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应先拨款安民，派农官指引抗洪。由朝廷派遣钦差前往当地考察勘验，提交案呈交由工部分析，并立刻将当地主办官员梁高义召京审查。”
段清嶙敛首，郑重地说出自己的答案，开口的一瞬间，内心变得平静。
太后凝望着她，半晌，微微扬了一下眉头，将手里的药方递过去。
“哀家知道了。”
太后看着面前的人，好像又看见了当年那个抱着皇子请安的孩子。
不卑不亢地跪着，不谄媚也不害怕，只如自己在跪一尊高贵的石头。
像是嶙峋青石间生长的竹节，虽然会随着风团雨势的方向压倒，但韧性十足，总归会回到自己的路子上。倘若用万斤蛮力压顶，便要硬生生折给你看。
物是人非，她眼里的有些东西居然还没变。
段清嶙恭敬地接过药方，太后轻笑了一下。
“清嶙啊，要听话，你还年轻。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自己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似乎是在说喝药，但两人都知道不止如此。
“谨遵太后教诲。”
段清嶙行礼，离开了慈宁宫。
外面的雨势小了，苍穹压顶天地阴沉，万物肃穆，凭风雨摧折洗练。
段清嶙撑着红伞离去，殿外石砖在雨下是一面明亮的水镜，那一点红如同随流远去的残花，隐入黑暗。
兰浒生上前，太后点了点桌上的杵臼，红花的汁水发黑。
“倒了吧。隔夜的东西，再好，也是该换了。”
太后的马车将她送回的是丞相府，一进门，亲信就着急地禀报，“大人，桧郡的一处河岸决堤了，是新修的。”
段清嶙心说，裤子都提上了你才来送纸。
只得叹了一口气，接过书信来看。
丞相府送来的是更详尽的版本，如果说刚刚在慈宁宫时，她对河堤偷工还只是六七分怀疑，那么这一次看下来，她心里已经是八九分确定了。
梁高义，她在心里回忆了一下这个人的名字。一个认真又有些迟钝的形象浮现在脑海。
那时她要在东宫和太学两头跑，每次回宫时都会吸引很多同窗羡慕又好奇地看，唯独梁高义坐在窗边，头也不抬地继续读书。
段清嶙本身记忆胜过常人，行走深宫更是要懂世故，因此这个人虽然和她没太多交集，她依然能记住很多信息。
梁高义，字仲文，寒门出身，一路几经辗转才被举荐上来，那时他刚与太后派下的一位贵族姑娘成婚，才得到了就读太学的机会。
也许是比其他同窗都年长，他在读书时便有些不入群。学问尚可，为人的风评是笃实善良。
人总是会变的，段清嶙思衬着。
各方应该都得到消息了，段清嶙在丞相府里写折子，准备送给宫里的小皇帝汇报，有工部吏部的官员写便笺打听，她一一回复，忙而不乱。
这件事也许会被太后派保下来，也许会成为摄政王派攻击的把柄。会是下一波的你来我往，段清嶙心里有些疲惫，但也没什么办法，只希望灾后的拨款能快点送去，新派去赈灾的能是个伶俐人。
二更时，一切稍微告一段落，段清嶙拿起一把伞，一个人往别院去。
这么晚的时候通常是歇在丞相府，但她想起了别院里还住着两个人，李岚楼的事是个隐患，万一被捅出去容易给自己引火上身，更何况她刚刚拒绝了太后。
还有雒剩……她想起她临走前匆匆起身时，他担忧地望着她。
其实雒剩的面上鲜少有什么大的表情，高兴时是眉目舒缓，警惕时上睑微垂好似狼顾。
有人拿他是质子的事羞辱他，他并无反应。段清嶙听见了喝止对方，他便乖顺地垂头站在她身边，也不露出任何畅快或委屈。
她工作时几个时辰顾不上他，他就坐在那里看天看书喂马扫院，佛青色的眼睛倒影着天光云影，万般入眼，然而万般不留痕。
直到段清嶙总算松了肩喊他，他猛一回头，眸光一亮的瞬间好像有松油滴入。
如果单把他的这些面容描摹下来，几乎是一个样。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不同的境遇中，段清嶙总觉得自己能感受到那死寂的神情下翻涌的情绪。
回去看看吧，他们应该已经睡了。
段清嶙慢慢走回去，让身体的疲惫一点点追上焦虑烦躁的思绪。
这一段路走得又冷又漫长，她耳边简直听不见声音。
远远望去，别院一楼的灯还是亮着的。段清嶙有些惊讶，没人的时候一般是不留灯，因为她是个抠门的主家，她觉得费油。
