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一问进御书房的时候,正遇上宋成离开。

    宋成右脸颊有些红肿,明明二十五六正年轻的年纪,腰背却佝偻着,看见宋一问,脸上便露出讪笑,深深作揖:“见过王爷。”

    宋一问皱眉:“我没有王爷封号,叫我将军。”

    宋成笑,腰更深地弯了下去:“您身上毕竟流着皇家的血。”

    宋一问不悦,便故意道:“刚才陛下同你讲了些什么,怎么还动怒了?”

    宋成连笑的弧度都没有变:“陛下动不动怒的,做臣子的,都应该把脸呈上去。”

    又来了,又来了。宋一问闭眼,深呼吸。

    民间说,大华朝有两条狗,一条姓宋,另一条也姓宋。

    这第一条狗,就是指宋一问。当初他决意改成母姓,皇帝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给了他一些权,他把太后那一派当初害死母亲的人杀了个九成九,姜家再大的世家,被这只疯狗撕咬一通也损伤了不少元气。皇帝乐享其成。

    这第二条狗,宋成,其下限之低简直令人发指。按理说他为寒门士子,总该有些孤高的傲气,可宋成不仅没有,还极尽谄媚,在官场上圆滑得紧,对谁都点头哈腰,偏偏他手段还狠辣,皇帝让他对付的人他总能换着花样地将人折磨至死。所有人都毫不怀疑,皇帝就算让他吃屎他也能眼不眨地咽下去。

    世人对宋一问只是怕,可能对他在战场上的赫赫威名还有景仰;对宋成,是嫌恶、不耻、惧怕同时存在,连大狱里最罪大恶极的犯人都能对他吐口唾沫说句:“呸,奸臣”。

    宋一问从宋成谄媚的笑里感觉到浓浓的恶寒,他皱着脸:“我讨厌你,你滚。”

    宋成讪笑着作揖告退。

    宋一问大早上的感觉自己被茅房的狗舔了一口,犯恶心得紧,面色不虞地走进御书房。

    御书房里,皇帝躺在美人榻上,手里拿着鞭子,眉眼间满是戾气,他面前是书案,奏折和文书散乱地铺在榻上、书案上、地上、还有——裸着的人的身上。

    隔着一层珠帘,书案上蜷缩着一个不着寸缕的女子,被麻绳绑着,脸贴在冰冷的檀木上,身体一拱一拱的,意味不明地哈着气。

    宋一问垂着眸,在心里狠狠地骂脏话,翻来覆去地把宋成和皇帝用脏话鞭笞了一遍又一遍。

    “一问啊,你看朕的贵妃,美不美?”皇帝走过来,掀起珠帘问。

    宋一问没有抬头:“陛下,微臣办事不力,请您治罪。”

    皇帝:“你找到她了?这是她伤的你?”

    宋一问“啪”地跪下了,低头表示默认。

    “你是在哪找到的她?”

    “鸿胪寺。”

    半晌,皇帝低低地笑出声来:“她还是怕的嘛。”

    楚国使团就住在鸿胪寺。

    一想到李遇因为害怕和亲逃出去偷偷刺探使团,皇帝心情就有种说不出的愉悦,他施恩似的地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朕这个女儿太大逆不道了。你就去金吾卫那里领个十板子吧。”

    宋一问:“臣叩谢皇恩。”

    “对了,朕让宋成当这次春闱的主考官,你觉得如何?”

    宋一问神情淡然:“陛下英明。”

    陛下当然是英明的,给宋成荣宠又把他当狗使,成功立起宋成这么个人人找打的活靶子。如今人们想到世道不公,想先杀的究竟是他这个暴君还是宋成这么个身份低贱的奸臣呢?

    十板子,又加上金吾卫的刻意放水,宋一问一直到走出皇宫,天上下起雨打在他的伤口上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点点疼。

    “陛下连办事不利的暗卫都没有罚,为什么要罚将军啊。”

    他耳力很好,他听见那两个小太监议论了。

    还能是为什么呢?因为皇帝要把他当狗训啊,把骨头丢出去,叼回来了就奖没叼回来就罚,这样才能得到一条听话能干的狗。

    好像已经很习惯了。习惯虚与委蛇,伏低做小,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他在小的时候还没有很强大,那个时候他要想活,就必须要努力地把自己的獠牙收起来,装作人畜无害的样子,这样才能让敌人放下戒心,找准时机一击毙命;必要时候还需要亮出爪子展示一下自己的价值,这样才不会被上位者随意丢弃掉,以此获得生存的资源。

    他第一次看见陈末就知道,那个人和他是一样的,但是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活得麻木?在无止尽的伪装和尔虞我诈中,他如何忘记了生的意义?

