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景珩莫名有些手痒,想去戳她的脸。

    一个姑娘家,怎么可以笑成这个样子?他心想。

    只可惜了,是个替死鬼。他又有些意兴阑珊。

    中晋皇族有饲养蛊人之法,此为秘辛,不为外人所道,且失传已久。知晓此事之人大都当其是个传闻,惟他家老头子有几分本事,硬生生把祖宗的秘密都挖了出来。

    子母蛊即为其中关窍。取上万只蛊虫相厮杀,唯一存活的即为母蛊,待母蛊诞下子蛊,便将母蛊种入蛊人体内,子蛊种入蛊主体内。若蛊主有性命之忧,即可催动母蛊,蛊人将转嫁其伤害于己身,为蛊主抵下一条性命。

    但世间万物都有其因果代价。

    蛊主蛊人痛感相通,除却危及性命之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十岁那年,他父亲从外边买回来一个女娃娃,说是为他将来的大业准备的替死鬼,他与她一道被种下子母蛊,但他是蛊主,她是蛊人。

    她注定会因他而生,因他而死。

    这种奇妙的联结,让年少时的他很是欢喜,好像她只是一株依托他而生的飘萍,他是她的所有。

    甚至因着这份欢喜,他时常偷跑去看她,听她怯怯地唤他“小哥哥”。

    但他错了,她根本不是他的漂萍。

    他不知,一个八岁的小女娃是如何逃出守卫森严的王府,藏了十一年都没被找着的。只是从那以后,他告诉自己,莫要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哪怕那人的命握在自己手上。

    “笑成这样作什么,还有的你高兴的呢。”楼景珩唇角轻勾,又夹了一筷子黄瓜,“跟爷说说,你姓甚名谁,家在何处,爷待会儿派小子去你家中送赏。”

    薛琼玉忙敛起笑,犹豫起来:“不若公子将东西暂搁此处,吩咐掌柜的一声,民女自个儿取,也不劳您费心了。”

    防心倒挺重,他嗤笑一声。

    “怕什么,爷不过是体恤你,幸幸苦苦挣几个子儿,还得便宜掌柜的得些利。”他佯装不在意,就着土碗浅饮几口酒。

    薛琼玉蹙起柳眉,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她倒觉得,男人的心思才是真真让人琢磨不透。先才这人还又是要送官又是要赔钱的,眼下吃上几口酒,竟像是变了个性子,这般温柔体贴起来。

    “不劳公子了。”她脸上挂着假笑,替他倒了碗酒,“既占了人家的地方,分几分利予他也是应当的。”

    何况他表兄还私下给了她一笔银子呢。

    她想着,便瞟了一眼那处位置,却是空空如也,连人带琴都不见了。

    “也罢。”楼景珩听她再次拒绝,心中虽不虞,面上却不显,轻叹了口气,“这里没你的事了,退下吧。”

    薛琼玉巴不得早些离去,道了一声“告辞”,走得比跑得还快。

    楼景珩望着她匆匆的背影,冷笑一声。

    像她这样的姿容,在江宜这样的小镇上,稍稍一打听便能寻出来。他有意试探她,却发觉这女人跟她小时候一样,只是看上去呆傻,内里颇有些聪明劲儿。

    薛琼玉走了,内室只余月盈和楼景珩两人。

    月盈的目光始终黏在楼景珩身上,她是风尘女子,自然知晓他那种眼神是何意思,不免多了几分危机感。

    她柔柔地上前,又替他倒了碗酒,一手托着香腮,眸中似含脉脉温情,另一手去勾他的大掌,软着声儿,佯装吃醋:“爷可是惦记上她了?”

    楼景珩挑了挑眉,顺着她的话:“阿盈知晓她是谁?”

    果然如此,月盈心中微冷,面上犹笑,嗔道:“我怎会不知薛家玉娘的名号?”

