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虞乔的知县府后院又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下人来报时，虞乔正缩在暖阁里打瞌睡。她压下嘴角抽搐，头上的六尾凤凰钗环轻微晃动，勉强挤出一个虚伪的假笑：“给世子妃赐座上茶。”
何清秋施施然坐下。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深蓝色的织花褙子，大概是畏寒的缘故，身子被撑的臃肿，坐下时弯腰困难，看着颇有些滑稽。
她扶着小腹，上下滑动几下，露出半颗齿而笑：“妾身有了孩子，不宜饮茶，多谢王妃美意。”
这话虞乔不知道要怎么接。何清秋怀的又不是她的孩子，她们也并无利益关系，更何况她压根都不能理解何清秋今日来见她的目的。到底还是全了礼数，敷衍着说了声恭喜，又让青禾去库房拿了不少人参补品送到她府上去。
她仔细瞧了瞧和何清秋的肚子，被臃肿的褙子遮了大半看不出具体月份，不过也凸起明显，像是已经六七个月了。
何清秋行礼谢恩后，下一句话让虞乔险些没从椅子上跌下来：“王妃自从生下世子后便再无所出，可有找太医调理身子？”
她这个“再无所出”用的微妙，虞乔听后顿生荒谬之感。她没有婆婆，姜珩也对孩子无所谓，比起其他官宦人家，她上头没有婆婆催着她生了一个又一个，日子过得别提多舒心了，结果今天何清秋突然打了她个措手不及，问她什么时候再生。
生孩子这种事，也不是她一个人想生就能生出来的。更何况姜珩走后她劳心劳力，身子虚了很多，姜珩大概更不想让她生孩子了。
何清秋见虞乔不为所动，以为她有所触动，继续加了一把火：“妾身这里有个偏方，保证可以一举得男。”他挥手示意身侧的女使，女使神神秘秘从袖口掏出一张折了好几叠的纸，摩挲两下才恋恋不舍放在青鹿手中，由青鹿交给虞乔。
背过何清秋时青鹿撇撇嘴，她也十分嫌弃何清秋，像个老尼姑一样，整日把女德女训女戒挂在嘴上，叨叨个没完。
虞乔把压的严严实实的方子展开，黑色毛笔写就的墨迹逐渐展露。她虽然不懂医术，但是粗粗看过去，方子上写的都是寻常妇人调养身子的药材。这要是真的能得男就怪了。
“多谢你。”当着何清秋的面，虞乔不能直接把方子拿去给厨房当烧火的用，她很给面子的把方子重新折好，递给立在一侧的青鹿。
虞乔又问道：“前段时间我偶然听说世子后院不太平，如今可好了？”
这事还真不是她找青鹿问出来的。本身凉州王从乡下犄角旮旯里认了个儿子就够长安那些贵妇闲谈许久了，更何况这位还叫儿子停妻另娶，新娶的还是外地的贵女。
何清秋不是在长安长大的，但有心人一打听就知道，何清秋是当地出了名的闺秀典范，恪守妇道，上孝敬父母，日日请安无一日停歇，下照顾几个庶出弟弟妹妹，若是替死了的丈夫守孝，那必然能收获一座贞节牌坊。
“尚可。”何清秋不动声色抚了抚鬓发，“之前后院得宠的妾室给了一笔钱遣散了，世子也不曾再纳新人。”
虞乔原本是试探她一下顺便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有用信息，结果迎头就是一个惊天大消息。姜礼，那个当初在村里憨厚朴实的男人，竟然把他的前发妻给遣散了。他俩感情有多好虞乔是见过的，却没想说放走就放走了。
男人们一向是不管内宅事的，妾室发卖一应归主母管理。何清秋看着不像是折磨人的主，难不成私下有什么特殊爱好不成？她认识的长安不少贵夫人，表面上打扮得光彩照人，端的是雍容华贵的气度，私底下折磨妾室和庶子女手段真是花样百出。
于是虞乔看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探究。何清秋察觉到她的目光却并不接话，反而说起了另一件事：凉州王要走了。
她身为儿媳自然是要随行的，边境逐渐安定，凉州王也要回去继续驻守边疆，好像没什么毛病。
“妾身想让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认王妃做干娘。”何清秋说的坦然，她面上未有一丝异色，仿佛虞乔是她的多年好友，提出这个要求再正常不过了。
虞乔经过第一轮催生的打击后对何清秋有了一定的防备，以至于她口出惊人之语后她也能从容应对。
“这是王府的第一个孩子。”虞乔目光落在何清秋的腹部，“认干娘不是小事，需得从长计议才行。”