    宋一问,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心脏一下又一下地在跳,像在擂鼓。

    太吵了。

    张小豪捂住耳朵,可是眼前的书怎么都读不进。

    身边的人都在高谈阔论那首诗和那本书,连念带唱,琴弦咿呀,听得他心里烦躁,特别是在听说了那个传言之后。

    “宋狗做了主考官。”

    “好多人去送礼呢。”

    “这有什么办法,古往今来都是这样子的。”

    “可是那是宋狗呀,他们也愿意上门去拜见吗?”

    “我们想拜见还没有那个门路呢。”

    “唉……门路。”

    “是啊,门路,谁想把路给走窄。”

    张小豪把手里的圣人书猛地往桌上一拍,整个茶馆的人都转过头来看他,他嘴唇翕动了几下,脸涨得通红,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又默默拿起书,把脸遮住了。

    “又一个读书读傻的。”

    张小豪躲在书后面,闻着劣质纸张的味道,他想,不应该是这样的。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

    三年前,张小豪拿着家里全部的积蓄踏上前往京城的路时,他是这么这么想的。他也算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秀才,苦读多年,堪堪通过了乡试,踌躇满志来了京城参加会试,却不想名落孙山。

    不过没关系,群英荟萃,他一个乡巴佬,第一次没考上没什么的,一次不行就考两次,他还年轻,他背负着家里的希望,他想报效朝廷,他有理想和抱负。

    可是在京城的三年,生活的压力几乎要将他累垮,若是没有小梅一家的帮助,他能不能活到现在都是未知。

    终于,终于又熬到了会试。

    他燃尽灯油,彻夜苦读,不是为了知道这些官场腐败,门路苟且的;他们读圣人的言语,不是为了将那些公理正义弃之如敝屣的。

    他知道世事多艰,所以早就做好了历尽千辛万苦的准备,但是你们怎么能、怎么可以这么简单就宣告我的人生已经毫无希望?

    “为什么约在这里见面?”茶馆二楼的某雅间里,打扮低调却不掩华贵的一位小姐看着一楼穷酸的这一群书生,皱着眉发问。

    坐在她对面的是陈末,陈末给她倒茶赔罪:“是我考虑不周了,姜三小姐。”

    姜三小姐,姜含文。

    姜含文倒也没有真的生气,却没有动陈末给她倒的那杯劣质茶:“你直说吧,要我做什么?”

    陈末眨眨眼:“我说了你就会帮吗?”

    姜含文从容道:“当然不会。我虽应邀来见你,那是看在和陈雨馨的交情上,我和她知根知底,跟你又不是。”

    陈末:“姜三小姐还真是直爽。”

    姜含文:“不过我确实对你有些好奇,陈雨馨那么眼高于顶的人,十几年了都没和我们提过你这个妹妹,怎么突然愿意帮你了?”

    陈末:“大概是因为我这么好的人,没人会不想帮我吧。”

    姜含文:“……大言不惭。”

    陈末正色道:“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吧,我要嫁人了你知道吗?”

    姜含文虽震惊,却表示:“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陈末:“我要嫁的这人是个穷书生,春闱将近,宋成被擢为主考官,我也想我以后的丈夫能有出息,就凑了一些银子想让他送礼,这穷书生倒还把银子丢回来了,说什么‘不与宋狗为伍’,我愁啊,这样他如何能上榜?”

    听着听着,姜含文倒是对陈末同情起来了,想她不过是一个苦心为自己生活经营的女子,尤其是身在这小茶馆里,那些书生的穷酸气都快要蒸腾到二楼来了。

    她将自己约在这茶馆,应该也是没有多余的银子了,只能与这些书生为伍。

    姜含文听着书生们的谈论,义愤填膺:“春闱应当公平选举,怎么能容忍此等营私舞弊之事,宋成真该死!”

    没想到姜含文如此有正义感,陈末添油加醋地苦着脸道:“那也没办法啊,他们都是大人物,我爹又一贯不参与这些事。”

    “我……”姜含文刚想说“我帮你”,突然又反应过来什么,“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陈末从怀中拿出一个名帖,谄媚道:“就是……姜相国在朝堂上叱咤风云,我家那个书生很是仰慕……”

    姜含文拍案而起,伸手打掉名帖:“你大胆!你知道我爹和宋成一向不对付,你想要我爹庇护你,出头去和宋成作对!”

    “你觉得姜相国会出头打压宋成的气焰吗?”

    花无限没骨头似的瘫在床上,问正在静静斟茶的李遇。

    李遇说:“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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