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光里走过来庞大的阴影，温热，周身蒸腾着缥缈的白气。
是雒剩，他背上拖着一大摊黑乎乎的东西，几乎把他整个人罩在下面。
他浑身被黑血淋透，只有那双泛着蓝光的眼睛里无悲无喜，神色还是很平静。
旁边有人上去帮他把那东西卸下来，一倒在地上，段清嶙看清了。
那是一只面目狰狞的大熊。
熊的整个脖颈被砍下一大半，剩下的皮肉晃晃悠吊着，死相甚是可怖。
侍卫，刑部都上冲去检查熊的尸体，雒剩站在一边。
没有鏖战后的亢奋和胜利的喜悦，在冰冷的清晨如同深林里走出来的山神，睥睨着地上那只体型远胜于他的凶兽。
他看起来和地上的东西才是同一物种的。
人群喧腾，却都有意无意，敬畏而恐惧地绕开他。
段清嶙脑子里一片空白，觉得这景象跟做梦一样魔幻。
“段大人，找到了……”
有人激动地上来捧着一个托盘，黑血冒着白烟，顺着托盘和手淌下来。
“熊身上有三支春猎特质的箭矢，扎的很深，也许能证明是孟鹤更早前射进去的。”
那三支箭头就躺在托盘上，还粘着血肉和熊毛。
他真的找到了。
雒剩循声望过来，对上段清嶙的视线，眨了两下眼，突然垂眸错开视线，低着头走了过来。
杨家的营帐里人并不是很多，绝大部分人都跑去看熊了，皇帝，摄政王都在那边。
杨慧远坐在儿子的床边，之前和孟家对垒时的激亢不再，她像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年。
杨舟刚刚醒过来不久，疼痛和巨变让他变得迟钝了。
此时看见段清嶙进来，只能虚弱地扭过头，冷汗津津地露出一个笑。
“段相，我的马是在我下山的时候被射中的，我虽然没看见那人是谁……但我觉得那不是孟小姐。”
“北肃需要孟泽安这样的将才，切莫再折损她。人各有命，可能这是我躲不过的劫数。”
“多谢她的救命之恩，让他们别为难她了。”
正午时候，孟骞带着孟鹤来到了段清嶙的营帐，拉上帘子便深深行礼拜谢。
“昨夜一事多谢段相出言主持，否则家妹定无此时之无恙。”
有了雒剩带回来的孟鹤箭矢去向，以及杨舟的表态，孟鹤终于从原本百口难辩众矢之的的绝境中得了清白。
早晨和小皇帝禀报时，此事便做有人蓄意谋害杨舟，所幸孟鹤指路发现及时保住性命为定论。
春猎依然继续，杨舟阴谋被废，孟鹤险些自残，雒剩夜屠伤熊，如此种种也不过万千华贵齐聚之时的一个小小插曲。
骏马奔腾，角弓争发，一片积极而无情的升平景象。
孟骞还要陪着皇帝参与围猎，只留下了孟鹤一人。
雒剩已经被拉去清洗伤口冲了澡，熊虽然已经被孟鹤三箭射伤，但皮糙肉厚，行动并没太多阻碍，反而增加了它的凶性。
雒剩说不出话来，谁也不知道他这一夜到底是怎么找到这只熊，又是怎么砍下它的头的。
说到底，他到底是怎么判断真的有熊都没人知道，连孟鹤自己当时都没看清。
雒剩身上被削了几条露骨深的抓痕，还有肩颈上好几处淤青。
他换上了新衣服，有点拘谨地坐在段清嶙的软榻上，身上披着一件厚斗篷，里面的脊背僵得笔直，手里捧着一碗刚煨好的鲈鱼豆腐汤。
段清嶙把炭盆挪到他身边，用火棍扒了扒，雒剩望着她，她便又把旁边的矮凳拖过来。
“吃不下就放着吧，先睡一会。”
“濯玉……”
孟鹤在她身后轻声喊她。
营帐里的气氛变得相当微妙，雒剩小心地窥着段清嶙的脸色。
段清嶙面无表情地把一块软垫卷成一条塞在雒剩的腰后面，雒剩低头搅和了一下豆腐汤。
“昨夜多亏段相出面，泽安莽撞，险些牵连家族。幸有段家亲卫为我证明清白，否则段相替晚辈揽上责任被责罚，泽安更是要无颜再与您相见。”
孟鹤对着段清嶙的背影单膝跪下抱拳，低着头磕磕绊绊地说话。
段清嶙搁下手里的东西，回过头，慢慢露出一个风雨欲来的微笑。
“孟小姐还知道自己莽撞啊。”
孟鹤头低的更深，眼眶又开始泛红。
“当时为了自证清白，迫不得已。”