“不！不——”何清秋一听急了，她第一次失了态，眼底闪过明显的慌乱，“这孩子必定视王妃如亲母，还请王妃怜惜她！”
她起身焦急踱步两圈，失了往日的冷漠，脸上表情变得生动起来，两条细细的柳叶眉聚在一起，唇瓣无数次启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虞乔不可能莫名其妙收一个根本就不熟的妇人的孩子做干儿子/干女儿，她愿意和姜珩商量着收养谢时轩是因为这孩子机敏且胆识过人，何清秋还活着，她和何清秋又没有素日相交的缘分，说何清秋冒昧都是轻的。
等晚上姜珩回去后，虞乔把今日何清秋的事讲给姜珩听。
他虽然不关注后宅，但是各个府邸眼线不少，结合手上的情报和虞乔告诉他的信息，他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你说她是不是在交代后事？”
这结论把虞乔吓得不轻。她扬起巴掌大的小脸，确定姜珩神色严肃，没有半点说笑的意思。
虞乔纵然和何清秋没什么交情，她到底不忍心一条人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掉，扯了扯姜珩的袖子：“快说。”
姜珩不肯说了，手掌覆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几下。他手上有常年握剑和写字留下的茧子，虞乔肌肤娇嫩，被他这么一摸略有些刺痛。
他露出虞乔熟悉的，狐狸般狡猾的笑：“好乔乔，看你表现。”
虞乔真想给他一脚。她默念几句这是她夫君，打坏了没人能替，总算压下那股不得劲儿的感觉。
刚好晚膳时间到了，下人提着食盒端来，虞乔打开食盒一看，做的是醋溜鱼、蒜蓉大虾和凉拌鸡丝，还配了一叠小菜和两碗汤水。
这在边塞算是极好的吃食了。她端出菜和汤，给姜珩拉了椅子，亲自替他布菜。
姜珩偏头望着她的侧颜。饱满光洁的额头上带着几滴汗珠，两颊有青丝垂落，近距离看红润的脸上还有细小的绒毛。
他捏捏虞乔的手腕，手掌下是细腻温暖的触感，他没忍住多摩挲了两下，同时心里还有点罪恶感升起。他这行为和登徒子没任何区别。
不过虞乔是他正大光明娶回来的王妃，他俩睡一张床都是应该的。虞乔没想那么多，给两人面前都放了小菜和汤，敛裙坐在姜珩身边。
她极上道，揽着姜珩胳膊，整个人都贴了上去，用自己的柔软压住他的胳膊：“这下告诉我吧？”
主动送上门的，姜珩不会客气，他毫不留情扣住虞乔的下颔，用自己的唇贴上她的唇，在她唇上重重辗转吸.吮，撬开她的齿关，在她的口腔里肆意扫荡。
虞乔被他亲的眼尾都泛红，小鹿眼里水雾蒙蒙，睫毛上沾了几滴泪，要垂不垂，小手虚虚握成拳贴在姜珩胸口，模样极招人疼。
姜珩最后重重亲了她两下，依依不舍放开她。
他自己去绞了帕子净手，擦干净手给虞乔剥虾，慢慢讲起探子收集到的信息。
何清秋是在从凉州逃往仪征的路上就不好了。她身子早在半年前就受了风寒，一直找不到好大夫医治，就这么拖着，结果凉州待不住了又得一路迁移去仪征。等在城里稳定下来后才开始治。大夫是好大夫，可吃了多少药就是不见好，一直缠绵病榻。偏偏还在这节骨眼怀了孕，大夫开药都得慎重。
她这胎来的极不是时候，染了风寒的的时候偏偏有孕，许多药都得斟酌用，人也一日比一日消瘦下去。
虞乔暗暗佩服何清秋的伪装功夫。她和自己见面时压根看不出身子虚弱的样子，来到仪征后初次见面也几乎看不到她的肚子。她是怀过孩子的，自然知道胎儿太小太大都不好，何清秋这样明显就是孩子发育不良了。
姜珩不甚在意别人家事，他把剥完的虾放进虞乔碗里。虞乔夹起一只放入口中。虾肉个头饱满，上沾了点蒜瓣，还淋了醋，放入口中咀嚼能感受到虾肉崩开，腌入味的汁液一下迸发出来，做虾的厨子手艺半点不比王府的差。
虞乔边吃虾边盘算着何清秋的事。何清秋为什么要给她交代后事？她和何清秋仅有三面之缘，易地而处，虞乔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一个只见过三面的女人。哪怕是名义上的妯娌。
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就不想了。一直想下去有没有结果不说，这事就像一块秤砣，沉甸甸压在她心里，做什么事都不快乐。
.......
