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楼景珩与无过站在狭窄的胡同口处，驻足不前。
胡同逼仄，一家紧贴着一户，青石板的街道坑坑洼洼，一脚踩下去没准儿还会溅出些泥水。
她千方百计地逃出来，就是为了住在这种地方的？
“世子，我们还进去吗？”无过觑着他的神色。
他换上了一身印金白色斜领交襟褙子，手执折扇，瞧上去竟有几分文人的风流气。
“为何不去？”楼景珩挑了挑眉，背着双手，从从容容地走进去。
无论她现在过得是何种光景的日子，他都有把握将她捏在手心里，叫她安安心心做他的雀儿。
夜色罗织而上，他站在暗处，同门口站着的薛琼玉四目相对。
她的眼睛像是剥脱光彩的星辰，颓然着成了一块冷硬的石头。
“公子怎么来了？”她的声音沙哑，有气无力问他。
楼景珩敛了笑，佯装未瞧出她的失魂落魄，只道：“闲来无事，四处转转，顺道过来给娘子送赏。”
“公子有心了。”薛琼玉福身行了一礼，连赏赐是何都未问，转身便往家中走。
她早就心乱如麻，能敷衍他一下已是不易。
豆子眼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要钱不过是个名号，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她这个人。哪怕她五日后能凑得齐三十五两，还上了这笔债，日后这样的事也只会多不会少。
或许，她真的是时候该离开了。
手腕忽然被一股大力攥住，她讷讷抬眼去看，下意识地挣了挣，却没挣开。
“娘子不问问我赏了你什么吗？”他凤眸幽深，隐隐含着被忽视的不满。
薛琼玉眨眨眼，似乎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谁，她没管他问的是什么。
“你，是不是很有厉害？”她顿了顿，“比江宜镇的官儿都厉害？”
楼景珩不明所以，攥住她细腕的手愈发用力。
这是说的什么话？只半天未见她，莫非就傻了不成？
“如果你比他都厉害，那你能不能，能不能买下我？”她说着，桃花眼里泛起泪光，眸似琉璃，“我能吃苦，能干活，可以给你当奴婢，只要你能留下三十五两给我爹娘便好……”
她不自觉地哽咽起来，双手抓上他的胳膊，好似攀着一根救命稻草。
把自己卖作奴婢，用卖身的银子来销债，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即便她会因此失了良民的身份，没入贱籍。
楼景珩看她双目含泪，近乎乞求一般抓紧了他的手，心中不由一颤。
她是如此脆弱，如此易折，全心全意地依托着他，祈祷着他的怜悯，一如多年前那般。
他甚少会对女人心生怜意，她却是个例外，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未及他应话，一个两鬓斑白的老翁，拄着拐，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谁稀罕你的卖身钱。”薛旸喘着气，拐杖在地上跺得直响，“我养你不是让你去为奴做婢的！”
他说着咳嗽起来，提起拐杖指向薛琼玉，混浊的眼睛里泛着泪花：“明天，明天我就去张家谈你和张秀才的婚事，后日便将你嫁去张家，我倒要看看谁敢动你一个有夫之妇？”
“阿爹，你保全了我，怜姐儿怎么办，礼哥儿怎么办？”薛琼玉泪水汹涌，上前几步替他顺着气儿，“我若嫁了人，你和阿娘还要不要活了？”
那年冬天，她冒险从恶霸地主家跑出来，却又被一个人牙子绑了。
人牙子带着她从盛京一路往北，在江宜镇歇脚。她不知哪来的勇气，趁着人牙子站在河边解手，一头把他撞进河里，撒腿跑到山上躲了起来。
数九严寒天，纷纷扬扬的大雪把山都封了，人牙子上不来，她也下不去，困在山上一天一夜，几乎冻死过去。
她身体发僵，动也动不了，任凭雪花把她埋了一半。她开始发梦，梦见阿娘捧着一碗热乎乎的面，在向自己招手，她马上就要睡着了。
“丫头。”一声轻唤，她醒了过来，一个满脸胡髭的人把她从刨了出来，捂在怀里，带着她下了山。
从那以后，她有了新的阿爹和阿娘。他们不会因为弟弟妹妹打她骂她，更不会因为缺钱把她卖给地主换银子。
她还有了个新名字，薛琼玉。
