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清嶙先去旁边的营帐看了一眼杨家受伤的公子,血水一盆盆从营帐里端出来。

    进出的医者低着头,忙碌但并不焦虑,毕竟杨家算不得显赫,这是很冷血势利又无奈的一件事。

    段清嶙在门口看了一眼,杨舟的年纪和孟鹤相仿,眼睛上盖着毛巾,此时依旧昏迷不醒。

    她抓住一个熟识的医官递上一个眼神,医官看向左右,悄声说:

    “腿肯定保不住了,有命就不错了,发现再晚一会血就流尽了。”

    那匹中箭的马尸体也被搬回来了,马血腥腻,淌了满地。

    头顶上有乌鸦盘旋,高亢地叫着,扑棱棱收起翅膀落在营帐顶端,冷漠地等待他们离去。

    马尸上中的确实是这次春猎的特殊箭矢。段清嶙叹了口气,转头问向一直跟着她的雒剩,能看出来什么吗。

    雒剩垂眸盯着马尸,用手指摁动马尸和伤痕四周,不知道在想什么。

    “要是能找到孟鹤那几只箭去哪就好了。”

    段清嶙又叹一口气,摆手让雒剩回去休息。雒剩躲开对视,装作没看见一样,原地站着不动。

    她瞥了一眼也没管,深吸定定神,提步走向喧吵不断的宴会营帐。

    等到段清嶙踏入宴会营帐时,局势已经快要失控了。

    孟骞将军脸上挂着强撑的严厉,却都是用自己的训斥截住妹妹少说话,转过头面对杨家张口闭口又是孟家的管教不严,绝不肯把妹妹单独列出半句话让人抓住落单。

    杨家联合其他几个世家的官员族裔则不断在调大事态,从最开始的少年人争锋阴谋上升到官场升迁的黑幕,甚至要说到孟骞安排亲妹就任要职是居心回测把持军权的程度上去。

    摄政王是之后赶到的,只是阴沉着脸,对这场闹剧并不表态。

    皇帝并不在,这种事要等明天说到陛下面前时便已是盖棺定论,各方都在争夺对此事的定论。

    正在此时,年迈的老医官走入账内,摄政王一抬手,老医官一拱手禀报。

    “王爷,孟将军,还有各位大人。杨小公子情况已经稳定,性命无虞,但恐怕是很难再站起来了。”

    火药味登时达到顶点,大家都撕破了脸。

    “你满意了吧!好狠的心,废了我们家孩儿的腿,你要奔你的好路去啊!”

    “我说了不是我!我见着他的时候……”

    “孟将军,若你真想扶自己妹妹上来,何必牵连我们这些小崔碎,我们这些小门小户不及您握着兵符有权有名,可就膝下孩子这一个指望啊。“

    “前几日南卫质子便是在孟将军手上功亏一篑的,要说他家的人,也还真能做出这等腌臜事来。”

    “有要摄政王和段相在朝堂调度,哪里有的打不赢的道理。哈,要我说,没直接灭了南卫,孟将军的军策也是中庸了。最后还能出来那么大的篓子,怎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官民百姓。

    “我的事与哥哥有什么关系,即便真的是我——”

    “孟鹤!这里没你说话的份,给我把嘴闭上。”

    话题越来越偏,目的也越来越集中。

    孟鹤几次想开口都被孟骞呵斥而下,看似责备暴怒实则把妹妹往身后挡,以杨家为首的世家言语进攻地更加极端。

    孟鹤呼吸急促,几次开口都插不上话,眼睁睁看着孟家往里掉,气得两眼泛红。

    在旁边的营帐里,那位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还没有醒来,等到他睁开眼便要面对再也无法站立的事实。

    多年辛勤和家族期望,一夜之间变为泡影。

    营帐中的火光下是激烈争执你来我往的人群,而两位当事人和事情的本质则被推得越来越远。

    “够了!”

    石破天惊的一声怒喊。孟鹤突然退后几步站在中间空处。

    头顶明亮烛火打在她脸上,她的脸上冷汗津津颜色煞白,眼神里却露出一股执拗的狠劲,说话的声音直抖。

    “你们都不信,好……他断了腿,那我今天就把我的膝盖剜下来!我也和他伤的一样,让你们看看我到底能不能为了争位害人!”

    说着孟鹤一甩斗篷呼地单膝跪地,旋即抽出寒光凛凛的匕首,猛劲真奔着自己的膝盖去。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孟骞脸色大变想上前,却偏偏前面挡了几个人。

    孟鹤不是装模作样,刀尖歪斜真要往骨头缝里撬。

    眼看真要见血,珰地一响,一只酒杯砸在孟鹤的手腕上。

    “乘风。”

    门口的人听到一声低喝。

    旋即门口一个猎装的少年闪身,影子般灵巧地窜到孟鹤身边,一下就夺了她的匕首。

    手指压在她的肩膀上,力道和钉子一样狠,不让她动。

    孟鹤一抬头,来人正是雒剩,她喉咙一抖,转头往门口望去。

    另一边,摄政王放下手,无事发生一样继续沉默地坐着,刚刚的酒杯正是他砸的。

    “我来迟了。怎的这般吵闹,诸位先悄声些,勿惊扰了陛下休息。”

    人们让出路来,段清嶙还是带着往日的笑意进来的,眼睛一一扫过众人,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和审问般的魄力。

    营帐里一下静了片刻,随即就像是她这鲜嫩菜叶子掉进了油锅,炸起来一滚的激亢,七嘴八舌又把事情讲了一遍。

    杨家如今的话事人是杨舟的母亲杨慧远,时任正五品吏部郎中,此时一个箭步冲上来,钳住段清嶙的小臂。

    “段大人,今天这个事,您可一定要还我们家幺儿一个公道。”

