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正是另一个李岚楼,身边跟着一个姑娘,看年龄应该就是凤镜舞。

    倘若不知道有问题,简直是看着好一对璧人。

    段清嶙阅人无数,却也觉得两人的举动虽然不至于亲昵得黏腻,却反而自然,由内而外。

    山盟海誓和眉眼勾丝都能装出来,但两人并肩时那股说不上来却能隔绝别人的气质,真看出看不出新婚不久,反而有种已经携手半生的浑然一体。

    三人并肩蹲在假山后面,望着这一对小夫妻走入听课的讲堂,一时都有点无言。

    雒剩最后一个收回视线,他长久地盯着那个假李岚楼的背影,神色有些闪动。

    “我们应该不能直接把人薅出来吧,讲堂里这那么多人看着呢。”段清嶙迟疑了片刻,转头问道两人。

    李岚楼的脸色好像有人当着他的面吃了一只大青虫,或者有人把那只大青虫塞进了他嘴里。

    “这下完了,他走了我是真演不出来他这出啊!人家姑娘不把我踹草丛里就算我表现良好了。”

    “你小点声……”

    段清嶙提醒,雒剩立刻再把他摁下去一些。

    本来还在担心找不到人,现在只要等着这两人从讲堂出来后,再找机会抓住假李岚楼落单的机会对峙。

    段清嶙抬眼看了下太阳的时辰,这时,雒剩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袖子。

    她和李岚楼对视一眼,两个脑袋凑过去。

    “怎么了?”她小声问道。

    难得地,他露出犹豫地神色,随即摸出随身带的纸笔,揣摩了片刻才写下一行字。

    段清嶙起身。

    “那我先走了,你俩看着吧。”她盯着另一边的书院,语气幽幽。

    “我得去,另一边打个招呼。”

    她转身离去,李岚楼看了一眼她远去的背影,撇嘴笑了一下。

    “她肯定有别的事。”

    他也没指望雒剩回应。两人在柳树下的亭子里开始下棋,显得盯梢不那么扎眼。

    雒剩从她已经看不见身影的方向收回视线,抬手推前一枚棋子,视线越过对面皱眉思索棋路的李岚楼的肩膀,鹰一样盯着讲堂的动向。

    她面前坐着一个女人,女人看来三十出头,容颜保养得相当出色,这是财力和闲暇都不可缺的杰作。

    不过此时她的脸色有些难看,面容带着疲惫,像是一下为了大事猛然心力操劳。

    尽管她尽力维持惯常的高姿态,此刻云鬓间乱晃的步摇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焦躁。

    “梁郡守的事交由吏部和刑部勘验,濯玉不明白宁书官还想问什么。”

    段清嶙将茶盏放回去,咔哒一声清响,垂目不卑不亢地答道。

    “段大人就别打官腔了。”女人名为宁海棠,北肃四贵之一的宁氏族人。“您就给我一个敞亮话,这事您打算怎么办。”

    而她,同时也是桧郡郡守梁高义的妻子。

    段清嶙其实听说过梁高义和宁海棠当初结婚前的几句风言风语,说是这是完全的政治联姻,梁高义愿意娶贵族里最难嫁性格最怪的宁家小姐,就是为了获得太后派的承认。

    她对此不置可否,不甚在意。这等事实在太多,寒门出身若是想在京城站稳脚跟,摄政王派和太后派总得二选一,要么去拜码头要么加入亲戚网。

    另一方面,梁高义能娶到宁海棠简直是高攀,这事应该是宁海棠总算看顺眼了个人,主动权根本不在梁高义那里。

    所以宁海棠递来书信求她见面时,她是有些惊讶的。

    表面夫妻见得多,梁高义就任桧郡后,宁海棠依旧在京城,甚至没有跟过去。两人聚少离多,几乎看不出有什么感情。

    这事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段清嶙心想。

    但她也知道事情才刚刚开了个头,梁高义此时已经在京城接受质询。太后派可能想保,想把水推诿给摄政王派。而摄政王派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借着这个机会狠狠削弱梁高义背后的宁家。

    “您要是站在太后派,早就该行动了,今天见我,也不是这个态度了。”宁海棠说话有股逼得人无路可走的直接。

    “我就是想来问您,扳倒宁家这件事上,您打算出多少力。在您的那个范围内,我出多少价,能让您做的最少?”

    原来还是怕牵连到自己吗,段清嶙微微挑下眉梢。

    说她聪明,能看出此事上她不占太后党。但这话术又太幼稚太粗擦了,她若是真的摄政王派也没有明码报价的。

    宁海棠担任书官,不参合这种风云诡谲,此时在段清嶙眼里简直和拿着纸画钱押的孩子一样,甚至让她生出了一丝怜悯的想笑的念头。

    这说不定是这位大小姐第一次遇到她的身份解决不了的事。

    “桧郡水灾淹了百亩农田,虽然幸运没有伤亡,损失依然惨重绵长。今年苦寒,农收本就严峻。您有这个财力,不如把钱送到您丈夫治下的土地,弭平时患,也算挽回,做些好事。”

    段清嶙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宁海棠的眼睛,微笑中带着难以忽视的压迫里和冷冰冰的愤怒。

    宁海棠一噎,一下说不出话来。

    紧接着,她突然站起来,追着段清嶙的背影大喊:“我的嫁妆早就支给他了,我少时攒下的钱也都寄过去了。”

    什么意思,她是在说梁高义骗她钱财要让她帮忙讨债?还是自相矛盾地证明之前要贿赂段清嶙的是空头支票?