    “哦,她很出名吗?”楼景珩不动声色,勾起月盈的细腰带进怀里。

    月盈顺势贴上他精壮的胸膛,娇媚地笑起来:“自然,江宜镇恐怕没有人不知道薛家大娘子薛琼玉的大名的。且不说她那手做豆腐的手艺,就说她年方十九,还未婚配一事,便引得镇上的人议论纷纷的。说来也怪,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怎的迟迟拖着不肯出嫁?”

    她柔弱无骨的手有意无意在他身上游走,被他抓了个正着。她缓缓抬起头,眸子水盈盈地望向他。

    楼景珩轻咬着她的耳垂,在她耳畔低声道:“她家在何处?”

    “十里街街头的胡同最深处。”月盈嘤咛了一声,环住楼景珩的脖子,像一尾缺水的鱼,渴求着他,“爷,疼疼奴家可好?”

    楼景珩唇角微勾,眸中不染温度,摩挲着她光洁细腻的手腕,声音却冷:“跟着爷,荣华富贵虽不愁,却一辈子没名没分,你若愿意,爷便替你赎身。”

    他有很多个女人,却没有一个给了名分的。他只喜欢与她们逢场作戏,看她们被他撩拨得意乱情迷,这个腻了,便换下一个。这些女人若愿意待在他的后院,他就锦衣玉食地供着,若不愿待在后院,给一笔银子打发出去也成。

    她们于他不过可有可无,他也从不逼迫她们,明明两厢情愿的事,却不知从何处得了个“京城第一纨绔”的名号。

    老头子这辈子吃够了痴心的苦,见他如此不着调,只黑着脸叮嘱他要注意身子。那个女人,更不会理睬他。至于柳氏那个蠢货,迫不及待地往他房里送人,巴不得他早些死了,给她儿子腾地方。

    无人管他,他乐得自在。

    月盈的心沉了沉,她咬着唇,沉吟片刻,素手去勾他的绦带,娇着声儿:“奴对爷一片真心,便是日后没名没分,奴也认了。”

    她素来是个会审时度势的,眼前的男人气宇不凡,多少也应是个官宦子弟,她若跟了他,再不济,锦衣玉食总是少不了的,更何况,名分一事在将来,而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楼景珩自然不会拒绝,抱起月盈便回了驿馆,日暮时分他才出门,带上无过,悠哉悠哉地往十里街走。

    再说薛琼玉这边,她兴冲冲地揣着银子归家,却见乌压压的一大群人堵在她家门口,阿爹阿娘的哭喊,怜姐儿的叫骂,人群的喧嚷,混在一处,听得她心中发慌,忙拨开人群冲上前去。

    门口的锅碗瓢盆摔了一地,连她睡的床榻都被人搬到了门口,似是遭了贼匪。

    “这是在作什么?”她一脸的惊愕,迎着满地狼藉走上前去,把恸哭不止的阿娘掩在身后。

    一个穿着褐色粗布背心,双臂裸露的彪形大汉正对着他们,手里提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钢刀,架在自个儿肩膀上,做派同匪贼无异。

    “你老爹欠了我们银子,这不,我来要债来了。”他豆大的眼睛扫着她,把怀里的欠条掷到地上。

    薛琼玉没捡,瞥了一眼捂脸大哭的阿爹,上前半步:“我不识字,欠条什么的我也看不懂。我只问你,阿爹是做了何事欠了你银子,又欠了你多少,你先说出个条理来。倘若真是我阿爹欠了你银子,我们薛家自然不会赖你的。”

    他微眯起眼,暗道胡二说得果然不错,这薛家玉娘是个难缠的。

    他邪笑一声:“好啊,爷便与你说道说道,小娘子你且好生听着。”

    “薛旸这老货五天前管我们赌坊借了五两银子,下了赌场,赔了个底儿朝天,如今连本带息,共计二十五两白银。”

    “我阿爹从不赌钱。”薛琼玉忙道。

    “呦,那小娘子不妨先问问你阿爹看看。”汉子丝毫不惧,笑得正欢。

    薛琼玉心中一沉,忙去看薛父,却见他颤着身子,两鬓霜白,几乎要哭死过去。

    “我也没想到会欠下那么多账啊,明明一开始都是赢的,怎的最后把把皆输?”

