好处发展，却在新春我第一次离开这个家之后，病情急转而下。
这一切都对应着古老的传说——座敷童所在的家族将会兴旺，而座敷童离开的家族，将会迎来厄运。
“难道……我真的是那种妖怪吗？”
老爷子逐渐收敛了笑容，神色中隐有悲戚：“孩子，你绝对不是妖怪。”
“你是这个世上最干净的孩子。”
他的大手摸上我的脑袋：“地上八洲云上岛，你可曾听过？”
我点了点头。这是孩子们都知道的神话故事，云上岛屿是神明的居所——高天原所在之地。
“神明自人们的信仰诞生，是需求的产物，但这世上有一类神不一样。”他深邃的眼神注视着我，“有一种神，为守护国土生灵而生，不是任何信仰的产物，是一方领土的守护神。”
“这种神，被称之为‘社稷神’，统领一方领土的所有神明，是为这片领土一切生灵的保护神。”
“孩子，你是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灵的依靠，是一位真正的神明。”
我见过许多年迈的老人，他们的眼睛大多浑浊而迷蒙，却少有如眼前这位白头老爷子般精明得像是看透一切的眼睛。
他竟说出如此荒谬的话。
“您是在说笑吗？一个杀人无数的鬼，居然称之为真正的神明。”
他摇摇头，对我突然冷却的语气并未流露一丝不悦：“社稷神的存在是超脱束缚的。既然并非诞生于人类的信仰，自然也不必束缚于人类的枷锁。”
“孩子，记住我说的话，你是这片土地上一切生灵的神明。无论是花草，还是鸟雀，又或者人鬼，只要是这世间存有生命的事物，都依靠着你。”
他的瞳孔卡着上下松垂的眼皮透出，犀利的目光似乎一眼看穿了我的灵魂，但他仍用那富有亲和力的言语一遍遍顺平我炸开的尖毛。
我终于知道他身上散发的那股令人下意识放松的可靠气息是什么了。来自神明对生灵的宽容与善意，是足以暖化人戒备的温柔。
“这还是像一个玩笑。”我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用波澜不惊的口吻说道，“好几次我险些丧命，是您在暗中协助吧。”
我用肯定的口吻询问，却得到意料不到的答案。
“自助者天助。”他的表情神秘莫测，“如果你不愿意死，那么外界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你打倒的。”
闻言，我放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住。
的确……每一次被莫名其妙地挡住攻击，都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唯一一次被致命的伤害击中，也是在放弃了生存的欲望后才迎来了死亡。
原来……是这样吗？
难怪我能够在产屋敷家中存活。满是死人的院落偏偏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恐怕也是托了“社稷神”的福。
我一时不知道作何感想。
“如果您说的是真的……那么您的身份呢？又是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么多？”
老人的视线终于露出不同寻常的意味，那双清明的双眸似乎一下子就消沉了下来。
“老朽，也是社稷神。”他再次露出了那种怜悯的神情，“十分抱歉，孩子。是老朽累了，想离开了，才将此众人托付给了你。”
“唯有你将人类的一生走完，寿终正寝，亦或自愿接受死亡，我才能将这一切交付给你。”
因为神是十分孤独的存在，我受够了孤独，已经不堪重负，还请你代替我接下这份责任。
“社稷神是游走于此岸与彼岸的存在，所以注定会有孤独的命运。”
我听懂他满心的憔悴。
浑身都充斥着被时光冲刷的垂败气息。而我将作为新的火炬，替他传递这片领土的薪火。
老头子站起了身，服饰上的水顺着衣角落下，在清澈透亮的水面点出层层涟漪。
“我的时间到此为止了。接下来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他如是说着，对我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
“等、还请等一下！”我急忙起身，踉跄一下差点被脚下的水滑到。
内心还充斥着许多疑问还没有解答。
老人没有回头。而我奋力地追赶，却也只发现那个年迈的身影渐行渐远。无形之中，我似乎看到他的背逐渐挺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终于落得一身轻松。
最后仿佛还能听到他解脱后沧桑而浑厚的笑声，他就这样消失在了一片光辉中。
徒留我一人。
随着他的消失，我感受到周围的环境开始变化。身体开始被柔和的光裹挟，渐渐将我整个人笼罩。
我被淹没在耀眼的亮色中，失去了意识。
-
风声呼啸，寒意入骨。
眼前的世界逐渐在我眼前清明起来。双眼如蒙上一层灰，在反复地揉搓中，才终于拭去了模糊的画面。
