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见假李岚楼的机会很快出现了。

    十天后,太学照例举办行清节的讲座,邀请一些外面的学者和优秀学生宣讲,联络学界感情的同时,也是个机会展示这一年学生的思想成果。

    按照李岚楼本人的说法,这种开放日样的的盛会他绝对是要翘的,反正他爹忙得狠,也没指望在发言学生里找到自家孽子。

    真李岚楼会翘课,但那个稳重的假的不一定会。

    更何况现在他的新婚妻子,凤镜舞,也被李家送去了太学,获得了一个入读的资格。

    按照段清嶙的计划,她会在当天出现在学院里私下拜会曾经的老师,宣称自己是一时兴起正好得空路过。

    这样低调地来一趟,藏叶于林,不让人看出她是奔着其中的李家来的。

    之后再找机会截住李岚楼或者凤镜舞,当面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端倪。

    这是一场精心筹备的偶遇。

    行清节的清早,段清嶙和雒剩都换上一身玄色,配合段清嶙不笑时心交力瘁的眼神和积累的眼下乌青,很是能劝退想和她多搭话的人。

    李岚楼本来死不想去,他恐怕和假李岚楼一样害怕戳穿此时的泡影。

    不过在段清嶙宁和地宣布不去你就离开我家后,还是乖乖换上了衣服。

    看惯了他平时挂着毛巾骚扰雒剩,愤愤不平又不着调的样子,再看他一身书生打扮,总有一种衣冠禽兽人模狗样的割裂感。

    李岚楼在书生打扮的外面又套了一层粗布衣服,他最后带上遮住脸的斗笠,一会他要见机行事,倘若快要被人撞见同时出现两个李岚楼,他便要扮做车夫躲起来。

    雒剩在院子里最后检查车马,李岚楼看着他的背影,打趣道,“呦,你俩和好了?我看这两天他满面春光啊,下手也轻快了不少。”

    “李公子这叫什么话。”

    段清嶙还在写信,头也不抬。李岚楼不喜欢人家这么叫他,她是故意的。

    雒剩看不出是喜还是不喜欢李岚楼的邀战,躲不过时下手也很果断,十次中有八次都占上风。

    偶尔被李岚楼摸到窍门也会被掼到地上,输了也不恼,赢了也没什么表示。

    好像李岚楼是庭院里的尘土,无风时要扫,风太大就先放一放。

    有回段清嶙路过窗边,就看到两人在庭院里打得尘土飞扬,拳头挥得能破风。

    李岚楼跟野牛一样猛一下把雒剩撞飞出去,随即狠狠一个直拳追上。雒剩翻滚落地,用手腕撑地一扭,双腿好像破浪的船桨,借势从下勾住李岚楼的脖子,好似剪刀一样把他拧死,一下子局势逆转。

    应该不至于出人命吧……李岚楼现在算不算黑户?段清嶙想着继续看书。

    再抬头,两人在院子的角落,一个脸上挂彩一个拳峰破皮,一起默默地修补刚刚交手时被牵连撞散的花架,完全看不出刚刚血海深仇般大动干戈的样子。

    段清嶙同意他做亲卫以后,他总算能正大光明地跟着段清嶙白日的出行了。

    她提醒过他别后悔,因为这确实是一项无趣且辛苦的工作,摄政王府,内阁,皇宫等段清嶙常常出入的地方,雒剩是进不去的,只能和车马一起等在外面或后院。

    这几乎是随叫随到,随时待命的苦活。

    而且段清嶙也没什么需要亲卫的必要,倘若真有刺客,刺杀太后摄政王甚至孟将军才是有点价值的行动。

    雒剩基本成了她的车夫,正好他赶车非常不错。

    段清嶙已经盘算着花一笔钱解聘原来的车夫了,便和雒剩商量了一下愿不愿多一个驾车的职责。

    雒剩似乎没想到自己能抢了别人的饭碗,神色有一瞬的歉疚和不安,但没有推却的半点意思,他是不会在段清嶙的事上让步的。

    “不用想多,原来的车夫郑叔是太后和东厂监视我的人,我早就想换了。”

    段清嶙犹豫了下,还是不想给他添加负担,认真安慰道,“但反正还会有新的眼线来,郑叔佣金太实惠了远低于市场价,所以之前我一直没舍得……”

    听她这么叫,李岚楼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语调认真下来。

    “我说,要是这次还是看不出什么,我就这么走了,让他留在那吧。”

    李岚楼一直都有彻底摆脱李家身份的想法,因此对于自己的假分身,虽然觉得蹊跷,却怀有了些纵容的心态。

    “来者不善,日后他若是真的害了你家怎么办。”

