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笑不露齿,看着还跪在地上的樊思远,问道:“那你可知你哥哥是什么人?你哥哥的母亲又是什么人?”

    樊思远低头沉思一会,便又仰起头:“我哥哥很厉害,他母亲也很好”

    其实那时候的樊思远从来没有见过樊清越的母亲,但是他知道只要皇帝陛下知道这个人是好人,是很厉害的人,那就也会像喜欢海温茂帮他写的答卷一样喜欢他们。

    然而事与愿违,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

    在韩佐说了几句劝慰皇帝的话之后,樊思远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惹到皇帝不开心了。

    “我见樊小公子才智渐开,想来是请到了名师教导,不妨让我看看是哪位先生?不瞒圣上,我家的几个小孩实在是天资愚钝,要是能得到樊公子老师的教导,勉强弥补一下先天不足,也算是了却我一桩心事”

    宁繁音听到此处,心中估摸出了大概:“所以韩家便借以此由将海温茂带走了?”

    樊思远点头:“圣上召见海温茂之时,我并不在其中,不过,回家之后,海温茂就被圣上指派给了韩家。”

    宁繁音:“那樊清越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在韩家?”

    樊思远眼神怔怔,嗫嚅了几句,含混不清,随即就被室内热烈的掌声湮灭。

    “明月姑娘当真是京城一绝,这琴音延绵不绝,余音不灭,不愧是明月阁的活招牌。”众人之中一个沉浸其中的书生赞叹道。

    不过引来几句窸窸窣窣的反驳:“不过这长相差强人意,倘若一直蒙面,倒还留人几分幻想,只不过,我们见过她真面容,可惜可惜!”

    “明月阁里出来的,到底是不清白。”

    “不是说着明月像樊清越的生母吗?说不定也是干着同样的勾当”

    议论不绝于耳,明月盈盈欠身,翩翩离场。

    透过窗看向厅堂的樊思远停住了回忆,只道:“宁小姐,我哥哥当初去韩家皆是由我而起,我知你只是想要查清鸿院引论所涉及的案子,既然如此,个中细节不必赘述,关于海温茂,经过当初一事,韩家便将海温茂带去了韩家,至于之后...我想只有我哥哥才知道。”

    随即,樊思远便匆匆起身,不久便进入众人之中,风风光光的办起了生辰宴。

    宁繁音向来讨厌如此喧闹的场景,又介于男女之别,索性不去。

    不过

    宁繁音似乎遗漏了一个人——

    而这个人正大方自然的坐在刚刚樊思远离开的位置上。

    “明月姑娘好琴技。”宁繁音抿了一口茶,将撑起来的窗檐放下,挡住了厅室里的“把酒言欢”,目光直视面前的端坐着的明月。

    明月浅浅一笑,揭开了脸上的面纱,柔声说道:“都说近日里宁家的三小姐风光正盛,走的是不拘小节的路子,今日得幸见上一面,想不到竟然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慈悲心肠。”

    明月指的是刚刚在酒院子里宁繁音和那几个富家公子的小争执。

    宁繁音:“这些世家公子,平日里见不到人影儿,看人不如意的时候倒是跑得快,我只不过见不惯他们踩着樊家摆架子。”

    明月轻笑出声:“敢问宁小姐可知这几位公子的来历?”

    宁繁音思索片刻,摇摇头:“不知,想来也是家中有几分官职。”

    明月:“宁三小姐,本以为你是有几分底气才敢如此言之凿凿,想不到,你竟然....竟然真是兴致而为。”

    宁繁音皱眉,不解:“他们落井下石,出言讥讽在先,关他们家世何事?难道品性如何,还要因为家世背景划分成三六九等?”

    明月笑着摆摆手,说道:“宁小姐是书香门第出身,不像我自小就在三教九流之中讨生活,见风使舵的本领要是耍的不好,就凭今天那几个不起眼的公子哥就能让我们不好过,这些说起来像是本事的本事,有些人可以不学,可我们倒是必须得学的。”

    宁繁音想起自己在裕浦的日子,话涌上心口,但又闭了嘴。

    明月继续道:“说实话,今日我倒是没有想到宁小姐会来。”明月眼波流转,在宁繁音身上一扫而过,收了几分笑意:“毕竟和我们这种人搅在一起,名声上天然就要坏几分,我想——对于现在的宁小姐来说这应该不是一件好事。”

    “明月姑娘,旁人如何说我不知,不过,就今日而言,你我都是樊六公子邀请来的座上宾,我只知你琴技过人,技惊四方,至于其他的,关我何事?又关今天何事?”

    明月爽朗一笑:“宁小姐要是男儿身,当真配得上一句君子之称。”

    宁繁音微微一笑,心知明月姑娘绝不会只是坐在面前夸赞自己这么简单,随即问道:“樊清越隐竹公子的称号,明月姑娘是怎么得知的?”

    “樊思远告诉我的。隐竹公子这个名字是樊清越她生母给他取的名字,一直鲜有人知,不过,当初樊清越可是当做秘密一般告诉了樊思远。”

    明月摩挲了一下茶杯的杯口,

    宁繁音神色微微一顿。

    明月眯了眯眼,手中摩挲茶杯的动作停住,道:“没有人告诉你吗?”

    “他只说樊清越生母之死与他有关。”宁繁音盯着明月那张脸,想到刚刚厅堂里不知是谁随口说到的:明月和樊清越逝世的生母很像。

    可这张脸上看不出半分樊清越的样子。

    “你可知是什么缘故?”宁繁音追问道。

    明月轻吐了一口气,喃喃道:“当年的事情...怎么怪的了一个小小的孩子。”

    说罢,眼神落在宁繁音身上,浅浅一笑,“都是往事,樊公子既然没有说出口,我也不好再继续往下去说,我今日前来其实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宁繁音定定盯着明月,等待明月说出下一句话。

    “嗯——”明月微微错开视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又顿了半晌:“就是...”

