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末扬声道：“好啊，让我帮你什么？”
姑娘问：“怎么样才能不害怕呢？在大山压下来的时候。”
陈末缩了缩脖子：“老实说，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姑娘：“可是，你明明……”
一根竹签，淋漓鲜血。
陈末：“会害怕的。无论怎样都会害怕的，害怕到整个身体都止不住地战栗，会哭，眼泪会流下来，想转身逃跑，屁滚尿流也好，狼狈也好，别让我面对那样的事，为什么偏偏是我面对那样的事。”
在场的其他三人静静地听着，血往纱布外面渗。
“给自己起个新名字吧。在又被命运拽回去的时候，在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时候，你要在心里叫自己的名字。我会说，陈末，别怕，痛死也别怕。”
“这样，至少在那一刻，我能有再次举起手，再挥出一拳的勇气。”
-
穿越前的陈末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大学生，但是在成为“普通的女大学生”之前，她曾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她在大山里出生。
村子很闭塞，很愚昧，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在被父亲用棍子、椅子、衣架等一切原始的熟悉的东西痛打过以后，还能对她扇下重重的一巴掌，痛斥她：
“要听爸爸的话！”
那个时候，在陈末又瘦又小的只有30斤的时候，在她只能“听爸爸的话”的时候，她还不叫陈末，她叫周招娣。
周招娣有一个弟弟，叫周强，小时候他很可爱。
被奶水、新衣服和书本滋润着的人，怎么会不可爱？
书本，在周招娣的弟弟拥有的众多东西中，她最羡慕、最无法企及的就是书本。
想读书，想上学，开始渴望，弟弟每天晚上所读的美妙语句，对她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书里有鸟，有山川湖泊，有童话，有离她很远很远的别人的故事。
她痴迷，她分心，干活的手慢了下来，她开始挨打。
爸爸，这个无时无刻都暴怒着的人，重重地踢向她，门边立着的粗壮的木棍，雨点一般在她身上落下。
“天杀的！”
她听见妈妈这么骂，向她扑了过来，盖在她的身上，替她承受这一痛苦。
而她们，本可以没有痛苦。
这不对。
小小的周招娣对于痛苦没有像妈妈一样麻木，在爸爸的棍棒和妈妈的惨叫中，她开始思考。
“为什么我不能像弟弟一样！”
细细的声音从母亲的身下响起，棍棒凝滞了一瞬。
“为什么你要打妈妈！”
母亲的呼吸凝滞了一瞬。
没有回答，没有回答。
只有更严厉的棍棒，和更凄厉的惨叫。
从那天开始，8岁的周招娣，身上满是淤青。
要读书，她很坚定。
在第二天早上出去割猪草的时候，她望着山那边，突然有了一种很强烈的欲望，要跑起来的欲望。
跑吧，跑啊，跑到山那边去，大叫起来，让大地山川都为你的声音震颤，谁能听见你的声音，谁来怜悯你，谁来救赎你。
心里这么喊，脚下也就跑起来，跑到了不知道有多久，小腿上细密的割伤，她踏着血，命运般的，在路的尽头，她看见了学校。
不同于她无规律的大叫，学校里有韵律的声音，清亮的女声领读，孩童们和声跟读：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有所希望中得救。”
于有所希望中得救。
清风吹过高高的山岗，强势闯进女孩的心房。
女孩疯了一样，转身往回跑，边跑边大声地喊：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
男人们在路边田间毫无顾忌地抽着烟说着诨话，大骂着大笑着。
“于天上看见深渊！”
女人们在家中劳作，棍棒下的女人，生产中的女人，抹着眼泪顷刻间又振作起来的女人。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
男人，女人，痛苦，麻痹，高山，云雾，外面，外面！
“于有所希望中得救！”
父亲和母亲睁大了眼睛震惊地看向她。
女孩气喘吁吁，女孩大喊：
“我要读书！”
母亲惊恐地捂住她的嘴。
“我要读书！”她大喊。
父亲抓过她的脑袋，将她往墙上狠狠甩去。
她感受着五脏六腑的悲鸣，可是心尖在颤——
“你在害怕，你害怕我有知识，你害怕我变得比你厉害！”
这回母亲挡不住父亲的伤害了，巴掌扇下来。
男人骂：“疯崽子！狗娘养的！”
嘴里有血，耳边在嗡鸣，男人在怒骂，女人在痛哭。
她说：“再打我就要死啦！你敢杀人吗？”
沉默。
于是她像个胜利者一样说道：“我要读书！”
男人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
母亲擦擦眼泪，过来抱住她，还是骂：“天杀的。”
“妈妈。”女孩在母亲怀里抬起头，“天该杀的，是谁？”