“老人家，或许做我的奴婢，并不比做一个贫家女差。”沉默了许久，楼景珩幽幽道。
薛旸一听，双目圆睁：“打量老头子不知道你们这种人的腌臜心思吗？”
“像你这样的纨绔公子爷，不过是看中我们玉姐儿的姿容，又不想正经娶回家去，就骗她当奴婢，玩玩罢了！”
他骂完，连喘了几口大气，像个破洞的布窟窿。
“怎么跟我们世子说话呢？”无过浓眉倒竖，一手握住佩刀，恶狠狠地盯着父女二人。
“世子？”薛琼玉启唇，呆愣愣地看向他，顿时又惊又惧。她今日差点就得罪了皇家贵胄！
折扇呲啦一声展开，楼景珩应声：“端王世子楼景珩，正是在下。”
他有意提及端王府，却不见她脸上只有些惊疑之色。
莫非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薛旸面色苍白，江宜镇小，他自打出生起便没见过比县令官还大的人了，先才那声纨绔公子爷，能收回来不？
“你……能买下我吗？”薛琼玉定住心神，沉吟片刻，还是开了口。
无权无势，身处在最底位，她知道，为了活着，自己没有选择尊严的权利。
“当然。”楼景珩并不着急，慢悠悠地从怀中掏出一叠子银票，“钱，爷有的是。”
“只这千两白银，可是要买小娘子一辈子的，你，可要想清楚了。”
左右这可怜的女人也活不过几年了，他干脆大方一些，多花些银子把她的命买下来，也能让她的家人过过好日子。
要不怎么说我心善呢？他颇有些自得。
银票在父女俩跟前晃来晃去，薛旸紧抓着薛琼玉的手，不让她上前，却到底被她挣开。
她走上前，跪在地上重重地给楼景珩磕了个头，楼景珩眉心一跳，暗道这人倒实诚，磕得他脑门都疼起来了。
她郑重地道了声谢，方起身接过银票。
“世子可在此处等我，待我拜别父母，便……同世子一道走。”
薛旸早已满面涕泪，由薛琼玉搀着，抖着腿往屋里走。
屋子里，冯氏环着怜姐儿礼哥儿，趴在窗户边听着院外的动静，她见父女二人进来皆是一脸的泪，心中一惊：“这是怎的了？”
薛琼玉摇了摇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银票高举过头顶：“女儿不孝，日后，不能再继续侍奉双亲……”
泪水在这一刻决堤，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冯氏见她如此，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忙上前将她扯进怀里，替她擦脸上的泪。
“我的儿啊，我苦命的玉姐儿啊，都是爹娘带累了你啊。”
“倘若当初拾到你的是家富户，又何至于此啊……”
“娘。”薛琼玉哽着声音，把银票塞进她手里，“银子你拿着，置办个好宅子，日后，为弟弟妹妹寻门好亲事吧。”
话音落下，她从冯氏怀中挣出来，在地上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带着满脸的泪，转身离去。
分离，或许就是如此，撕心裂肺，无可奈何，除却眼泪，再无别的明证。但愿这样的痛，能随着渐渐模糊的记忆，被时间抚平。
冯氏追出去两步，伏在门口，看着她的匆匆跑开的背影，捂住心口，止不住地恸哭。
她的三个孩子，个顶个儿的懂事，尤其是她的玉姐儿，懂事到让人心痛。
“老婆子，回去吧。”薛旸泪眼婆娑，他不是个好父亲，没能力挣出个家底，反带累了女儿，惹得家人分离，“玉姐儿她，跟着世子，总不会比跟着我们苦的。”
“礼哥儿，你去哪里？”薛幼怜正抹着泪，身旁的弟弟忽然蹿了出去，她惊叫了一声。
薛则礼没答她，胸口一阵阵发闷，几乎拼了命地往外跑。
薛琼玉站在楼景珩面前，蓦地跪下，对着他又要磕头。
他是恩人，她磕多少头都是应该的，刚要俯身，一把折扇却支助了她的下巴。
“免了。”楼景珩可不想自己脑门疼了，“你是爷的人，日后不必逢人就磕头。”
他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她，一双桃花眼肿得像核桃，哪有白日里半分灵动。
他很不解，她分明只是个养女，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要流。