紧接着，院门吱一声打开，一道人影跨过门框看过来，然后立即快步走向她。
是雒剩。雨夜下灯火被水面到处反射，周围并不漆黑。
他没有打伞，走过来接过她举着的伞柄，伞面一下高了些，露出他的脸。
他的眉眼舒缓，本是高兴的意思，但眼底还有更复杂的激动无声流转，段清嶙没有余力分析那是什么。
也是，他的听力很好，在房子里就能听见有人走来的声音。
两人一起走完最后这几十步路，因为雒剩会被雨淋到，段清嶙离他比平时更近些。她闻到自己和他身上有相同的皂角香味。
据说野兽便是用气味分辨同族，段清嶙思绪漫游，觉得自己找到了为何感到莫名安心的理由。
雒剩却恍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担忧地望了她一眼。但段清嶙此时只顾着一个劲向前走，好像她的腰上有一条牵着的线。
桌上的饭菜用碟子扣着，段清嶙脱下湿透的鞋袜坐下，看着雒剩端起晚餐拿去回热。
雨声绵密，她仰头吐出一口浊气，好像留在慈宁宫的魂这才归位。
两端太阳穴之间好像有一根弦，一抽一抽地闷闷作痛起来。
为什么之前会没感觉痛呢，她凭着椅背撑住筋骨，脑中一片空白。
饭菜重新端上来，色香味俱全，看不出已经放了小半夜，这时要花心思的。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没吃饭，雒剩似乎也没吃，碗筷和她走时一样。
把这个人接到自己身边，本来是想礼贤下士，用热情把人感动留下来。段清嶙木着脸看着雒剩替她布置碗筷，想着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反而成为被他照顾的那个了。
又是一阵钝痛……段清嶙扶住眉心。
再一眨眼时，他已经低下身子，她坐着而雒剩又高，所以他几乎单膝跪在她的身侧。
幽蓝的从下往上，关切地望着她。他的嘴唇开合，似乎在无声地问什么。
然而她一时间只能盯着那双眼睛，真是漂亮的蓝色啊，她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纯粹被美震撼的感动。
他还在说话，他皱起眉头，小心地捧起段清嶙膝盖上的手。
他冰凉冷硬的指节本身就像一件凶器，然而他轻缓谨慎地托起她的手，好像是从水里捧出一朵绢花。
如果你还能说话，你的声音会是什么样的呢，我居然从未听过。
恍惚中，段清嶙又想起情报里对雒剩当年的描述，那个骑马偷营大喊功成的少年。
一种油然而生的巨大遗憾之情再次浮起，但和之前的惜才之情不同，那其中开始掺杂了些对仅仅对雒剩本人的遗憾。
眼前的景象缓缓地转动，地板像是被翘起的天平悠悠转上来，一双稳健的手立刻扶住了她。
段清嶙好像丧失了感官，只能看着雒剩急切到痛苦的，想说话又发不出声音的面容，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个人露出如此神色。
原来不是他的身上冰冷，在燥热中的人一直是她，她才是那个病人。
熟悉的皂香似乎不是通过鼻腔，而是大脑感知到的。
她的脸有一瞬垂在雒剩的肩头，那一刻她猛然发现，这冰凉的熟悉的香气很舒服，让人心中涌起就这样多倚一会的冲动。
因此下一秒，段清嶙缓缓用力推开雒剩，带着不容更改的冷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硬撑着走回一楼的卧房。
她听见雒剩跟着她，最后站定在房间门口。
“没你的事。”
她将头扎进了被褥中，声音闷而虚弱，跟自己恨恨咬牙，“出去吧。”
地上隔出来门里的阴影，边缘笔直。
雒剩在门口站了很久，没有进去。
别院很小，一日三餐是旁边的酒楼连着盘子送来再收回去。
还有两个请的大婶，平日在几条街外看铺子，每天早上自家开张前，提着扫帚和桶过来打扫。
每天一大早，水泼在地板上和刷子唰唰响起一会便被更加具有穿透力的大婶聊天声盖住。
段清嶙从没多说什么，她不论睡得多晚，只要一听见人声就会醒，正好闭着眼躺一会，等刷地声结束院门哐当带上，再爬起来洗漱。
因此白天院子里基本是空的，早上段清嶙出门，雒剩跟上去了，两人不知道在门口短暂地说了什么。
马车驶去，雒剩被留在了门口。
李岚楼仰躺在廊下，这里是这间狭窄的别院里上午唯一能照到阳光的地方。