母亲的心一颤。
“他该杀，对不对？”
母亲惊惶地松开抱着女儿的手。
女孩无力地瘫在地上，伤痕累累，下巴抵着冰凉的土地，大大的眼睛看着妈妈，没有责备也没有乞求：“妈妈叫什么呢？”
“村里的人叫你周家媳妇，叫你招娣她娘，叫你周强她娘。”
“妈妈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女人露出痛苦又怔然的表情：“我……我叫陈殊。”
“村子里没有姓陈的人，妈妈你是从哪来的呢？”
女人开始流泪，一声声地恸哭，哭声越来越嘹亮。
女孩于是挣扎着爬过来，轻轻地抱住女人。
“妈妈，我不喜欢周招娣这个名字，我跟你姓好不好呀。”
女人用力地回抱住了她，声音慈爱的，颤抖着，坚定的：“好。”
从那天开始，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妈妈是认字的。
妈妈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在大地上刻下她的新名字。
“妈妈为什么不告诉我读呢？”
“记住这两个字吧，宝贝。你以后会读很多很多书，你会自己认出来，妈妈没有勇气读出那个字，但是你不一样，你是妈妈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不久之后，她知道自己写出的那个字读“末”，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给自己起这个名字，但是和妈妈心照不宣地没有在任何人前提这个新名字。
只是在棍棒又一次举起的时候，她会在心里说：“陈末，别怕。”
然后举起另一根棍棒，迎上去。
妈妈死在她十八岁前。
陈末在十八岁那天自己独自一人去更改身份证上的名字的时候，在“陈末”这个名字终于有一天能昭告天下的时候，她会不会恍然想到，那天那个伤痕累累的女人握着她的手写下的，那个女人懦弱着不敢宣之于口的字——
其实是“未来”的“未”字呢？
妈妈没有未来了。
但是亲爱的，宝贝，你要有。
没关系的妈妈，我已经在心里念过无数次“陈末”了，我会有光明的未来的，我只需要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
“陈末，别怕。”
姑娘问：“怎么样才能不害怕呢？在大山压下来的时候。”
陈末缩了缩脖子：“老实说，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姑娘：“可是，你明明……”
一根竹签，淋漓鲜血。
陈末：“会害怕的。无论怎样都会害怕的，害怕到整个身体都止不住地战栗，会哭，眼泪会流下来，想转身逃跑，屁滚尿流也好，狼狈也好，别让我面对那样的事，为什么偏偏是我面对那样的事。”
在场的其他三人静静地听着，血往纱布外面渗。
“给自己起个新名字吧。在又被命运拽回去的时候，在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时候，你要在心里叫自己的名字。我会说，陈末，别怕，痛死也别怕。”
“这样，至少在那一刻，我能有再次举起手，再挥出一拳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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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前的陈末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大学生，但是在成为“普通的女大学生”之前，她曾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她在大山里出生。
村子很闭塞，很愚昧，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在被父亲用棍子、椅子、衣架等一切原始的熟悉的东西痛打过以后，还能对她扇下重重的一巴掌，痛斥她：
“要听爸爸的话！”
那个时候，在陈末又瘦又小的只有30斤的时候，在她只能“听爸爸的话”的时候，她还不叫陈末，她叫周招娣。
周招娣有一个弟弟，叫周强，小时候他很可爱。
被奶水、新衣服和书本滋润着的人，怎么会不可爱？
书本，在周招娣的弟弟拥有的众多东西中，她最羡慕、最无法企及的就是书本。
想读书，想上学，开始渴望，弟弟每天晚上所读的美妙语句，对她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书里有鸟，有山川湖泊，有童话，有离她很远很远的别人的故事。
她痴迷，她分心，干活的手慢了下来，她开始挨打。
爸爸，这个无时无刻都暴怒着的人，重重地踢向她，门边立着的粗壮的木棍，雨点一般在她身上落下。
“天杀的！”