也对，哪怕是骨肉亲情，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虚妄泡影。
就像幼时的那个夜晚，他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等着父亲归家，等着他那一声生辰快乐，一直等到夜半，他才迎回一个醉醺醺的父亲。他还未及高兴，老头子先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顿，遣人将他送回了屋。
后来，他才知道，他的生辰，与那个女人入宫是同一天，原就是不值得，亦或者，不配快乐的。
“走吧。”他语气难得的温柔。
薛琼玉擦了擦眼角缀着的泪，连连点头，跟在他身后，慢慢往胡同外挪。
此去一别，日后恐再无相见的那天。她不禁怆然，十一载光阴，真的好快，怜姐儿的嫁衣还没张罗，礼哥儿的书还没念完，阿爹埋在树下的女儿红她还没尝过，阿娘给她做的鞋也还没完工……
遗憾太多，她不知从哪里数起，只闷着头往外走。
“阿姊！”
薛则礼追了上来。
薛琼玉转身去看他，他那竹竿般瘦弱的身体，在暗夜中摇摇欲坠，有些心疼：“回去吧，莫要让爹娘担心了。”
他攥着衣角，倔强地摇了摇头：“我不走。”
目光在撞到一双凌厉的凤目时，薛则礼倏然跪下，朝着那双眼睛的主人连磕了几个头。他的声音还带着稚气：“贵人，请您好好待我阿姊，日后……等我考取功名，我一定会去把阿姊赎回来。”
他身体虽瘦弱，眼睛却亮得惊人，且不带丝毫惧意，只定定地望着他。
楼景珩默然，他忽然起了恶劣的心思。他想说，你阿姊回不来了，一个替死鬼没有选择自己是死是活的资格，却在瞥见薛琼玉垂着泪的侧脸时，到底没说出口。
他背过身来，轻飘飘地开口：“等你考上功名，再说吧。”
他未管他，依旧大步往前走，无过对着薛琼玉使了个眼色，立即跟上。
“礼哥儿，阿姊信你。”薛琼玉扯了扯唇，狠下心不去看他，转身跟上楼景珩，却又听见他追了两步。
“阿姊等我。”他喊道，声音里带着些哭腔。
“好。”她忍住没回头，顿住步子，应了一声，随后匆匆跟上楼景珩。
或许，这就是亲情，没有骨肉相连，但无论你身处何地，都会有我的思念相随。
胡同逼仄，一家紧贴着一户，青石板的街道坑坑洼洼，一脚踩下去没准儿还会溅出些泥水。
她千方百计地逃出来，就是为了住在这种地方的？
“世子，我们还进去吗？”无过觑着他的神色。
他换上了一身印金白色斜领交襟褙子，手执折扇，瞧上去竟有几分文人的风流气。
“为何不去？”楼景珩挑了挑眉，背着双手，从从容容地走进去。
无论她现在过得是何种光景的日子，他都有把握将她捏在手心里，叫她安安心心做他的雀儿。
夜色罗织而上，他站在暗处，同门口站着的薛琼玉四目相对。
她的眼睛像是剥脱光彩的星辰，颓然着成了一块冷硬的石头。
“公子怎么来了？”她的声音沙哑，有气无力问他。
楼景珩敛了笑，佯装未瞧出她的失魂落魄，只道：“闲来无事，四处转转，顺道过来给娘子送赏。”
“公子有心了。”薛琼玉福身行了一礼，连赏赐是何都未问，转身便往家中走。
她早就心乱如麻，能敷衍他一下已是不易。
豆子眼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要钱不过是个名号，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她这个人。哪怕她五日后能凑得齐三十五两，还上了这笔债，日后这样的事也只会多不会少。
或许，她真的是时候该离开了。
手腕忽然被一股大力攥住，她讷讷抬眼去看，下意识地挣了挣，却没挣开。
“娘子不问问我赏了你什么吗？”他凤眸幽深，隐隐含着被忽视的不满。
薛琼玉眨眨眼，似乎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谁，她没管他问的是什么。
“你，是不是很有厉害？”她顿了顿，“比江宜镇的官儿都厉害？”
楼景珩不明所以，攥住她细腕的手愈发用力。
这是说的什么话？只半天未见她，莫非就傻了不成？
“如果你比他都厉害，那你能不能，能不能买下我？”她说着，桃花眼里泛起泪光，眸似琉璃，“我能吃苦，能干活，可以给你当奴婢，只要你能留下三十五两给我爹娘便好……”
她不自觉地哽咽起来，双手抓上他的胳膊，好似攀着一根救命稻草。