“……你这孩子是不是脑子缺弦啊？”
段清嶙再也憋不住，抓起桌边的一本书一挝，奔着孟鹤的脑门去。
孟鹤吓得一缩脖子，却也不敢抬手挡。
“你把你腿切了是能给杨舟接上？意气用事！做事之前不看看周围人在说什么吗，解决不了问题，你争这一口气以为对面能心疼你一下？”
“啊！我错了，我这回知错了……”
素日里端庄和善的段丞相此时挽起袖子，如同一只突然发狂的白鹅，满屋追打孟鹤。
校场上难逢敌手的孟鹤此时被段清嶙撵得一直退到角落里，小声告饶。
“我要是晚进去一步你就下手了是不是？真能耐啊孟泽安，削自己是一点不手软，净整这些折腾自己的出，要强不要到正地方去。本来就不是你做的，还嫌被栽赃害得不深是不是？非得废了自己才舒服了。你说你切完腿以后能证明什么？真凶就蹦出来了吗，杨家说你是苦肉计怎么办？为这种事，别说过个五年十年，就再过几个月，你以为谁还记得你为什么残的？”
“是我傻了，我当时脑子坏了，濯玉，你别气坏了身子，我真反省了。”
自打学武以来就不曾服过软的孟鹤可怜巴巴地求饶道，恐怕是孟骞也想不到平日悍猛硬气的妹妹还保留了这一面。
“我不是还有你吗，你肯定会记得的，只要你信我就不亏了。你疼疼我，他们骂了我一晚上，我现在还没缓过劲呢。”
“能一直有人卡着点出来救你吗？你哥能一直保着你吗？”
段清嶙气得胸口起伏，掐腰站着，回想起昨晚再晚一步的后果简直后怕。
“你哥说的对，就该把你送去边境练练，好好磨一磨你这臭脾气——兵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韬光养晦都不知道怎么写。以后上了沙场，你准备带着那么多条命陪着你置气？”
孟鹤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通，却并不见恼怒，全都悻悻地认了错。
孟家的人来喊她，她临走前和里头的雒剩再次遥遥行礼道谢，又最后冲段清嶙眨巴着眼睛保证在反思，鞋底抹油一下溜出去了。
段清嶙还抄着打人的书，回头看见雒剩。
“还有你。”
雒剩手里的汤勺一顿，看着段清嶙一步步走过来，也缩了下头。
“我之前没看懂你去了哪。下次说仔细些，不然回不来，死在山上都找不着人给你殓尸。”
雒剩眼神一动，好半天才点点头，闷头开始喝汤。
段清嶙看着他吃完了最后一口，又倒出来一个药瓶里的几粒药丸，手心上垫着帕子递到他面前。
雒剩不明所以，迟疑片刻，低头，就着她的手把药叼走吞了。
虎牙呲出来，舌头一卷，头顶柔软的发丝扫过段清嶙的鼻尖。
他低头的那一下段清嶙差点想抽回手，一些被他咬一口的印象又浮上脑海。
不过她的表现就是手微不可察的一抖，生生定住了自己。
“……镇痛的药。”
看着他嚼了吞下去，段清嶙才想起来解释。
雒剩垂下肩膀，在正午明媚的阳光下，翘起的发丝被光打成淡色。
额角包着纱布，脸上没什么血色，温顺又文气的样子，让人想象不出几个时辰前的夜晚他是怎样与那庞大的山灵搏斗的。
“这次多亏您了，濯玉日后答谢。”
段清嶙起身，轻声承诺道，她放下纱帘避光。
“睡吧，都没事了。”
帘子合上前的缝隙里，雒剩板板地躺在被子下，身体笔直。但脖子扭过去，追着她的脸。
苦涩的药香在口腔里蔓延不散，透过纱帘，他看见段清嶙的身影渐渐远去。
身体开始感受到温暖和疼痛，饱腹后的疲倦感像海潮一点点漫过他的身体。
然而他硬撑着，坚持着意识消散地再慢一点，让自己对此刻的感知更久一些。
气味，触觉，伤痛，药香，还有她留下的话，她在亮白光影中逐渐离开的背影……
难得地，他似乎做了一个梦。
熊本不可能出现在春猎的山里的，可今年的冬天实在太长，也太冷了。
负责的官员解释了很多东西。比如地势的隔绝让这里变得无人打扰，比如前几年山里剩下的猎物繁衍生息让这里变成了一座很好的猎场，对人和猛兽来说都是如此。