不知道雒剩躲到哪里去了，等到睡醒这一气回笼觉就去找他。
从李家公子到离家出走再到如今躲在这里，这才第四天，他已经自如地好像这一副身子骨从小就是长在这里的。
“你们俩吵架了？”傍晚时段清嶙回来，李岚楼看着雒剩去厨房，一转头压低声音问。
“谁？”段清嶙在低头看书信，眼睛都没有挪开。
“啧，还能有谁。”
“没有。”段清嶙答得很快。
李岚楼不吭声，撇撇嘴，自己又笑起来。
刚准备出去，却听见段清嶙在身后像是不经意地问道。
“你觉得什么算重话，比如‘没你的事’这种算吗？”
她本以为李岚楼这种大大咧咧口无遮拦的人会立刻说当然不算，没想到他给出了个很辩证的回答。
“这你得看是跟谁说。”
李岚楼进一步解释道，“要是我爹跟我这么说，那简直是如蒙大赫，但我敢跟我爹说就是找死，我只能说好的爹我再考虑一下。”
“……”
“你跟他这么说了？”李岚楼挑了下眉，露出一副看戏的坏笑。
“……没你的事。”段清嶙神色如常，平静地说。
段清嶙合上书信，她昨晚生病，大概是思虑加上着凉，老毛病了。
她生病时容易藏不住情绪，因此更不喜欢见人生事。但是今天雒剩再见她时明显就不对劲了。
刚刚进门，她都做好一切如常就此翻篇的准备了，没想到雒剩躲开了她的视线，但看他在厨房收拾得利索，却也不像是和她置气。
我昨晚到底是什么反应，她翻来覆去地想，但除了唯一说出口的话以外，实在是都没留心，甚至连雒剩是什么反应什么表情都没注意。
“其实我觉得你要是对他这么说，真不算什么重话，他对你……哈，不太可能因为这个生气。”
对啊，我也觉得就……还好吧，是有点冷漠，但也不至于失礼吧。段清嶙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好像抓住一根稻草，一位明事理的看客替自己辩护般激动。
“不过你有告诉过他，什么是他能参与的事吗？”李岚楼接上后半句，一针见血。
“你要是没给人留个位置就让人家冒蒙自己猜，那就有点缺德了。”
段清嶙突然被他说得一愣。
咚咚的敲木头声，雒剩站在门口，示意他们晚饭好了。段清嶙望向他，他先是垂眸避开，她便移开视线，等到她起身后再猛然甩过去，正好抓住了他转回来看她的眼神。
通透啊□□，段清嶙默默地想。
段清嶙敛首，郑重地说出自己的答案，开口的一瞬间，内心变得平静。
太后凝望着她，半晌，微微扬了一下眉头，将手里的药方递过去。
“哀家知道了。”
太后看着面前的人，好像又看见了当年那个抱着皇子请安的孩子。
不卑不亢地跪着，不谄媚也不害怕，只如自己在跪一尊高贵的石头。
像是嶙峋青石间生长的竹节，虽然会随着风团雨势的方向压倒，但韧性十足，总归会回到自己的路子上。倘若用万斤蛮力压顶，便要硬生生折给你看。
物是人非，她眼里的有些东西居然还没变。
段清嶙恭敬地接过药方，太后轻笑了一下。
“清嶙啊，要听话，你还年轻。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自己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似乎是在说喝药，但两人都知道不止如此。
“谨遵太后教诲。”
段清嶙行礼，离开了慈宁宫。
外面的雨势小了，苍穹压顶天地阴沉，万物肃穆，凭风雨摧折洗练。
段清嶙撑着红伞离去，殿外石砖在雨下是一面明亮的水镜，那一点红如同随流远去的残花，隐入黑暗。
兰浒生上前，太后点了点桌上的杵臼，红花的汁水发黑。
“倒了吧。隔夜的东西，再好，也是该换了。”
太后的马车将她送回的是丞相府，一进门，亲信就着急地禀报，“大人，桧郡的一处河岸决堤了，是新修的。”
段清嶙心说，裤子都提上了你才来送纸。
只得叹了一口气，接过书信来看。
丞相府送来的是更详尽的版本，如果说刚刚在慈宁宫时，她对河堤偷工还只是六七分怀疑，那么这一次看下来，她心里已经是八九分确定了。
梁高义，她在心里回忆了一下这个人的名字。一个认真又有些迟钝的形象浮现在脑海。
那时她要在东宫和太学两头跑，每次回宫时都会吸引很多同窗羡慕又好奇地看，唯独梁高义坐在窗边，头也不抬地继续读书。
段清嶙本身记忆胜过常人，行走深宫更是要懂世故，因此这个人虽然和她没太多交集，她依然能记住很多信息。