皇宫。
今年春天来的早，古树枝头抽芽，生机盎然的绿映衬着朱红色的墙，墙角顽强的杂草开始冒出头，巨大的皇宫在一个冬天的蛰伏后渐渐复苏。
姜景丞隔着珠帘，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神色莫测。
他脚下跪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虞乔的嫡姐，虞忆霜。她钗环褪尽，着素衣，一动不动。
她是来替夫请罪的。数月调查，布防图被盗一事已大有眉目，罗列了长长一串名单，宋文博之名赫然在其中。这事是她最先告发出去的，理应给帝王一个解释。
不过她今日来还有另一个任务。虞忆霜膝盖已经跪麻了，骨骼传来阵阵细密针刺般的疼，她咬着牙哆嗦着交代了另一件事：“陛下，皇后.....也有参与。”
说罢，她悄悄抬眸瞥了那高高的王座一眼。看不到帝王全貌，但帝王久不言语，殿内气压骤然低了下来。她双手贴在冰凉的玉砖上，掌心泛起凉意。
终于，头顶传来声音：“继续说。”
她如临大赦，补充道：“皇后怨恨您已久，联合辰王、忠义侯府三公子和朗月国人，里应外合，欲成包夹之势，围攻长安，逼迫您禅位。”
其实姜景丞早就查出来了，他和姜珩在朝中培养了不少探子，只是他按下不表自然有原因。
他声音不辨喜怒：“那你以为要如何处置皇后？”
虞忆霜呼吸急促起来。她眼前有些发黑，血压一下都冲到脑部，从后槽牙勉强挤出两个字，声音低不可闻：“废后，另立新后。”
说完，她这才感觉到背后的冷汗，而她额间大滴汗珠一滴滴落在白玉砖上。心脏在胸腔狂跳，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似得。
她在脑海里搜寻着那个女使说过的话，确保自己都是按照她给的流程走。她说：“帝王早就抓到了皇后通敌卖国的证据，但是为什么他隐忍不发？”
虞忆霜对政治一窍不通，她懵懂问：“为什么？”
她第六感极好，纵然那女使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敬，可她依旧能猜到女使在心里嘲笑她。不等她仔细想，女使答道：“陛下在等一个契机。你不是不想做宋文博的妾室吗？若是你能帮陛下解了烦恼，届时就算是教他给你找个好人家再嫁又如何呢？”
那一瞬，她心动了。是啊，她的母家早就倒了，日前小厮还来报说她母亲贺思因在流放地奄奄一息性命垂危，即使皇帝大赦天下她得以回到长安，那也是治不好的病，最多只有三年可活。
她不去争取这唯一的希望，难道要一辈子给宋文博做妾？她对宋文博可没什么好感，当初嫁他做正妻都是勉强，更何况被贬为妾室后，她的日子一落千丈，主母欺辱不说，宋文博只当没她这个人。
主君都不在乎的人，下人们更是放肆，每个月她的份例能拿到手一半都要阿弥陀佛了。
怎能不恨！可她什么也没有。就这样浑浑噩噩过着，忽然某一天，她院子里的一个女使开始献上建议，帮她重新得到了宋文博的宠爱。
女使一点点帮她，终于她接受了女使的提议，告发宋文博，在事情快了结时入宫觐见皇帝。按理说她是妾室不可能得见天颜，但不知女使用了何种方法，居然真的叫她等来了这样一个契机。
她方才和帝王说的每个字都是女使编排好的。现在，就是等待帝王裁决。
殿内的烛火即将燃到尽头，橘黄色的火苗不断跳动着，蜡油渐渐聚集在烛台上，凝结成块。帝王忽地抚掌大笑，他坐直身体，第一次正眼看着跪着的女人。
她的身子那么瘦小，却能从口中吐出这足以撼动帝国基业的词。废后。废了他的好皇后，然后？自然是立他喜欢的女人为后。他喜欢的人，他的窈窈。
这个人对他的心思拿捏很准，甚至广知朝堂之事。
他眯了眯眼：“可有人指使你说这些？”
虞忆霜咽了口唾沫，佯装镇定：“无人指使，都是妾身一人想法。”