生灵不识天子，寒冷和饥饿让熊越过山峦来到了这里。
段清嶙对此半信不信，事已发生，她没有刨根问底的欲望。
礼部负责准备春猎，还是免不了被批评，她这个丞相也不能免责，半年内言官骂她的折子里都得再提这件事。
春猎后的两天，段清嶙都没怎么出去，雒剩因为受伤也不再多走动。
虽然他自己觉得并无大碍的样子，第二天就爬起来，照例喂马试弓，看的人替他疼。
直到段清嶙说你休两天吧在屋里呆着，他才老老实实地留着了。
段清嶙在营帐里一目十行地翻阅杨舟案里收集来各种信息，试图寻找真正射中杨舟马的那个居心回测之人。
雒剩就坐在门口的碳炉旁，偶尔发呆，饭时帮着布菜，有时候去摸摸院子里的马，像是一尊安静的门神。
他第一日捕猎获得的彩带交了上去，和其他人多日的成果一起放着就没那么显眼了。
不过段清嶙把他的几根长带扣了下来，猎熊的风头已经够猛了，多了反而惹事。
名次结果什么的，雒剩没问，段清嶙便也没说。
最后一天是颁奖，头几名获得的是黄金，没发什么有格调但虚的奖品，因此大家笑得都很开心。
段清嶙要去颁奖，回来的时候看见雒剩甚至没去旁观，正在仔细地修补她马车外侧的窗轴。
那个窗户总是关不上，总要用纸塞到缝隙里。
他仅靠一条腿踮在轮子外面的凸起的毂上，手里拿着工具依然稳稳当当。
看见段清嶙回来，他身轻如燕地落下来，点了个头。
段清嶙照常朝他也是一笑，他盯了片刻，微微偏头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今年的春天不遂人意啊。”
段清嶙想起这几日在报告里的发现，浑身的每个毛孔都想叹气，真想自己也随着积雪融化一起飘到天上去。
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封红色请柬递过去。
雒剩的眼神太好，隔着几步开外清晰看见，上面烫金小字勾勒出‘婚书’二字。
是雒剩，他背上拖着一大摊黑乎乎的东西，几乎把他整个人罩在下面。
他浑身被黑血淋透，只有那双泛着蓝光的眼睛里无悲无喜，神色还是很平静。
旁边有人上去帮他把那东西卸下来，一倒在地上，段清嶙看清了。
那是一只面目狰狞的大熊。
熊的整个脖颈被砍下一大半，剩下的皮肉晃晃悠吊着，死相甚是可怖。
侍卫，刑部都上冲去检查熊的尸体，雒剩站在一边。
没有鏖战后的亢奋和胜利的喜悦，在冰冷的清晨如同深林里走出来的山神，睥睨着地上那只体型远胜于他的凶兽。
他看起来和地上的东西才是同一物种的。
人群喧腾，却都有意无意，敬畏而恐惧地绕开他。
段清嶙脑子里一片空白，觉得这景象跟做梦一样魔幻。
“段大人，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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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剩循声望过来，对上段清嶙的视线，眨了两下眼，突然垂眸错开视线，低着头走了过来。
杨家的营帐里人并不是很多，绝大部分人都跑去看熊了，皇帝，摄政王都在那边。
杨慧远坐在儿子的床边，之前和孟家对垒时的激亢不再，她像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年。
杨舟刚刚醒过来不久，疼痛和巨变让他变得迟钝了。
此时看见段清嶙进来，只能虚弱地扭过头，冷汗津津地露出一个笑。
“段相，我的马是在我下山的时候被射中的，我虽然没看见那人是谁……但我觉得那不是孟小姐。”
“北肃需要孟泽安这样的将才，切莫再折损她。人各有命，可能这是我躲不过的劫数。”
“多谢她的救命之恩，让他们别为难她了。”
正午时候，孟骞带着孟鹤来到了段清嶙的营帐，拉上帘子便深深行礼拜谢。