    段清嶙被她攥得生疼,对上她的通红的眼睛,却也没表现出来。

    面前这双愤恨的眼睛属于一个爱子惨遭毒害的母亲。

    这其中也许有官场上望子成龙精心栽培却变为废子的不甘,有先声夺人想给事情定性的博弈。

    但事已至此,如果杨家不把事情闹大,根本不可能撼动孟家将门的体量。

    好好的孩子转眼就变成了残废,杨家的怨气,段清嶙也能理解。

    “您放心,孩子受了这样的苦,不能没声响就过去了。”

    段清嶙拍拍杨慧远的手,借势抽身出来。

    段清嶙往里走,和摄政王,孟将军以及大小同僚都打了个招呼。

    营帐里的气氛像是一辆直冲而下的马车,忽而一转扎进了柔软的草地里,开始缓缓停了下来。

    路过孟鹤的时候,孟鹤半跪着,脑袋追着她走,憋着嘴鼓着眼睛死不吭声。

    段清嶙对她视若无物,只是示意了个眼神让雒剩抬手。

    孟骞过去,紧紧把妹妹拉住。

    “段大人,这次意外虽然有家妹不妥的地方,但一事归一事……”

    孟骞话对着段清嶙,眼睛却看得是后面的摄政王。

    “孟将军觉得这是意外吗?”段清嶙道。

    “冲着在山崖窄路上疾行的杨舟射箭,不论原本是为了打什么,射出这一箭本就是居心回测。”

    杨慧远上前一步,面部扭曲。

    “所以——”

    “所以这是有人蓄意谋害杨舟公子。应当立刻上报陛下,交由刑部立案,封锁现场将近日所有出行人员一一查验,特别是持有特殊箭矢的各位射手,都要仔细审问排除嫌疑。”

    段清嶙环视一周,一拱手冲皇帝不在的主位深深鞠躬,朗声说道。

    “作为六部之首,在下深感惭愧,之后向陛下惶恐请罪。”

    营帐里静了片刻,大家都以为段清嶙是来和稀泥的,没想到她直接把事情闹大,准备走正规流程去了。

    本来快私下定性的事,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她这下不就把自己说成最顶上的责任人了吗,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制造挨骂的把柄吗?

    段清嶙直起身来,在满营神色大变的人群中风轻云淡地吩咐。

    “去喊刑部和东厂来吧。”

    事情摆在了明路上,场面反而肃穆了下来。

    没有人再敢站帮派多余地开口,因为每句话都会被当做证言记录上。

    杨家很配合,他们最怕此时不声不响地被遗忘,只是觉得凶手便是孟鹤,此时是多此一举。

    孟家也没什么反应,孟鹤接受盘问,她绷着脸,详细地陈述自己的所见所闻,虽然在自己丢了的三箭里依然咬定是射中了什么看不清的猎物,但也没人打断她的讲述。

    段清嶙很敬业地扮演了出岔子犯错的自觉,此时坐在一张空桌子前有些疲惫的样子。

    东厂和刑部,要来春猎防务布置的的文书,开始一项一项核实。

    三方都问过后,孟鹤和杨家分别被带去了旁边的营帐,段清嶙还是不能离开主营帐,在这里和同僚沟通着盘问的结果。

    中间拼出一片桌面摆放春猎场地的地图,胭脂和酒气还没散去,盘问基本没什么进展,帐里的人昏昏欲睡。

    不一会,雒剩作为丞相府的猎手,被叫走审问了。

    他不能说话,不知道能不能应付得来。

    段清嶙想着,倒也觉得不至于出事。

    半个时辰后雒剩就回来了,比她估计的要慢,段清嶙松了口气,便抬手招呼他过来免得惹上麻烦。

    雒剩来到她身后,却不坐下,冲她比划了几个手势,用口型对她说什么。

    我、去、找、

    营帐边缘座位的烛火不够亮,还没等段清嶙看清他想说什么,他一退入阴影里,悄声又离开了营帐。

    “怎么了段大人。”旁边有官员问道,段清嶙笑笑说没事。

    这小子是不是有点没纪律性……段清嶙的心里的一根弦又紧了,她拉住一个营帐里的侍卫,让对方帮忙把人喊回来。

    侍卫出去找了两圈,说没看到段家的那位猎手,段清嶙真感觉有点心交力瘁了,把一声长叹摁在肚子里。

    排查是一件漫长而繁琐的工作,通宵一宿问了半数持有箭矢的猎手,明日的春猎大概还会继续。

    之后便是更冗杂的审问核查。如果找不到定性的证据,会一直精细到这春猎围场里新下的一窝鹿崽爹妈祖辈三年前啃了哪棵树上的叶子。

    也不是没打过这样的消耗战,等到段清嶙再次走出营帐,外面的天已经开始曚曚亮了。

    刑部的官员上了和她搭话,辛苦啦段相,陛下一会醒来,我就把今晚的结果简报一下,哈哈,只是咱们还没查出什么结果,怕陛下听了怪罪咱们办事不力。

    段清嶙抿一口浓茶苦笑,无言以对。

    她听出来人家是有怨气在阴阳自己,明明孟家杨家私了就能解决的事非要掺和一嘴,害的这么多人一起加班。

    就在此时,远处的下山口传来一阵惊呼声,紧接着喧嚣声就像水里砸下一块火热的烙铁,从那边蔓延过来。

    段清嶙眯起眼睛定睛一看,瞬间像是一把雪塞进后脖子一样清醒过来。

章节目录

敌相与哑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聂寒枝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聂寒枝并收藏敌相与哑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