姜景丞哼笑。他怎么不知道虞忆霜身后有人呢？这样蠢笨无脑的女人，受人挑拨再容易不过了。
随后又是漫长的等待。虞忆霜膝盖没了知觉，小腿上一阵酸痛起，连带着臀部也麻木，浑身抖得厉害。她死死盯着地上的砖缝，头晕目眩。
“来人，传朕旨意，扣押皇后身边所有贴身宫女，由锦衣卫指挥使黎昕主审，皇后本人禁足。”
虞忆霜顿时一松，身子软了下来，晃了好几下，她本想跨开腿保持身体重心，可腿跪了太久不听使唤，她就这么直挺挺侧着倒了下去。
皇帝的旨意一颁布，殿内立即涌入几个太监，把虞忆霜架了出去，随后便是重重合上殿门。虞忆霜本以为自己能走了，却被小太监客客气气拦了下来，请她暂住宫中。
虞忆霜想起那个女使的话，这是叫她作证皇后通敌了。
.....
击退了朗月国进犯的三个月后，姜珩以整顿大军，重建民生为由，一封奏折递到姜景丞案头，不等他批复，隔日他就带着虞乔跑马去了。
塞外和长安是截然不同的风光，呜呜风啸声笼罩着这片土地，足下是质地坚硬的黄土，几乎看不到有绿植的出现。
这样的地方是适合跑马的，虞乔便拉着姜珩去比马。她一抽马臀，马儿吃痛撩开四蹄，箭一般冲了出去，姜珩紧跟其后。以姜珩的骑术赶上虞乔自然不在话下，他故意让虞乔一个身位，又在虞乔即将甩开他时贴近，始终保持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
虞乔逐渐兴奋起来，她挥动马鞭又是一下抽在马臀上，固定头发的发簪早就不知去哪了，长发没了约束，顺着风飘荡，她蓦地回头，瑰丽无双的潋滟眼眸里满是姜珩不曾见过的喜悦。
动人心魄。
姜珩跟在虞乔后面，久久凝望着她的背影。
二人回到军营已是酉时，虞乔和姜珩分别去屏风后更衣。
虞乔刚换下骑装，急促的脚步声穿过长廊，最终停在她的寝殿门口。来的是青鹿，她这几日没事干都蹲在路边听八卦，想来是听到了什么劲爆消息。
果然，下一秒青鹿隔着门道：“凉州王的世子妃死了。”
虞乔手里未换完的襦裙霎那间滑落在地上。她弯腰去捡，手抖的厉害，捡了好几次没捡起来。勉强定了定心神，她急匆匆换好衣裳，推开寝殿门走出去：“究竟怎么回事？”
青鹿也是刚得到消息，她亦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得不轻，压低声音：“听说是久病不愈。”
虞乔默然。她上次见到何清秋她状态并不算差。一个人生病了，苍白虚弱的脸色可以掩盖过去，但是声音是不能的。久病之人阴虚亏损，难免中气不足，可虞乔听何清秋的声音不像是生了病。
她在长安的贵妇圈子里混久了，下意识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凉州王府那边怎么说？”
“凉州王本来说是隔几日就启程回凉州的，世子妃骤然离世，他们似乎暂时不打算走了。”
夕阳渐渐落了下去，夜幕笼罩下来。远处黑压压的天空勾勒着亭台水榭的影子，宛如一只巨兽，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吞噬一切。
下人来报时，虞乔正缩在暖阁里打瞌睡。她压下嘴角抽搐，头上的六尾凤凰钗环轻微晃动，勉强挤出一个虚伪的假笑：“给世子妃赐座上茶。”
何清秋施施然坐下。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深蓝色的织花褙子，大概是畏寒的缘故，身子被撑的臃肿，坐下时弯腰困难，看着颇有些滑稽。
她扶着小腹，上下滑动几下，露出半颗齿而笑：“妾身有了孩子，不宜饮茶，多谢王妃美意。”
这话虞乔不知道要怎么接。何清秋怀的又不是她的孩子，她们也并无利益关系，更何况她压根都不能理解何清秋今日来见她的目的。到底还是全了礼数，敷衍着说了声恭喜，又让青禾去库房拿了不少人参补品送到她府上去。
