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李岚楼。”

    迎上雒剩询问的视线,段清嶙喃喃低语。

    李岚楼,也就是今日大婚的新郎官。

    如今婚宴已经进行到了高潮阶段,他本该在半个京城外的李家与宾客饮酒接受贺喜。

    雒剩眨了眨眼,似乎在问,这是你们北肃的什么婚庆习俗吗。

    哪怕现在趴在这里的是小皇帝或者摄政王,都比李岚楼出现在这里更有可联想的前因后果

    ——如果李岚楼在这里,那么现在婚宴上与新娘拜堂的又是谁呢。

    段清嶙的第一反应是婚宴出事了,但一路上街坊安详喜庆,从李家到书院街巷很有一段距离,如果真的出事她的眼线定会在遇到李岚楼之前就给她信息。

    更重要的是,李岚楼实在不像受人胁迫的样子,身上的衣服合身,一看就是他本人的。刚刚与雒剩的武斗时,也不像神智不清的样子。

    段清嶙的思绪翻飞,实则不过一两秒,她立刻站起来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这个疑似李岚楼的人脸上。

    “郑叔,马车坏了,你走回丞相府吧。”

    车夫坐在巷口外,从另一侧下的车,没看见这边发生了什么。

    丞相府的人都很听她的话,听段清嶙这么一说,甚至没多问为什么和她怎么办,应了一声,从座位上摸出帽子带上便走了。

    “把他抬到车上。”

    李岚楼还昏迷着,雒剩找出马车上作辔的绳子把他捆了。

    “还是先去婚宴,你能驾车吗?”

    雒剩点头,坐上了车夫的位置,段清嶙坐在车辆里李岚楼的对面,一边盯着人,一边看着路,提醒他在哪处拐弯。

    大概马术有相通的地方,雒剩的马车赶得非常好,速度居然比正常时还快了些,转弯也更为平稳。

    段清嶙看公文的时候他经常去庭院里照料马,丞相府的几匹马都很亲他。

    两人并未来迟,马车停在李家后院,最后检查了一下这个疑似李岚楼的人,捆得紧实,没有要轻易醒来的意思。

    “一个时辰能不能保住?”

    段清嶙在黑暗的车厢里低语,雒剩站在车厢的门槛上,最后绕了几个结从那人背后捆在车厢里,又伸出二指摁在他的颈部探他的脉。

    雒剩点了点头。

    两人从黑暗的车厢里出来,步入华彩斑斓笙歌燕舞的婚宴。

    段清嶙的入场马上掀起了宴会的一个小小高潮,登时一大堆人围上来,全场的视线聚焦于此,简直让人眩晕。

    雒剩垂着眼眸,看着视角下段清嶙的一片衣角,偶然抬头,露出一个内敛的微笑。

    段清嶙总是流露出对宴会和人情的疲惫,然而她实际对此表现得堪称游刃有余八面玲珑。

    每一位搭话的宾客都应对的进退有度,她慢慢往里走,不断有新的人上前包裹,再带着尽兴的笑意和她暂别。

    随着她的语调起落笑脸巧言,在这般名利场上的她简直是沙盘上排兵布阵的名将,哄堂燥热的情绪不过是她抬手间任意操纵的军旗。

    “段大人,简直是蓬荜生辉啊!”

    刑部尚书大笑着快步过来,面放红光,精神头好得比起春猎查案时简直倒退了十年青春。

    “犬子还在后堂迎宾,哈哈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段清嶙不遗余力地把雒剩介绍给来和她搭话的部分宾客,这其中的选择似乎有些心思和规律。

    但除了她本人外,恐怕没人能发现她这步棋准备铺到哪里。

    对于雒剩的假质子身份知道的人很少,而且这也是个很尴尬的地位。

    哪怕真将错就错以“南卫质子”的礼数来看也不好亲近。所以“丞相亲卫”是个大家更愿意使用的身份,反正段清嶙本人对此全盘接受。

    有丞相的背书,被推出去后大家都围着雒剩说他春猎屠熊的事迹,让他此时倒是不至于没有立足之地。

    “段大人,段亲卫。”

    正说着话,一个身着婚服的青年从后面大步走了出来,还沾着淡淡的酒气,脸上挂着喜气的薄汗,一抱拳行礼。

    “真是荣幸之至,我代表内人和家族深深感谢段相的到场。”

    “李公子今日大婚,能见证您这样的才俊与佳偶喜结连理,也是在下的荣幸。”

    段清嶙回礼,笑得坦荡自然。

    ——和那个李岚楼完全一模一样。灯火明艳的庭院里,她感觉到自己的一滴冷汗滑下鬓角。

    如果不是手上还残留勒紧缰绳时的痛感,简直让人恍惚之前的事是不是她在马车上睡着的一个梦。

    这位婚服的李岚楼神态举止无比自然,和段清嶙客套几句后也不忘她身后的雒剩。

    他走的那一刻段清嶙和雒剩对了一个视线,雒剩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雒剩本身情绪就内敛,面上堪称死水无波,同样将眼底的震惊藏得很好。