    薛幼怜上前去拽他,眼泪争先恐后地往下掉:“阿爹,你莫不是老糊涂了?如今这可怎生是好……”

    冯氏也去捶他,哭道:“老东西,你可害苦我们了呀,大半辈子才攒下这个家,就要被你败光了……”

    薛则礼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一张小脸惨白,久病未愈的他本就虚弱,现在更是摇摇欲坠。

    薛琼玉忙将他搂进怀里,双手堵住他的耳朵,一脸难色地看向阿爹,又看了一眼豆子眼:“阿爹,您签契时可知这一日有四两银子的息,还有,究竟是谁引您去的赌坊?”

    薛旸止住了号啕,微张着唇,猛一拍头:“签契时他们只说息高,我当时一直想着赢了钱便能还上,就没甚在意。”

    “当时是胡二引着我去的赌坊,说是,能给礼哥儿挣些买药钱,我签完契后,才发觉他人不在了。”

    薛琼玉面上一喜,对着那豆子眼道:“此事定是胡二有意坑害我阿爹的。”

    豆子眼面色微变,狞笑一声:“你说是就是啊?”

    他把钢刀自肩上甩下,指着薛琼玉:“老子今天就是来要钱的,管你什么胡二胡三的,自己有冤屈找官老爷去。”

    寒光一晃,薛琼玉僵直了身子,硬着头皮:“这事蹊跷,胡二好端端地来骗我爹作什么,莫非……你……”

    她话没说完,便噤了声,桃花目睁得滚圆,瞪向豆子眼。

    想通关窍后,她搂着礼哥儿连连往后退,冷着脸:“这银子今日恐怕你要不回去了,若你强要,便同我去官府面前分说分说。”

    豆子眼在赌场长大,是个人精,他观她神情忽变,便知她是猜着了。

    他也不怕,钢刀猛地砍向她身旁的石柱,发出“铛”的一声巨响,吓得薛琼玉嘴唇都白了。

    “实话跟你说了吧,小娘子,官老爷同我们东家有几分交情,莫说你无甚证据,便是你有证据,也申不了冤。”

    “要不今日你就还钱,要不,你就跟爷走,爷保你日后跟着我们东家,吃香的喝辣的。”

    他这样说,就是打定了她拿不出银子来。

    原是在这儿等着她呢。薛琼玉气得胸脯起起伏伏,她扯下腰上的荷包,点了一下,不过十两之数,远够不上二十五两。

    她将荷包狠狠扔到豆子眼脚边,闷着声音:“先给你十两,剩余的银子……我会想办法补齐,若你再在这里胡搅蛮缠,我现在便是一头磕死在这儿,也绝不跟着你走!”

    豆子眼拾起荷包,看她一脸决绝的模样。他深知逼人不能逼太紧,尤其对付这般烈性的女子,绝不可硬来。

    他收了钢刀,斜睨着他们一家:“你们可莫忘了,这利息可是一日四两。五日后,我还会再来,可千万记得备好三十五两银子,免得到时候再起争执。”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瞟了薛琼玉一眼,颠着荷包,大摇大摆地离去。

    薛琼玉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无措地掉着眼泪。

    报官吗?那豆子眼已经明说了,便是报官也无用。逃跑吗?薛家的根在此处,她领着一家子老小能跑到何处去。凑钱吗?她又如何能在五天之内凑齐三十五两来?

    看着满地的狼藉,她忽然伏在礼哥儿肩膀上,不可遏制地大哭起来。

    她从来胆小安分,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盼着能与家人安稳度日,可如今安稳的生活成了泡影,她像是又被拖入了那间小小的柴房,随之而来的,是令人绝望的无力和恐惧。

章节目录

玉楼春晓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絮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絮棉并收藏玉楼春晓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