她听见妈妈这么骂，向她扑了过来，盖在她的身上，替她承受这一痛苦。
而她们，本可以没有痛苦。
这不对。
小小的周招娣对于痛苦没有像妈妈一样麻木，在爸爸的棍棒和妈妈的惨叫中，她开始思考。
“为什么我不能像弟弟一样！”
细细的声音从母亲的身下响起，棍棒凝滞了一瞬。
“为什么你要打妈妈！”
母亲的呼吸凝滞了一瞬。
没有回答，没有回答。
只有更严厉的棍棒，和更凄厉的惨叫。
从那天开始，8岁的周招娣，身上满是淤青。
要读书，她很坚定。
在第二天早上出去割猪草的时候，她望着山那边，突然有了一种很强烈的欲望，要跑起来的欲望。
跑吧，跑啊，跑到山那边去，大叫起来，让大地山川都为你的声音震颤，谁能听见你的声音，谁来怜悯你，谁来救赎你。
心里这么喊，脚下也就跑起来，跑到了不知道有多久，小腿上细密的割伤，她踏着血，命运般的，在路的尽头，她看见了学校。
不同于她无规律的大叫，学校里有韵律的声音，清亮的女声领读，孩童们和声跟读：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有所希望中得救。”
于有所希望中得救。
清风吹过高高的山岗，强势闯进女孩的心房。
女孩疯了一样，转身往回跑，边跑边大声地喊：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
男人们在路边田间毫无顾忌地抽着烟说着诨话，大骂着大笑着。
“于天上看见深渊！”
女人们在家中劳作，棍棒下的女人，生产中的女人，抹着眼泪顷刻间又振作起来的女人。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
男人，女人，痛苦，麻痹，高山，云雾，外面，外面！
“于有所希望中得救！”
父亲和母亲睁大了眼睛震惊地看向她。
女孩气喘吁吁，女孩大喊：
“我要读书！”
母亲惊恐地捂住她的嘴。
“我要读书！”她大喊。
父亲抓过她的脑袋，将她往墙上狠狠甩去。
她感受着五脏六腑的悲鸣，可是心尖在颤——
“你在害怕，你害怕我有知识，你害怕我变得比你厉害！”
这回母亲挡不住父亲的伤害了，巴掌扇下来。
男人骂：“疯崽子！狗娘养的！”
嘴里有血，耳边在嗡鸣，男人在怒骂，女人在痛哭。
她说：“再打我就要死啦！你敢杀人吗？”
沉默。
于是她像个胜利者一样说道：“我要读书！”
男人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
母亲擦擦眼泪，过来抱住她，还是骂：“天杀的。”
“妈妈。”女孩在母亲怀里抬起头，“天该杀的，是谁？”
母亲的心一颤。
“他该杀，对不对？”
母亲惊惶地松开抱着女儿的手。
女孩无力地瘫在地上，伤痕累累，下巴抵着冰凉的土地，大大的眼睛看着妈妈，没有责备也没有乞求：“妈妈叫什么呢？”
“村里的人叫你周家媳妇，叫你招娣她娘，叫你周强她娘。”
“妈妈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女人露出痛苦又怔然的表情：“我……我叫陈殊。”
“村子里没有姓陈的人，妈妈你是从哪来的呢？”
女人开始流泪，一声声地恸哭，哭声越来越嘹亮。
女孩于是挣扎着爬过来，轻轻地抱住女人。
“妈妈，我不喜欢周招娣这个名字，我跟你姓好不好呀。”
女人用力地回抱住了她，声音慈爱的，颤抖着，坚定的：“好。”
从那天开始，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妈妈是认字的。
妈妈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在大地上刻下她的新名字。
“妈妈为什么不告诉我读呢？”
“记住这两个字吧，宝贝。你以后会读很多很多书，你会自己认出来，妈妈没有勇气读出那个字，但是你不一样，你是妈妈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不久之后，她知道自己写出的那个字读“末”，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给自己起这个名字，但是和妈妈心照不宣地没有在任何人前提这个新名字。
只是在棍棒又一次举起的时候，她会在心里说：“陈末，别怕。”
然后举起另一根棍棒，迎上去。
妈妈死在她十八岁前。
陈末在十八岁那天自己独自一人去更改身份证上的名字的时候，在“陈末”这个名字终于有一天能昭告天下的时候，她会不会恍然想到，那天那个伤痕累累的女人握着她的手写下的，那个女人懦弱着不敢宣之于口的字——
其实是“未来”的“未”字呢？
妈妈没有未来了。
但是亲爱的，宝贝，你要有。
没关系的妈妈，我已经在心里念过无数次“陈末”了，我会有光明的未来的，我只需要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
“陈末，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