    “关于周三公子。”

    明月表情不自然,一手扶额,想要躲过宁繁音那真诚的求知目光,“宁三小姐...你也知道,最近传闻很多...实在是没有想到这些事情会牵扯到明月阁,我也是万般无奈。”

    宁繁音不能领会其意,“嗯?”

    明月轻轻咳了一声,道:“最近周公子总是待在明月阁,鬼哭狼嚎的,实在是让我们明月阁背负了一些不太好的传闻。”

    宁繁音眉毛拧在一起,似乎明月姑娘刚刚说出来的话有点难以消化。

    明月闭了闭眼,无奈道:“周三公子每每都到明月阁,专门挑了寿春楼的菜式送过来,却又不吃,呆呆地坐一个下午。”

    “他喝了很多酒,若是如此还好,只是周三公子酒量不太好,喝了酒就不太受控制...明月阁之前的名声就不太好,周三公子这般不免让人猜测是不是被我们明月阁的姑娘骗了什么...”

    明月越来越说不下去了,钱什么的都好说,只是明月阁实在不能和青楼再有任何的牵扯了。

    “所以,宁三小姐,还请帮明月一个忙。”

    宁繁音渐渐明白了明月话中的意思,只是当日与周继驰祈愿寺一见之后并无牵扯。

    周继驰当日咬牙切齿警告自己的模样还历历在目,现在怎么在明月口中反倒像是自己欺负他一般。

    不过自己的确是借着周家的风头才能在韩哲面前占到半点便宜。

    明月看出了宁繁音的犹豫,道:“宁三小姐放心,只是帮忙劝一劝,此事绝对不会泄露出去的,宁小姐毕竟出身书香门第,名声自然比我们明月阁看得更加贵重。”

    宁繁音眉间一松,道:“周夫人和宋公子应该比我更加合适。”

    “若是如此,我也不会坐在这里拜托宁三小姐了。”

    厅堂里已酒过三旬,几个人已酩酊大醉,出言不知轻重:“樊清越!看看你这张脸...”醉三倒四地抬起手,指了指樊思远,恶劣地笑道:“这才是樊家人的脸,你这张....”含混几句后,大声叫嚷道:“你这张脸不行。”

    “樊家你回不去了。”说罢哄堂大笑,醉醺醺地向着外面走。

    樊思远滴酒不沾,在人群中看向同样没有喝酒的樊清越,没有情绪,即便被人羞辱至此也没有丝毫厌恶的情绪。

    宁繁音见众人已散,快步拦住了混在其中的樊清越。

    樊清越:“我已经按照韩公子的吩咐完成了你们之间的约定”

    下一句的话的意思就是:我现在可以走了。

    宁繁音不语,在腰间掏出一个钱袋样式的荷包,递给樊清远:“我与韩公子的契约算是完成了,但是作为今天的宾客,樊公子,这是生辰的贺礼。”

    樊清越审视片刻,抬手将钱袋收下,眼神微闭,像是需要散散酒气一般,几分无奈,但话语却含几分厉色:“宁小姐,这番送外人荷包,就不怕别人误会什么吗?”

    宁繁音:“樊公子久居京都,当知普济寺,这是从普济寺里带出来的祈愿纸,我不知公子所思所想,送这份祈愿纸一张,但愿公子事事如愿。”

    樊清越手中荷包死死捏住,神情却冷漠异常:“宁小姐如此好心,那我也好心劝慰一句——”

    天色已渐暗,刚刚还欢闹的院子里已经寂静无声,樊清越神色隐匿在暗蓝色的光线下:“敢问宁小姐之后要如何收场?清鸿院乃是天下文人向往的圣地,你如此这般招风显眼,要么一飞升天成为开天辟地第一人,荣耀万丈,要么——”

    樊清越停顿片刻,继续道:“要么死无葬身之地!”

    宁繁音不变声色:“荣耀于我而言不过虚名一个,清鸿院于我而言不过草屋一间,我只是解宁家之困而已。”

    当初宁修齐因周继驰与宁繁音之事冠以攀附权贵之名,被清鸿院学生排挤,宁繁音不得已入清鸿院,随后一路走至今日。一直以来,京中虽对此议论不止,但大都以为宁繁音不过是宁修齐困窘之时的下下之举。

    众人只论宁家因宁繁音蒙羞,却无人在乎宁繁音之后的如何收场。

    樊清越轻笑一声,转而说道:“宁小姐既然已经去过普济寺,那我预祝宁小姐心想事成。只不过,我提醒一下,樊家之事宁小姐不要插手。”

    宁繁音盯着樊清越的眼睛,清亮,澄澈,明明嘴里是在说警告人的话,但是眼里毫无威胁警告的厉色。

    “樊公子知道,今日之局并非我有心插手,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是海温茂,倘若樊公子能够坦言相告,我自然也不会多此一举。”

    想到此处,宁繁音不再弯弯绕绕:“海温茂当初到底为何会出现在那座官吏剿匪的山上?”

    樊清越神色晦暗:“海温茂不过一个教书先生,清鸿院引论又怎么...”说到一半,樊清越猛然顿住,神情一变,半晌,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怪异的苦笑,自嘲般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宁繁音第一次看见樊清越如此巨变的神情,回想自己这句话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可是下一刻——

    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宁繁音也感受到了一股说不清的目光的审视,随即便听到樊清越坚定的一句话:“宁繁音,你到底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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