“昨夜一事多谢段相出言主持，否则家妹定无此时之无恙。”
有了雒剩带回来的孟鹤箭矢去向，以及杨舟的表态，孟鹤终于从原本百口难辩众矢之的的绝境中得了清白。
早晨和小皇帝禀报时，此事便做有人蓄意谋害杨舟，所幸孟鹤指路发现及时保住性命为定论。
春猎依然继续，杨舟阴谋被废，孟鹤险些自残，雒剩夜屠伤熊，如此种种也不过万千华贵齐聚之时的一个小小插曲。
骏马奔腾，角弓争发，一片积极而无情的升平景象。
孟骞还要陪着皇帝参与围猎，只留下了孟鹤一人。
雒剩已经被拉去清洗伤口冲了澡，熊虽然已经被孟鹤三箭射伤，但皮糙肉厚，行动并没太多阻碍，反而增加了它的凶性。
雒剩说不出话来，谁也不知道他这一夜到底是怎么找到这只熊，又是怎么砍下它的头的。
说到底，他到底是怎么判断真的有熊都没人知道，连孟鹤自己当时都没看清。
雒剩身上被削了几条露骨深的抓痕，还有肩颈上好几处淤青。
他换上了新衣服，有点拘谨地坐在段清嶙的软榻上，身上披着一件厚斗篷，里面的脊背僵得笔直，手里捧着一碗刚煨好的鲈鱼豆腐汤。
段清嶙把炭盆挪到他身边，用火棍扒了扒，雒剩望着她，她便又把旁边的矮凳拖过来。
“吃不下就放着吧，先睡一会。”
“濯玉……”
孟鹤在她身后轻声喊她。
营帐里的气氛变得相当微妙，雒剩小心地窥着段清嶙的脸色。
段清嶙面无表情地把一块软垫卷成一条塞在雒剩的腰后面，雒剩低头搅和了一下豆腐汤。
“昨夜多亏段相出面，泽安莽撞，险些牵连家族。幸有段家亲卫为我证明清白，否则段相替晚辈揽上责任被责罚，泽安更是要无颜再与您相见。”
孟鹤对着段清嶙的背影单膝跪下抱拳，低着头磕磕绊绊地说话。
段清嶙搁下手里的东西，回过头，慢慢露出一个风雨欲来的微笑。
“孟小姐还知道自己莽撞啊。”
孟鹤头低的更深，眼眶又开始泛红。
“当时为了自证清白，迫不得已。”
“……你这孩子是不是脑子缺弦啊？”
段清嶙再也憋不住，抓起桌边的一本书一挝，奔着孟鹤的脑门去。
孟鹤吓得一缩脖子，却也不敢抬手挡。
“你把你腿切了是能给杨舟接上？意气用事！做事之前不看看周围人在说什么吗，解决不了问题，你争这一口气以为对面能心疼你一下？”
“啊！我错了，我这回知错了……”
素日里端庄和善的段丞相此时挽起袖子，如同一只突然发狂的白鹅，满屋追打孟鹤。
校场上难逢敌手的孟鹤此时被段清嶙撵得一直退到角落里，小声告饶。
“我要是晚进去一步你就下手了是不是？真能耐啊孟泽安，削自己是一点不手软，净整这些折腾自己的出，要强不要到正地方去。本来就不是你做的，还嫌被栽赃害得不深是不是？非得废了自己才舒服了。你说你切完腿以后能证明什么？真凶就蹦出来了吗，杨家说你是苦肉计怎么办？为这种事，别说过个五年十年，就再过几个月，你以为谁还记得你为什么残的？”
“是我傻了，我当时脑子坏了，濯玉，你别气坏了身子，我真反省了。”
自打学武以来就不曾服过软的孟鹤可怜巴巴地求饶道，恐怕是孟骞也想不到平日悍猛硬气的妹妹还保留了这一面。
“我不是还有你吗，你肯定会记得的，只要你信我就不亏了。你疼疼我，他们骂了我一晚上，我现在还没缓过劲呢。”
“能一直有人卡着点出来救你吗？你哥能一直保着你吗？”
段清嶙气得胸口起伏，掐腰站着，回想起昨晚再晚一步的后果简直后怕。
“你哥说的对，就该把你送去边境练练，好好磨一磨你这臭脾气——兵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韬光养晦都不知道怎么写。以后上了沙场，你准备带着那么多条命陪着你置气？”
孟鹤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通，却并不见恼怒，全都悻悻地认了错。
孟家的人来喊她，她临走前和里头的雒剩再次遥遥行礼道谢，又最后冲段清嶙眨巴着眼睛保证在反思，鞋底抹油一下溜出去了。