梁高义，字仲文，寒门出身，一路几经辗转才被举荐上来，那时他刚与太后派下的一位贵族姑娘成婚，才得到了就读太学的机会。
也许是比其他同窗都年长，他在读书时便有些不入群。学问尚可，为人的风评是笃实善良。
人总是会变的，段清嶙思衬着。
各方应该都得到消息了，段清嶙在丞相府里写折子，准备送给宫里的小皇帝汇报，有工部吏部的官员写便笺打听，她一一回复，忙而不乱。
这件事也许会被太后派保下来，也许会成为摄政王派攻击的把柄。会是下一波的你来我往，段清嶙心里有些疲惫，但也没什么办法，只希望灾后的拨款能快点送去，新派去赈灾的能是个伶俐人。
二更时，一切稍微告一段落，段清嶙拿起一把伞，一个人往别院去。
这么晚的时候通常是歇在丞相府，但她想起了别院里还住着两个人，李岚楼的事是个隐患，万一被捅出去容易给自己引火上身，更何况她刚刚拒绝了太后。
还有雒剩……她想起她临走前匆匆起身时，他担忧地望着她。
其实雒剩的面上鲜少有什么大的表情，高兴时是眉目舒缓，警惕时上睑微垂好似狼顾。
有人拿他是质子的事羞辱他，他并无反应。段清嶙听见了喝止对方，他便乖顺地垂头站在她身边，也不露出任何畅快或委屈。
她工作时几个时辰顾不上他，他就坐在那里看天看书喂马扫院，佛青色的眼睛倒影着天光云影，万般入眼，然而万般不留痕。
直到段清嶙总算松了肩喊他，他猛一回头，眸光一亮的瞬间好像有松油滴入。
如果单把他的这些面容描摹下来，几乎是一个样。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不同的境遇中，段清嶙总觉得自己能感受到那死寂的神情下翻涌的情绪。
回去看看吧，他们应该已经睡了。
段清嶙慢慢走回去，让身体的疲惫一点点追上焦虑烦躁的思绪。
这一段路走得又冷又漫长，她耳边简直听不见声音。
远远望去，别院一楼的灯还是亮着的。段清嶙有些惊讶，没人的时候一般是不留灯，因为她是个抠门的主家，她觉得费油。
紧接着，院门吱一声打开，一道人影跨过门框看过来，然后立即快步走向她。
是雒剩。雨夜下灯火被水面到处反射，周围并不漆黑。
他没有打伞，走过来接过她举着的伞柄，伞面一下高了些，露出他的脸。
他的眉眼舒缓，本是高兴的意思，但眼底还有更复杂的激动无声流转，段清嶙没有余力分析那是什么。
也是，他的听力很好，在房子里就能听见有人走来的声音。
两人一起走完最后这几十步路，因为雒剩会被雨淋到，段清嶙离他比平时更近些。她闻到自己和他身上有相同的皂角香味。
据说野兽便是用气味分辨同族，段清嶙思绪漫游，觉得自己找到了为何感到莫名安心的理由。
雒剩却恍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担忧地望了她一眼。但段清嶙此时只顾着一个劲向前走，好像她的腰上有一条牵着的线。
桌上的饭菜用碟子扣着，段清嶙脱下湿透的鞋袜坐下，看着雒剩端起晚餐拿去回热。
雨声绵密，她仰头吐出一口浊气，好像留在慈宁宫的魂这才归位。
两端太阳穴之间好像有一根弦，一抽一抽地闷闷作痛起来。
为什么之前会没感觉痛呢，她凭着椅背撑住筋骨，脑中一片空白。
饭菜重新端上来，色香味俱全，看不出已经放了小半夜，这时要花心思的。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没吃饭，雒剩似乎也没吃，碗筷和她走时一样。
把这个人接到自己身边，本来是想礼贤下士，用热情把人感动留下来。段清嶙木着脸看着雒剩替她布置碗筷，想着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反而成为被他照顾的那个了。
又是一阵钝痛……段清嶙扶住眉心。
再一眨眼时，他已经低下身子，她坐着而雒剩又高，所以他几乎单膝跪在她的身侧。
幽蓝的从下往上，关切地望着她。他的嘴唇开合，似乎在无声地问什么。
然而她一时间只能盯着那双眼睛，真是漂亮的蓝色啊，她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纯粹被美震撼的感动。
他还在说话，他皱起眉头，小心地捧起段清嶙膝盖上的手。
他冰凉冷硬的指节本身就像一件凶器，然而他轻缓谨慎地托起她的手，好像是从水里捧出一朵绢花。
如果你还能说话，你的声音会是什么样的呢，我居然从未听过。