    这个问题段清嶙已经和他聊过了,道理其实他也懂,所以只能听见他像驴一样长长呼出一口气,无话可说。

    “娘的,他替我就算了,还把婚结了。这我回去以后怎么收场,原来我提前逃婚,大不了李家丢面子赔礼道歉。反正当初提亲的时候也没让我做主,之后去道歉就是我爹自找的。结果到现在人都娶进门了——一个两个的,问过我意见吗。”

    “你这么不想结婚啊。”段清嶙随口应道,在信纸的落款盖上自己的章。

    “我不想的事多了去了,但结婚了,不就是把别人也牵扯进来了吗。结婚,结婚后还要看媳妇家的压力,还得考虑人家姑娘过得怎么样。我这下得被我爹摁着头做官。”

    段清嶙哑然失笑,“做官,做官还不好啊。”

    明明年龄相近,她却想到了什么,甚至带着点长辈看晚辈的慈爱和沧桑。

    “多少寒门出身的子弟,要一层一层地拜码头,把自己抽筋扒皮榨干价值,才能谋得一个落脚的位置。你这话说出去,是要挨揍的。”

    “你不能这么比啊!人之蜜糖我之砒霜,那鸡骨头炖的再香狗也不能吃啊——再说,我爹那位置,生下只黄皮耗子都能当官。我从小就意识到了,我能干什么都跟我本人没关系,都是爹,爹的爹安排好的。我一说我努力干了什么以后乐意干什么,人家脸上夸,心里都觉得还不是因为我是我爹的儿子。”

    李岚楼一拍桌子,简直是愤愤不平。

    “好,这要是再说不好那就是矫情了,我就是天生当少爷享福的命——可那他娘的也跟本不是享福啊,那就是给老爷的老爷去当孙子啊!都是给人当当磕头,和狗一样让咬谁就咬谁,谁比谁有福啊?”

    段清嶙望着他,她能走到今天,家族把年幼的她送到宫里后就再也帮不上忙,和浮萍一样辗转浪潮得以一个喘息的空间。

    机缘和惊险都遇到很多,像李岚楼这种在父辈的庇佑下安稳上位,她其实是稍难共情的。

    但看着李岚楼锐利而明亮的神色,她突然理解了这人蜜糖下品味的郁郁苦闷。

    他不像孟鹤那般天赋异禀,所以他被送到高位上他也镇不住,别人面恭心不服,他自己也不得劲,见着比他强的就替人家骂自己凭什么。

    但他又闲不住地努力,看到厉害的强手想学想研究,有自己的想法,不是一个纯粹的二世祖。

    所以他不能当做一份大礼高兴地接受祖荫的积累,他会为埋没在后面自己打下的微薄积累不忿。

    最倒霉的是,他偏偏脑子不笨,意识到了这其中的矛盾。所以他很痛苦,如果真的顺着父亲的安排就任闲职,只能安分下来做个装点家族的名头。

    高不成低不就地在配和不配之间卡着,因此只能咬着牙怒骂视线范围内的青天白日。

    太学偏近城郊,占地原本很阔绰。郁郁葱葱的树林间,露出亭台楼阁的高挑飞檐,路旁流水涓涓,撒着叶片间筛下的细碎光斑。远处传来古琴撩动的乐音,恍若一座清新文雅的人间仙境。

    许多外地来的,甚至是京城本地的少男少女都住在这里。太学包含讲堂,苑舍,藏书阁等等建筑。

    此时正值行清节大会,人更是比平时还要多。

    三人走在路上,时不时迎面走来一些结伴的学生,一边说笑着一边冲他们行个同辈的礼,灵巧如同小鹿,一个个等不及地从路沿的石头上你追我赶地过去。

    感觉自己已经老了啊……段清嶙默默地想,有些悻悻地失落。

    她念书太早,其实如今的年纪才是和他们相仿的。但迎着那烂漫洒脱的笑容,自己带着疲惫沧桑和压抑的戾气,此时就好似阳光下捂着眼睛,惨叫着冒黑烟的大妖怪。

    在她身后,李岚楼压低斗笠,故意驼背,生怕遇上同学,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一个车夫仆役的形象,演得比雒剩这个正经赶车过来的有神韵得多。

    而雒剩,段清嶙向后扫了一眼。他跟着走,微微张着嘴,憧憬又恍惚地将眼前的一切收入眼中。他侧身给那几个学生让路,对上段清嶙的视线,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你以前就是在这上学的吗。他的眉舒展开,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那些学生的背影。

    “我先去拜会老师。李岚楼,你和段乘风一起去找你自己。”段清嶙压低声音嘱咐道。

    然后她的肩膀被轻轻一按,身侧的李岚楼则是被拽住衣领猛地一踉跄。最后的雒剩摁住两人,冲远处抬下巴,随即侧身挡住李岚楼。

    “……娘的,还真是一模一样啊。”

    李岚楼这才第一次见到另一个自己,嗓子里扯出这句话,瞳仁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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