    婚礼的高潮,夫妻对拜送入洞房什么她简直跟做梦一样过去了。

    婚宴结束后两人一边笑着一边告别主家,拐入暗处同时敛了笑容。

    两人回到马车处一开门,那个夜行衣的李岚楼还满脸血地躺在车厢里。

    不远处的李家前院里正在敲锣打鼓爆发出一阵阵欢笑,正是闹洞房的时候。

    段清嶙站在黑暗的马车外,看着那张刚刚还穿着婚服的脸此时好端端地躺在面前,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背过气去。

    还是雒剩驾车,两人简直犹如做贼或抢亲一样快速地离开了李家,段清嶙心想真是不能乱开玩笑。

    行至去往别院的半路上,段清嶙叫停了车,外面的商贩正在收摊。

    她眉心抽动,一副恍惚又疲惫后归于木然的神色。

    “刚刚吃饱了吗?”她探出身子问道。

    雒剩眨眨眼,随即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噗地一声,段清嶙在他身后笑了,这一声笑和刚刚宴会上她的无数笑都不一样。

    “我也没饱,你两张我一张。”

    她摸出一把铜板递过去,指了指前面的梅菜饼摊子。

    马车停在一个胡同里,两人慢慢吃着,不知道从哪里消化今日的见闻和如今车厢里的那位疑似新郎二重身。

    “先是南卫送来你这个假质子,再是参加婚礼遇到两个新郎官,今年还未过完一季就遇上这么些事,你说我是不是该去找个什么庙拜拜。”

    她吐出一口气,望着天上的星斗感叹道。

    什么庙能管这一茬一茬冒出来的六耳猕猴——如来佛祖?

    段清嶙干嚼着饼,几口就没了食欲。最后半张撕下来塞到了雒剩那里。

    雒剩的食量虽然比她大,最后这半张还是吃得明显费力才全咽了下去。

    李岚楼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先是觉得浑身筋骨疏松,不由得狠狠抻了个懒腰。

    这猛扯一下立刻觉得腰肋钝痛,他这才猛然想起来昨晚,自己昏过去前的经历。

    那双幽蓝的眼睛,诡谲的身手,简直和夜叉恶鬼一样令人胆寒。

    他不禁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向四周望去。

    这是一件不大的卧室,收拾的非常干净。门窗被钢钉封得有些日子,只有隐约的天光从里面漏出来。

    他透过缝隙往外面窥,这里似乎还是京城。

    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个青年,看到他醒了一句话没有,把手里的餐盘端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正是昨夜的那双蓝眼睛,此时他神情淡漠,又忽然听到了什么,立刻往自己身后的门外看去。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走进来一个女人。面皮虽好,但带着那种上位者令人恼火的怡然和从容,好像别人天生就得迎着他们,好像万事万物都得听他们差遣。

    他背靠着门窗咂了一下舌,眼睛一转看见了身边的一盏烛台,想着等会就先拿这个防身。

    “感觉怎么样?”

    女人微笑问道,那个青年眸若古井,无波无澜地望着他。

    “你们是李家找的人?”李岚楼问道。

    那女人一挑眉,反应非常快,“原来李公子是自己逃婚出来的。”

    李岚楼冷哼一声。

    “告诉我爹,我绝对不成亲。他就当没我这个儿子死外头去了,或者和我娘再要一个,那什么凤姑娘怎么送回去他们自己想折儿,又不是我找的她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女人怔了下,反而笑了起来,“你是什么时候从李家跑出来的?大婚前一天?”

    “前两天,耗子一样躲阴沟里,本以为你们那马车是出城的。”

    李岚楼说起这个就来气。发现他丢了以后李家的家丁倾巢出动,各家门店客栈都打点了关系随时盯着人,躲得他不敢露头。

    他一天就发现自己在京城肯定藏不长久,便决心出城。

    白天街上太热闹,熬到夜晚,唯独看见一辆马车足够大能藏下人,从东面往中间的城门去。

    面前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女人像是觉得很有趣一样,轻慢地笑。

    “看来,李公子还不知道自己昨日成亲的事。”

    随即她从袖子里掏出几枚红纸包着的喜糖,上面画着李家的家纹。

    成亲?谁,我?我成亲,我昨日怎么成的亲?

    李岚楼瞪着那喜糖,目瞪口呆地愣了三秒,随即啪啪上下拍拍自己的身体,似乎是在检查自己的四肢和存疑的贞操。

    没有任何预兆,他猛地抄起旁边的烛台,如蛇矛直奔那女人面门刺去。

    他不是真要杀人,只是她挡在门口。

    她要是能躲过,他便就势从让开的身位里冲出去;她要是躲不过,他会在最后转手用棍子的部分把她拨开——

    耳边风鼓一响,瞬间,胸口近乎被开城桩般的巨力击中。

    是那个蓝眼睛的青年,他明明看着那人离他的距离有五步远,本该是够不到的。

    烛台一声脆响被折断,那青年用膝盖狠狠闷击他的心窝,甚至同时摁住他的肩膀,让这一击的疼痛他连飞出去都没得躲。

    下手比昨晚还重的多,似乎带着情绪。

    他如虾米一样身体弓曲,瞬间冷汗爆流。

    “李公子如今也是成家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

    这是他再次昏过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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