恍惚中，段清嶙又想起情报里对雒剩当年的描述，那个骑马偷营大喊功成的少年。
一种油然而生的巨大遗憾之情再次浮起，但和之前的惜才之情不同，那其中开始掺杂了些对仅仅对雒剩本人的遗憾。
眼前的景象缓缓地转动，地板像是被翘起的天平悠悠转上来，一双稳健的手立刻扶住了她。
段清嶙好像丧失了感官，只能看着雒剩急切到痛苦的，想说话又发不出声音的面容，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个人露出如此神色。
原来不是他的身上冰冷，在燥热中的人一直是她，她才是那个病人。
熟悉的皂香似乎不是通过鼻腔，而是大脑感知到的。
她的脸有一瞬垂在雒剩的肩头，那一刻她猛然发现，这冰凉的熟悉的香气很舒服，让人心中涌起就这样多倚一会的冲动。
因此下一秒，段清嶙缓缓用力推开雒剩，带着不容更改的冷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硬撑着走回一楼的卧房。
她听见雒剩跟着她，最后站定在房间门口。
“没你的事。”
她将头扎进了被褥中，声音闷而虚弱，跟自己恨恨咬牙，“出去吧。”
地上隔出来门里的阴影，边缘笔直。
雒剩在门口站了很久，没有进去。
别院很小，一日三餐是旁边的酒楼连着盘子送来再收回去。
还有两个请的大婶，平日在几条街外看铺子，每天早上自家开张前，提着扫帚和桶过来打扫。
每天一大早，水泼在地板上和刷子唰唰响起一会便被更加具有穿透力的大婶聊天声盖住。
段清嶙从没多说什么，她不论睡得多晚，只要一听见人声就会醒，正好闭着眼躺一会，等刷地声结束院门哐当带上，再爬起来洗漱。
因此白天院子里基本是空的，早上段清嶙出门，雒剩跟上去了，两人不知道在门口短暂地说了什么。
马车驶去，雒剩被留在了门口。
李岚楼仰躺在廊下，这里是这间狭窄的别院里上午唯一能照到阳光的地方。
不知道雒剩躲到哪里去了，等到睡醒这一气回笼觉就去找他。
从李家公子到离家出走再到如今躲在这里，这才第四天，他已经自如地好像这一副身子骨从小就是长在这里的。
“你们俩吵架了？”傍晚时段清嶙回来，李岚楼看着雒剩去厨房，一转头压低声音问。
“谁？”段清嶙在低头看书信，眼睛都没有挪开。
“啧，还能有谁。”
“没有。”段清嶙答得很快。
李岚楼不吭声，撇撇嘴，自己又笑起来。
刚准备出去，却听见段清嶙在身后像是不经意地问道。
“你觉得什么算重话，比如‘没你的事’这种算吗？”
她本以为李岚楼这种大大咧咧口无遮拦的人会立刻说当然不算，没想到他给出了个很辩证的回答。
“这你得看是跟谁说。”
李岚楼进一步解释道，“要是我爹跟我这么说，那简直是如蒙大赫，但我敢跟我爹说就是找死，我只能说好的爹我再考虑一下。”
“……”
“你跟他这么说了？”李岚楼挑了下眉，露出一副看戏的坏笑。
“……没你的事。”段清嶙神色如常，平静地说。
段清嶙合上书信，她昨晚生病，大概是思虑加上着凉，老毛病了。
她生病时容易藏不住情绪，因此更不喜欢见人生事。但是今天雒剩再见她时明显就不对劲了。
刚刚进门，她都做好一切如常就此翻篇的准备了，没想到雒剩躲开了她的视线，但看他在厨房收拾得利索，却也不像是和她置气。
我昨晚到底是什么反应，她翻来覆去地想，但除了唯一说出口的话以外，实在是都没留心，甚至连雒剩是什么反应什么表情都没注意。
“其实我觉得你要是对他这么说，真不算什么重话，他对你……哈，不太可能因为这个生气。”
对啊，我也觉得就……还好吧，是有点冷漠，但也不至于失礼吧。段清嶙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好像抓住一根稻草，一位明事理的看客替自己辩护般激动。
“不过你有告诉过他，什么是他能参与的事吗？”李岚楼接上后半句，一针见血。
“你要是没给人留个位置就让人家冒蒙自己猜，那就有点缺德了。”
段清嶙突然被他说得一愣。
咚咚的敲木头声，雒剩站在门口，示意他们晚饭好了。段清嶙望向他，他先是垂眸避开，她便移开视线，等到她起身后再猛然甩过去，正好抓住了他转回来看她的眼神。
通透啊□□，段清嶙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