天上落下白皑皑的虚影，掉在脸上，化成一滩冰冷的水渍。
我躺在一片深厚雪地中，周身是数丈修长的翠竹。昏暗的夜空下，只听得到吹过的汹涌风声。
放眼看去，在这飞雪弥漫的时候，整片大地都覆盖上了银装一片。唯有不远处一道微弱的火光，让我感受到一点不一样的色彩。
我从雪堆中爬起，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清脆的“叮铃”声。向后看了看，却并未发现什么人。然而又一动身，那道声响再次传来。
向着头上摸了摸，我才发现那是挂在头绳上的铃铛。
没有想太多，我裹着不薄也不厚却全然湿透的衣衫，向着那唯一的光源走去。
我的脑袋里没有记忆，但不是一片空白。
我叫“艽竹”，是这片土地的守护神，存在的意义是贮存并守护好此片领土的“社稷气运”。
此刻我正扯着被雪浸湿的衣衫，狼狈地向着漫雪山上的一点火光走去。
轻轻敲下了木门，我在屋外静候。来开门的是为男子，似乎因为一瞬间寒风的冷冽钻入了屋内，他苍白的脸色浮现一丝红。
男人接连咳嗽了几声，用带着歉意的表情说道：“小姑娘，你这是……”
我与那个男人对视的时候，发现对方愣了愣神。
“非常抱歉。今夜的风雪有点大，请问可否让我借住一宿，明日一早我就离开。”
男人露出善意的笑容，将门敞开，“没有问题。小姑娘还请进，小心在外面被冻坏了。”
我对他一笑，连忙缩进了屋内。等到门关上的一瞬间，漫天的寒气被隔绝在外，暖暖的灯光照满整间屋子，也在慢慢暖化我的身子。
“夫君，是认识的人吗？”床上的女子开口。
“不是，是位小姑娘。”男人拢了拢衣服，轻轻咳嗽几声，转头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一进门，就能看到一名女子躺在床铺上，神情有些憔悴。而房屋之中，还带有丝丝血腥气息。
我连忙站直身子，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先生您好，我叫艽竹。在赶路的途中遇上这么大的风雪，因为附近只有这一户人家，所以只能麻烦你们了……”
床上的女人缓缓起身，坐在床铺上，对我露出和善的笑容：“没有关系，这么晚还在赶路，一定很辛苦吧。”
她的声音十分温柔，同那个男人一样。
突然我听到屋内传来一阵轻轻的嘤咛，是婴孩的咿呀。
男人看到我惊奇的表情，笑道：“那是我的妻子，还有我们的孩子，就在今夜刚刚出生。”
我愣了一下，也明白为何屋内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我能看看那个孩子吗？”
“当然可以。”
他将我领到屋内的内室，我看到了一个小婴孩躺在一窝被褥中浅浅呓语。
“他很可爱。”我对上那位母亲的目光，“是位男孩吗？”
“嗯。”她的手轻轻抚摸在孩子的身侧，眼神温柔如水，“我与夫君在饥荒中相遇，相依为命，见过了太多了生离死别。”
“如果不是这个孩子的话，我想我很可能早就失去活下去的希望了吧。”
“所以啊，这孩子是上天赐予我们最宝贵的礼物。”
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另一只手与那位先生握在一起。尽管她叙事的口吻平淡，我却好像能感受到其中的不易。
在饥荒中想要就此放弃的女子，发现体内多了一条小生命，因而重新燃起生的希望。女子本柔，为母则刚，是她的意志拯救了自己与这个孩子。
我看着这个孩子。虽然干瘪瘪尚未张开，但仍然让我感到十分可爱。
他将来一定也会是个温柔而漂亮的人。
因为他的父母就是如此温柔而美丽。
我不由得看向那位先生。他的眼睛是好看的琥珀色，虽然因为常年的病气染上一层暮色，却像是将要落下的夕阳，炽热而壮丽。
他突然咳嗽了两声。
女子担忧地看去：“夫君……”
“没事的，可能是吹了点风的缘故。”他如此说，但面上仍是难掩的苍白。
这夜，我在隔间歇息一晚，第二日醒来时屋外的风雪已经停下。
于是我披上自己尚有些微微湿重的外衣，准备离开。
夫人抱着孩子，执意要送我一程。
“姑娘路上一定小心，要平安到达城镇啊。”
我敛了敛颈边的衣服，扬起一个笑脸：“我会的夫人，您和先生也一定要平安百岁。”
正欲出发，她手中抱着的孩子突然开始咿咿呀呀叫唤。我顿住了脚步，又回身来到那孩子面前，将脸凑上去。
“这么可爱的孩子，将来也一定会平安顺遂，安度一生。”
夫人的笑意更深：“姑娘也是。虽然我们不过第一次见面，却总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你也一定要平安百岁。”
“嗯。”我将耳边的发收拢到耳后，“那么，我先走了。”
他们站在木屋的门口，对我招手告别，而我一人，将独自踏上漂泊的旅程。
无论是夫人先生，还是孩子，一定会有和美的一生。
一定会实现的。
因为这是来自社稷神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