她仔细瞧了瞧和何清秋的肚子，被臃肿的褙子遮了大半看不出具体月份，不过也凸起明显，像是已经六七个月了。
何清秋行礼谢恩后，下一句话让虞乔险些没从椅子上跌下来：“王妃自从生下世子后便再无所出，可有找太医调理身子？”
她这个“再无所出”用的微妙，虞乔听后顿生荒谬之感。她没有婆婆，姜珩也对孩子无所谓，比起其他官宦人家，她上头没有婆婆催着她生了一个又一个，日子过得别提多舒心了，结果今天何清秋突然打了她个措手不及，问她什么时候再生。
生孩子这种事，也不是她一个人想生就能生出来的。更何况姜珩走后她劳心劳力，身子虚了很多，姜珩大概更不想让她生孩子了。
何清秋见虞乔不为所动，以为她有所触动，继续加了一把火：“妾身这里有个偏方，保证可以一举得男。”他挥手示意身侧的女使，女使神神秘秘从袖口掏出一张折了好几叠的纸，摩挲两下才恋恋不舍放在青鹿手中，由青鹿交给虞乔。
背过何清秋时青鹿撇撇嘴，她也十分嫌弃何清秋，像个老尼姑一样，整日把女德女训女戒挂在嘴上，叨叨个没完。
虞乔把压的严严实实的方子展开，黑色毛笔写就的墨迹逐渐展露。她虽然不懂医术，但是粗粗看过去，方子上写的都是寻常妇人调养身子的药材。这要是真的能得男就怪了。
“多谢你。”当着何清秋的面，虞乔不能直接把方子拿去给厨房当烧火的用，她很给面子的把方子重新折好，递给立在一侧的青鹿。
虞乔又问道：“前段时间我偶然听说世子后院不太平，如今可好了？”
这事还真不是她找青鹿问出来的。本身凉州王从乡下犄角旮旯里认了个儿子就够长安那些贵妇闲谈许久了，更何况这位还叫儿子停妻另娶，新娶的还是外地的贵女。
何清秋不是在长安长大的，但有心人一打听就知道，何清秋是当地出了名的闺秀典范，恪守妇道，上孝敬父母，日日请安无一日停歇，下照顾几个庶出弟弟妹妹，若是替死了的丈夫守孝，那必然能收获一座贞节牌坊。
“尚可。”何清秋不动声色抚了抚鬓发，“之前后院得宠的妾室给了一笔钱遣散了，世子也不曾再纳新人。”
虞乔原本是试探她一下顺便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有用信息，结果迎头就是一个惊天大消息。姜礼，那个当初在村里憨厚朴实的男人，竟然把他的前发妻给遣散了。他俩感情有多好虞乔是见过的，却没想说放走就放走了。
男人们一向是不管内宅事的，妾室发卖一应归主母管理。何清秋看着不像是折磨人的主，难不成私下有什么特殊爱好不成？她认识的长安不少贵夫人，表面上打扮得光彩照人，端的是雍容华贵的气度，私底下折磨妾室和庶子女手段真是花样百出。
于是虞乔看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探究。何清秋察觉到她的目光却并不接话，反而说起了另一件事：凉州王要走了。
她身为儿媳自然是要随行的，边境逐渐安定，凉州王也要回去继续驻守边疆，好像没什么毛病。
“妾身想让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认王妃做干娘。”何清秋说的坦然，她面上未有一丝异色，仿佛虞乔是她的多年好友，提出这个要求再正常不过了。
虞乔经过第一轮催生的打击后对何清秋有了一定的防备，以至于她口出惊人之语后她也能从容应对。
“这是王府的第一个孩子。”虞乔目光落在何清秋的腹部，“认干娘不是小事，需得从长计议才行。”
“不！不——”何清秋一听急了，她第一次失了态，眼底闪过明显的慌乱，“这孩子必定视王妃如亲母，还请王妃怜惜她！”
她起身焦急踱步两圈，失了往日的冷漠，脸上表情变得生动起来，两条细细的柳叶眉聚在一起，唇瓣无数次启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虞乔不可能莫名其妙收一个根本就不熟的妇人的孩子做干儿子/干女儿，她愿意和姜珩商量着收养谢时轩是因为这孩子机敏且胆识过人，何清秋还活着，她和何清秋又没有素日相交的缘分，说何清秋冒昧都是轻的。