    宁海棠咬牙,深深行礼,“仲文,梁仲文待桧郡百姓如自己的父母手足,他不会贪污河堤款的。望段大人明察!”

    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段清嶙见过太多明里演出嘘寒问暖,暗里根本没把别人当人的混蛋,对这一番话并没有太多触动。

    但宁海棠还是让她惊讶了一下的,不论是她说的话,还是她最后这句流露出的情感。

    段清嶙幼时入宫,对情绪很敏感。

    宁海棠的这番话,没有对丈夫的怨怼,反而有了些同舟共济的决绝,至少宁海棠本人是相信自己的话的。

    我并非摄政王派的人。段清嶙在心里说,但这话说出去宁海棠也不会信。

    普天之下谁不知道,拒绝了一边便要倒向另一边,不然岂不是既没有好处,又腹背受敌。

    她还是回了个礼,转身离去。

    段清嶙心里想着桧郡的事:现在决堤口已经闭拢,积水疏通了大半,还是好的。

    想着事,一抬头已经走到了刚刚三人分别的地方。段清嶙站在亭子下,环顾四周,那两人却不见了。

    她一来一回不到一个时辰,讲堂里的课大概还没结束,这两人去哪里了,如果有事,也至少该留下一人……

    段清嶙想着,视线落在了桌面上的残局上。

    这一残局叫野马躁田。她认出来了。

    她不太研究象棋,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在她刚刚接触象棋的那几年,也就是在宫里的时候,棋类高手实在太多了。

    太后,当时还是宁皇后,棋术险而凌厉,常常是以一换一杀得人倒吸凉气,最后却总能稳稳地以最后的残子取胜。先帝和摄政王也都善棋。

    先帝好玩闹,偏爱于操纵一子,一局中选中某个车炮甚至小卒,全程极力调动这枚棋子辗转腾挪杀入杀出,好似在棋盘上跳舞。虽然胜率起伏,但整盘下来赢家毫无感觉,只觉得梦里都是那枚神出鬼没又抓不住的棋子。

    其中最出色的棋手还是摄政王,是真正看一步能想十步的高手,不动声色,棋路稳健朴拙,偶有怪手,总能在最后的残局中将对手逼上不知何时规划好的绝路。

    盯着他不知道多久之前就恰到好处挡在那里的一枚兵卒,真会有种大汗淋漓毫无还手之力的绝望感。

    受这些人好棋的风气影响,当时的宫里很多人都会下棋,而且下得各有特点。

    段清嶙甚至觉得如果几十年后自己赋闲归家,可以把这些人的名字隐去写一部弈棋小说,肯定大有看点。

    那时段清嶙还年幼,聪明,但阅历不足棋术浅幼。

    下棋这东西和莽夫玩是没意思的,属于是对牛弹琴,只有坑聪明人,让人家看出自己的精妙,层层布局让对手负隅顽抗才有意思。

    段清嶙能看出棋路,但还是斗不过当时的那些老江湖,挖个坑她能看见会躲,但这才中了他们逗小姑娘的乐趣,她躲过去的退路才是真正的更大更深的坑。

    那几年实在是被杀穿了,下棋的乐趣一点没体验到,全是挫败和目瞪口呆。

    段清嶙被杀得道心破碎,搬到太子东宫以后再也没人能把她摁到棋桌前了,她便立刻扔了棋谱,总算是逃离苦海。

    如今回过头来想想也是个好事。她自小被赞誉聪慧,却难得能保持谦逊谨慎,也许正是当年下棋时见证了太多自己的力不能及,人外有人。

    后来争权对弈时,每当她稍微起一点“我是不是还挺聪明”、“别人能想到我这一步吗”的狂妄念头的时候,便立刻翻出自己下棋时被一路坑蒙的记忆,浇一盆冷水点醒自己冷静下来。

    野马躁田。红方的两车一马已经兵临城下。看似胜利唾手可得,尤其是红马,几乎是步步紧逼,杀路广阔自由,此局因此得名。

    然而随着黑方的周旋腾挪诱敌升入,只看近在眼前的黑将却永远触不可及。身后的红帅本营则开始被逼迫地退守反击,最后反而是红方被堵死与这大优势局中。

    这残局是有意还是无意?谁摆出来的,用意又是什么?

    ——谁是此时驰骋昂扬,志得意满的红马;谁又是现在落入下风,准备反扑的黑将?

    段清嶙掂起红马,突然发现了其中的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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