把自己卖作奴婢，用卖身的银子来销债，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即便她会因此失了良民的身份，没入贱籍。
楼景珩看她双目含泪，近乎乞求一般抓紧了他的手，心中不由一颤。
她是如此脆弱，如此易折，全心全意地依托着他，祈祷着他的怜悯，一如多年前那般。
他甚少会对女人心生怜意，她却是个例外，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未及他应话，一个两鬓斑白的老翁，拄着拐，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谁稀罕你的卖身钱。”薛旸喘着气，拐杖在地上跺得直响，“我养你不是让你去为奴做婢的！”
他说着咳嗽起来，提起拐杖指向薛琼玉，混浊的眼睛里泛着泪花：“明天，明天我就去张家谈你和张秀才的婚事，后日便将你嫁去张家，我倒要看看谁敢动你一个有夫之妇？”
“阿爹，你保全了我，怜姐儿怎么办，礼哥儿怎么办？”薛琼玉泪水汹涌，上前几步替他顺着气儿，“我若嫁了人，你和阿娘还要不要活了？”
那年冬天，她冒险从恶霸地主家跑出来，却又被一个人牙子绑了。
人牙子带着她从盛京一路往北，在江宜镇歇脚。她不知哪来的勇气，趁着人牙子站在河边解手，一头把他撞进河里，撒腿跑到山上躲了起来。
数九严寒天，纷纷扬扬的大雪把山都封了，人牙子上不来，她也下不去，困在山上一天一夜，几乎冻死过去。
她身体发僵，动也动不了，任凭雪花把她埋了一半。她开始发梦，梦见阿娘捧着一碗热乎乎的面，在向自己招手，她马上就要睡着了。
“丫头。”一声轻唤，她醒了过来，一个满脸胡髭的人把她从刨了出来，捂在怀里，带着她下了山。
从那以后，她有了新的阿爹和阿娘。他们不会因为弟弟妹妹打她骂她，更不会因为缺钱把她卖给地主换银子。
她还有了个新名字，薛琼玉。
“老人家，或许做我的奴婢，并不比做一个贫家女差。”沉默了许久，楼景珩幽幽道。
薛旸一听，双目圆睁：“打量老头子不知道你们这种人的腌臜心思吗？”
“像你这样的纨绔公子爷，不过是看中我们玉姐儿的姿容，又不想正经娶回家去，就骗她当奴婢，玩玩罢了！”
他骂完，连喘了几口大气，像个破洞的布窟窿。
“怎么跟我们世子说话呢？”无过浓眉倒竖，一手握住佩刀，恶狠狠地盯着父女二人。
“世子？”薛琼玉启唇，呆愣愣地看向他，顿时又惊又惧。她今日差点就得罪了皇家贵胄！
折扇呲啦一声展开，楼景珩应声：“端王世子楼景珩，正是在下。”
他有意提及端王府，却不见她脸上只有些惊疑之色。
莫非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薛旸面色苍白，江宜镇小，他自打出生起便没见过比县令官还大的人了，先才那声纨绔公子爷，能收回来不？
“你……能买下我吗？”薛琼玉定住心神，沉吟片刻，还是开了口。
无权无势，身处在最底位，她知道，为了活着，自己没有选择尊严的权利。
“当然。”楼景珩并不着急，慢悠悠地从怀中掏出一叠子银票，“钱，爷有的是。”
“只这千两白银，可是要买小娘子一辈子的，你，可要想清楚了。”
左右这可怜的女人也活不过几年了，他干脆大方一些，多花些银子把她的命买下来，也能让她的家人过过好日子。
要不怎么说我心善呢？他颇有些自得。
银票在父女俩跟前晃来晃去，薛旸紧抓着薛琼玉的手，不让她上前，却到底被她挣开。
她走上前，跪在地上重重地给楼景珩磕了个头，楼景珩眉心一跳，暗道这人倒实诚，磕得他脑门都疼起来了。
她郑重地道了声谢，方起身接过银票。
“世子可在此处等我，待我拜别父母，便……同世子一道走。”
薛旸早已满面涕泪，由薛琼玉搀着，抖着腿往屋里走。
屋子里，冯氏环着怜姐儿礼哥儿，趴在窗户边听着院外的动静，她见父女二人进来皆是一脸的泪，心中一惊：“这是怎的了？”
薛琼玉摇了摇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银票高举过头顶：“女儿不孝，日后，不能再继续侍奉双亲……”