等晚上姜珩回去后，虞乔把今日何清秋的事讲给姜珩听。
他虽然不关注后宅，但是各个府邸眼线不少，结合手上的情报和虞乔告诉他的信息，他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你说她是不是在交代后事？”
这结论把虞乔吓得不轻。她扬起巴掌大的小脸，确定姜珩神色严肃，没有半点说笑的意思。
虞乔纵然和何清秋没什么交情，她到底不忍心一条人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掉，扯了扯姜珩的袖子：“快说。”
姜珩不肯说了，手掌覆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几下。他手上有常年握剑和写字留下的茧子，虞乔肌肤娇嫩，被他这么一摸略有些刺痛。
他露出虞乔熟悉的，狐狸般狡猾的笑：“好乔乔，看你表现。”
虞乔真想给他一脚。她默念几句这是她夫君，打坏了没人能替，总算压下那股不得劲儿的感觉。
刚好晚膳时间到了，下人提着食盒端来，虞乔打开食盒一看，做的是醋溜鱼、蒜蓉大虾和凉拌鸡丝，还配了一叠小菜和两碗汤水。
这在边塞算是极好的吃食了。她端出菜和汤，给姜珩拉了椅子，亲自替他布菜。
姜珩偏头望着她的侧颜。饱满光洁的额头上带着几滴汗珠，两颊有青丝垂落，近距离看红润的脸上还有细小的绒毛。
他捏捏虞乔的手腕，手掌下是细腻温暖的触感，他没忍住多摩挲了两下，同时心里还有点罪恶感升起。他这行为和登徒子没任何区别。
不过虞乔是他正大光明娶回来的王妃，他俩睡一张床都是应该的。虞乔没想那么多，给两人面前都放了小菜和汤，敛裙坐在姜珩身边。
她极上道，揽着姜珩胳膊，整个人都贴了上去，用自己的柔软压住他的胳膊：“这下告诉我吧？”
主动送上门的，姜珩不会客气，他毫不留情扣住虞乔的下颔，用自己的唇贴上她的唇，在她唇上重重辗转吸.吮，撬开她的齿关，在她的口腔里肆意扫荡。
虞乔被他亲的眼尾都泛红，小鹿眼里水雾蒙蒙，睫毛上沾了几滴泪，要垂不垂，小手虚虚握成拳贴在姜珩胸口，模样极招人疼。
姜珩最后重重亲了她两下，依依不舍放开她。
他自己去绞了帕子净手，擦干净手给虞乔剥虾，慢慢讲起探子收集到的信息。
何清秋是在从凉州逃往仪征的路上就不好了。她身子早在半年前就受了风寒，一直找不到好大夫医治，就这么拖着，结果凉州待不住了又得一路迁移去仪征。等在城里稳定下来后才开始治。大夫是好大夫，可吃了多少药就是不见好，一直缠绵病榻。偏偏还在这节骨眼怀了孕，大夫开药都得慎重。
她这胎来的极不是时候，染了风寒的的时候偏偏有孕，许多药都得斟酌用，人也一日比一日消瘦下去。
虞乔暗暗佩服何清秋的伪装功夫。她和自己见面时压根看不出身子虚弱的样子，来到仪征后初次见面也几乎看不到她的肚子。她是怀过孩子的，自然知道胎儿太小太大都不好，何清秋这样明显就是孩子发育不良了。
姜珩不甚在意别人家事，他把剥完的虾放进虞乔碗里。虞乔夹起一只放入口中。虾肉个头饱满，上沾了点蒜瓣，还淋了醋，放入口中咀嚼能感受到虾肉崩开，腌入味的汁液一下迸发出来，做虾的厨子手艺半点不比王府的差。
虞乔边吃虾边盘算着何清秋的事。何清秋为什么要给她交代后事？她和何清秋仅有三面之缘，易地而处，虞乔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一个只见过三面的女人。哪怕是名义上的妯娌。
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就不想了。一直想下去有没有结果不说，这事就像一块秤砣，沉甸甸压在她心里，做什么事都不快乐。
.......