段清嶙还抄着打人的书，回头看见雒剩。
“还有你。”
雒剩手里的汤勺一顿，看着段清嶙一步步走过来，也缩了下头。
“我之前没看懂你去了哪。下次说仔细些，不然回不来，死在山上都找不着人给你殓尸。”
雒剩眼神一动，好半天才点点头，闷头开始喝汤。
段清嶙看着他吃完了最后一口，又倒出来一个药瓶里的几粒药丸，手心上垫着帕子递到他面前。
雒剩不明所以，迟疑片刻，低头，就着她的手把药叼走吞了。
虎牙呲出来，舌头一卷，头顶柔软的发丝扫过段清嶙的鼻尖。
他低头的那一下段清嶙差点想抽回手，一些被他咬一口的印象又浮上脑海。
不过她的表现就是手微不可察的一抖，生生定住了自己。
“……镇痛的药。”
看着他嚼了吞下去，段清嶙才想起来解释。
雒剩垂下肩膀，在正午明媚的阳光下，翘起的发丝被光打成淡色。
额角包着纱布，脸上没什么血色，温顺又文气的样子，让人想象不出几个时辰前的夜晚他是怎样与那庞大的山灵搏斗的。
“这次多亏您了，濯玉日后答谢。”
段清嶙起身，轻声承诺道，她放下纱帘避光。
“睡吧，都没事了。”
帘子合上前的缝隙里，雒剩板板地躺在被子下，身体笔直。但脖子扭过去，追着她的脸。
苦涩的药香在口腔里蔓延不散，透过纱帘，他看见段清嶙的身影渐渐远去。
身体开始感受到温暖和疼痛，饱腹后的疲倦感像海潮一点点漫过他的身体。
然而他硬撑着，坚持着意识消散地再慢一点，让自己对此刻的感知更久一些。
气味，触觉，伤痛，药香，还有她留下的话，她在亮白光影中逐渐离开的背影……
难得地，他似乎做了一个梦。
熊本不可能出现在春猎的山里的，可今年的冬天实在太长，也太冷了。
负责的官员解释了很多东西。比如地势的隔绝让这里变得无人打扰，比如前几年山里剩下的猎物繁衍生息让这里变成了一座很好的猎场，对人和猛兽来说都是如此。
生灵不识天子，寒冷和饥饿让熊越过山峦来到了这里。
段清嶙对此半信不信，事已发生，她没有刨根问底的欲望。
礼部负责准备春猎，还是免不了被批评，她这个丞相也不能免责，半年内言官骂她的折子里都得再提这件事。
春猎后的两天，段清嶙都没怎么出去，雒剩因为受伤也不再多走动。
虽然他自己觉得并无大碍的样子，第二天就爬起来，照例喂马试弓，看的人替他疼。
直到段清嶙说你休两天吧在屋里呆着，他才老老实实地留着了。
段清嶙在营帐里一目十行地翻阅杨舟案里收集来各种信息，试图寻找真正射中杨舟马的那个居心回测之人。
雒剩就坐在门口的碳炉旁，偶尔发呆，饭时帮着布菜，有时候去摸摸院子里的马，像是一尊安静的门神。
他第一日捕猎获得的彩带交了上去，和其他人多日的成果一起放着就没那么显眼了。
不过段清嶙把他的几根长带扣了下来，猎熊的风头已经够猛了，多了反而惹事。
名次结果什么的，雒剩没问，段清嶙便也没说。
最后一天是颁奖，头几名获得的是黄金，没发什么有格调但虚的奖品，因此大家笑得都很开心。
段清嶙要去颁奖，回来的时候看见雒剩甚至没去旁观，正在仔细地修补她马车外侧的窗轴。
那个窗户总是关不上，总要用纸塞到缝隙里。
他仅靠一条腿踮在轮子外面的凸起的毂上，手里拿着工具依然稳稳当当。
看见段清嶙回来，他身轻如燕地落下来，点了个头。
段清嶙照常朝他也是一笑，他盯了片刻，微微偏头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今年的春天不遂人意啊。”
段清嶙想起这几日在报告里的发现，浑身的每个毛孔都想叹气，真想自己也随着积雪融化一起飘到天上去。
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封红色请柬递过去。
雒剩的眼神太好，隔着几步开外清晰看见，上面烫金小字勾勒出‘婚书’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