泪水在这一刻决堤，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冯氏见她如此，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忙上前将她扯进怀里，替她擦脸上的泪。
“我的儿啊，我苦命的玉姐儿啊，都是爹娘带累了你啊。”
“倘若当初拾到你的是家富户，又何至于此啊……”
“娘。”薛琼玉哽着声音，把银票塞进她手里，“银子你拿着，置办个好宅子，日后，为弟弟妹妹寻门好亲事吧。”
话音落下，她从冯氏怀中挣出来，在地上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带着满脸的泪，转身离去。
分离，或许就是如此，撕心裂肺，无可奈何，除却眼泪，再无别的明证。但愿这样的痛，能随着渐渐模糊的记忆，被时间抚平。
冯氏追出去两步，伏在门口，看着她的匆匆跑开的背影，捂住心口，止不住地恸哭。
她的三个孩子，个顶个儿的懂事，尤其是她的玉姐儿，懂事到让人心痛。
“老婆子，回去吧。”薛旸泪眼婆娑，他不是个好父亲，没能力挣出个家底，反带累了女儿，惹得家人分离，“玉姐儿她，跟着世子，总不会比跟着我们苦的。”
“礼哥儿，你去哪里？”薛幼怜正抹着泪，身旁的弟弟忽然蹿了出去，她惊叫了一声。
薛则礼没答她，胸口一阵阵发闷，几乎拼了命地往外跑。
薛琼玉站在楼景珩面前，蓦地跪下，对着他又要磕头。
他是恩人，她磕多少头都是应该的，刚要俯身，一把折扇却支助了她的下巴。
“免了。”楼景珩可不想自己脑门疼了，“你是爷的人，日后不必逢人就磕头。”
他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她，一双桃花眼肿得像核桃，哪有白日里半分灵动。
他很不解，她分明只是个养女，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要流。
也对，哪怕是骨肉亲情，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虚妄泡影。
就像幼时的那个夜晚，他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等着父亲归家，等着他那一声生辰快乐，一直等到夜半，他才迎回一个醉醺醺的父亲。他还未及高兴，老头子先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顿，遣人将他送回了屋。
后来，他才知道，他的生辰，与那个女人入宫是同一天，原就是不值得，亦或者，不配快乐的。
“走吧。”他语气难得的温柔。
薛琼玉擦了擦眼角缀着的泪，连连点头，跟在他身后，慢慢往胡同外挪。
此去一别，日后恐再无相见的那天。她不禁怆然，十一载光阴，真的好快，怜姐儿的嫁衣还没张罗，礼哥儿的书还没念完，阿爹埋在树下的女儿红她还没尝过，阿娘给她做的鞋也还没完工……
遗憾太多，她不知从哪里数起，只闷着头往外走。
“阿姊！”
薛则礼追了上来。
薛琼玉转身去看他，他那竹竿般瘦弱的身体，在暗夜中摇摇欲坠，有些心疼：“回去吧，莫要让爹娘担心了。”
他攥着衣角，倔强地摇了摇头：“我不走。”
目光在撞到一双凌厉的凤目时，薛则礼倏然跪下，朝着那双眼睛的主人连磕了几个头。他的声音还带着稚气：“贵人，请您好好待我阿姊，日后……等我考取功名，我一定会去把阿姊赎回来。”
他身体虽瘦弱，眼睛却亮得惊人，且不带丝毫惧意，只定定地望着他。
楼景珩默然，他忽然起了恶劣的心思。他想说，你阿姊回不来了，一个替死鬼没有选择自己是死是活的资格，却在瞥见薛琼玉垂着泪的侧脸时，到底没说出口。
他背过身来，轻飘飘地开口：“等你考上功名，再说吧。”
他未管他，依旧大步往前走，无过对着薛琼玉使了个眼色，立即跟上。
“礼哥儿，阿姊信你。”薛琼玉扯了扯唇，狠下心不去看他，转身跟上楼景珩，却又听见他追了两步。
“阿姊等我。”他喊道，声音里带着些哭腔。
“好。”她忍住没回头，顿住步子，应了一声，随后匆匆跟上楼景珩。
或许，这就是亲情，没有骨肉相连，但无论你身处何地，都会有我的思念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