皇宫。
今年春天来的早，古树枝头抽芽，生机盎然的绿映衬着朱红色的墙，墙角顽强的杂草开始冒出头，巨大的皇宫在一个冬天的蛰伏后渐渐复苏。
姜景丞隔着珠帘，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神色莫测。
他脚下跪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虞乔的嫡姐，虞忆霜。她钗环褪尽，着素衣，一动不动。
她是来替夫请罪的。数月调查，布防图被盗一事已大有眉目，罗列了长长一串名单，宋文博之名赫然在其中。这事是她最先告发出去的，理应给帝王一个解释。
不过她今日来还有另一个任务。虞忆霜膝盖已经跪麻了，骨骼传来阵阵细密针刺般的疼，她咬着牙哆嗦着交代了另一件事：“陛下，皇后.....也有参与。”
说罢，她悄悄抬眸瞥了那高高的王座一眼。看不到帝王全貌，但帝王久不言语，殿内气压骤然低了下来。她双手贴在冰凉的玉砖上，掌心泛起凉意。
终于，头顶传来声音：“继续说。”
她如临大赦，补充道：“皇后怨恨您已久，联合辰王、忠义侯府三公子和朗月国人，里应外合，欲成包夹之势，围攻长安，逼迫您禅位。”
其实姜景丞早就查出来了，他和姜珩在朝中培养了不少探子，只是他按下不表自然有原因。
他声音不辨喜怒：“那你以为要如何处置皇后？”
虞忆霜呼吸急促起来。她眼前有些发黑，血压一下都冲到脑部，从后槽牙勉强挤出两个字，声音低不可闻：“废后，另立新后。”
说完，她这才感觉到背后的冷汗，而她额间大滴汗珠一滴滴落在白玉砖上。心脏在胸腔狂跳，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似得。
她在脑海里搜寻着那个女使说过的话，确保自己都是按照她给的流程走。她说：“帝王早就抓到了皇后通敌卖国的证据，但是为什么他隐忍不发？”
虞忆霜对政治一窍不通，她懵懂问：“为什么？”
她第六感极好，纵然那女使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敬，可她依旧能猜到女使在心里嘲笑她。不等她仔细想，女使答道：“陛下在等一个契机。你不是不想做宋文博的妾室吗？若是你能帮陛下解了烦恼，届时就算是教他给你找个好人家再嫁又如何呢？”
那一瞬，她心动了。是啊，她的母家早就倒了，日前小厮还来报说她母亲贺思因在流放地奄奄一息性命垂危，即使皇帝大赦天下她得以回到长安，那也是治不好的病，最多只有三年可活。
她不去争取这唯一的希望，难道要一辈子给宋文博做妾？她对宋文博可没什么好感，当初嫁他做正妻都是勉强，更何况被贬为妾室后，她的日子一落千丈，主母欺辱不说，宋文博只当没她这个人。
主君都不在乎的人，下人们更是放肆，每个月她的份例能拿到手一半都要阿弥陀佛了。
怎能不恨！可她什么也没有。就这样浑浑噩噩过着，忽然某一天，她院子里的一个女使开始献上建议，帮她重新得到了宋文博的宠爱。
女使一点点帮她，终于她接受了女使的提议，告发宋文博，在事情快了结时入宫觐见皇帝。按理说她是妾室不可能得见天颜，但不知女使用了何种方法，居然真的叫她等来了这样一个契机。
她方才和帝王说的每个字都是女使编排好的。现在，就是等待帝王裁决。
殿内的烛火即将燃到尽头，橘黄色的火苗不断跳动着，蜡油渐渐聚集在烛台上，凝结成块。帝王忽地抚掌大笑，他坐直身体，第一次正眼看着跪着的女人。
她的身子那么瘦小，却能从口中吐出这足以撼动帝国基业的词。废后。废了他的好皇后，然后？自然是立他喜欢的女人为后。他喜欢的人，他的窈窈。
这个人对他的心思拿捏很准，甚至广知朝堂之事。
他眯了眯眼：“可有人指使你说这些？”
虞忆霜咽了口唾沫，佯装镇定：“无人指使，都是妾身一人想法。”
姜景丞哼笑。他怎么不知道虞忆霜身后有人呢？这样蠢笨无脑的女人，受人挑拨再容易不过了。
随后又是漫长的等待。虞忆霜膝盖没了知觉，小腿上一阵酸痛起，连带着臀部也麻木，浑身抖得厉害。她死死盯着地上的砖缝，头晕目眩。
“来人，传朕旨意，扣押皇后身边所有贴身宫女，由锦衣卫指挥使黎昕主审，皇后本人禁足。”
虞忆霜顿时一松，身子软了下来，晃了好几下，她本想跨开腿保持身体重心，可腿跪了太久不听使唤，她就这么直挺挺侧着倒了下去。
皇帝的旨意一颁布，殿内立即涌入几个太监，把虞忆霜架了出去，随后便是重重合上殿门。虞忆霜本以为自己能走了，却被小太监客客气气拦了下来，请她暂住宫中。
虞忆霜想起那个女使的话，这是叫她作证皇后通敌了。
.....
击退了朗月国进犯的三个月后，姜珩以整顿大军，重建民生为由，一封奏折递到姜景丞案头，不等他批复，隔日他就带着虞乔跑马去了。
塞外和长安是截然不同的风光，呜呜风啸声笼罩着这片土地，足下是质地坚硬的黄土，几乎看不到有绿植的出现。
这样的地方是适合跑马的，虞乔便拉着姜珩去比马。她一抽马臀，马儿吃痛撩开四蹄，箭一般冲了出去，姜珩紧跟其后。以姜珩的骑术赶上虞乔自然不在话下，他故意让虞乔一个身位，又在虞乔即将甩开他时贴近，始终保持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
虞乔逐渐兴奋起来，她挥动马鞭又是一下抽在马臀上，固定头发的发簪早就不知去哪了，长发没了约束，顺着风飘荡，她蓦地回头，瑰丽无双的潋滟眼眸里满是姜珩不曾见过的喜悦。
动人心魄。
姜珩跟在虞乔后面，久久凝望着她的背影。
二人回到军营已是酉时，虞乔和姜珩分别去屏风后更衣。
虞乔刚换下骑装，急促的脚步声穿过长廊，最终停在她的寝殿门口。来的是青鹿，她这几日没事干都蹲在路边听八卦，想来是听到了什么劲爆消息。
果然，下一秒青鹿隔着门道：“凉州王的世子妃死了。”
虞乔手里未换完的襦裙霎那间滑落在地上。她弯腰去捡，手抖的厉害，捡了好几次没捡起来。勉强定了定心神，她急匆匆换好衣裳，推开寝殿门走出去：“究竟怎么回事？”
青鹿也是刚得到消息，她亦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得不轻，压低声音：“听说是久病不愈。”
虞乔默然。她上次见到何清秋她状态并不算差。一个人生病了，苍白虚弱的脸色可以掩盖过去，但是声音是不能的。久病之人阴虚亏损，难免中气不足，可虞乔听何清秋的声音不像是生了病。
她在长安的贵妇圈子里混久了，下意识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凉州王府那边怎么说？”
“凉州王本来说是隔几日就启程回凉州的，世子妃骤然离世，他们似乎暂时不打算走了。”
夕阳渐渐落了下去，夜幕笼罩下来。远处黑压压的天空勾勒着亭台水榭的影子，宛如一只巨兽，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