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虞乔是在马车上被晃醒的。她睁眼是马车朱红色的帐顶，尽管加马车装了防震措施，虞乔仍觉得颠簸。他们应当是在去村子里的路上了。
虞乔首先担心着两个孩子，她和姜珩这样不告而别，两个孩子睡醒后找不到爹娘可会难过？就算姜珩说他们大了不可以再粘着母亲，但当娘的哪个没有操不完的心。
姜珩当然安排好了两个臭小子。他对孩子的爱不比虞乔少，他早就请好了当世大儒定期来王府教两个孩子功课和武功，对他们身边的乳母也敲打一番好叫他们不要懈怠。当然，姜鹤川一度知道爹娘又要抛下他们出去之后很是委屈了一通，嚷嚷着要娘亲，不过被姜珩威逼利诱的劝住了，这些他是不会和虞乔说的。
虞乔担心完了儿子，又想起她的女使：“青禾青鹿他们你也没带？”
姜珩回答十分坦然：“就我们两个人不好吗？”
虞乔：“.......行吧。”她不是非得要人服侍不可，没有女使也不是大问题。
说起来虞乔自己和小桃许久未见了。她忙于王府的事不得空，村里通信手段不发达一年没几封信，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现在可有嫁人生子？
上官玲珑的事情给了她启发，从前或许是她一叶障目了，这世道的确是女儿家多不易，但有总有人会挣扎出一条与众不同的路。一个是贺兰遥，一个是小桃。
比起长安贵女，村里的孩子规矩少得多，女孩们也可以出门帮家里人做农活，从事农耕纺织，好歹也是学了一门手艺，将来即使离开夫家也能养活自己。
贺兰遥是个异类。虞乔曾在仪征守城时曾问过她，如果城真的破了怎么办？贺兰遥是这样回答她的：“若真的到了万不得已，臣会主动去引开敌军，保王妃安稳无虞。”
她很清楚引开敌人的后果。这些朗月国的士兵凶残无比，可没有不虐待妇女之类的规矩，他们在进城后必会抢掠一番，男人抓取做苦力，女人则用来抚慰将士。
貌美的女人还好，说不定能只服侍君主一个人，相貌一般的则要去服侍多人。贺兰遥相貌是当世一等一的妩媚，对于要伺候那个遥远的朗月国君主，她当真无所谓，甚至反过来安慰虞乔：“你忘了我之前是平康坊出来的舞女？”
平康坊是长安有名的销金窟，来这里寻乐的公子众多，身份也杂，天南海北的人都有。贺兰遥压根不在乎伺候的是谁。君主也好，平康坊的那些贵公子也好，对她来说没有区别。
她不在乎贞洁，不在乎世人看法，或许是她本就出身底层受够了世人冷眼，对这些事看得极透彻，当然不会再为此伤心。姜珩亦给了她机会，让她能像个男子一般处理政事，行走军中。
女人多不易，但总有人会为自己争取机会，也总有人会赏识她们。
姜珩原先在前面骑马，听得马车内的动静，他下了马撩开帘子进来，虞乔懒洋洋靠着靠垫半合眼，冲他勾了勾手指：“在去村的路上？”
姜珩反握住她的手，应了声：“快到了。”
虞乔撩开帘子向外望去，树木青翠，路边随处可见野花含苞待放，枝头鸟鸣起伏，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的铁锈味。远处渐渐出现了一个几黑点。
她凝目望去，正是小桃。她身侧还跟着两个孩子，一个虎头虎脑，带着一顶西瓜毛皮帽，双手叉腰的小男孩，另一个是小脸圆润粉嫩穿着水蓝色荷花裙的小女孩，怯生生牵着小桃的衣角躲在她身后，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却滴溜溜转，小脑袋悄悄探出来，偷瞥虞乔。
姜珩牵着虞乔的掌心扶她下了马车，虞乔下来时从马车上拿了些零嘴，递给小桃身边的小男孩一颗盐津蜜枣，小男孩高兴地接过，连声道：“谢谢漂亮姐姐！”
虞乔感叹他嘴甜，她许久未听到这般亲切的称呼，笑的格外开心，又递给他几颗蜜枣，揉揉他的虎头帽：“真乖。”
小女孩不敢接虞乔递来的糖果，她咬着下唇，露出半个脸。小桃见状只得无奈解释：“生她时差点难产，这孩子从小就胆小。”
虞乔不会跟一个孩子计较，更何况她没有女儿，见到别人家的女儿就稀罕得不得了。姜鹤川再乖巧懂事终究也不是女孩，有些遗憾是弥补不了的。
她放软了声音，弯下腰，又从衣袋里摸出一块乌糖，在小姑娘面前晃：“给你吃糖好不好？”
小女孩犹豫片刻还是接过了糖果，声音小小说了句“谢谢姐姐”，霎时叫虞乔心都软了一块。小桃忙招呼二人进屋里坐。
姜珩礼貌冲小桃颔首，后者也点头致礼。他和小桃并不熟，进了屋后并不插话，牵着虞乔的手安静坐在她身旁。
虞乔见两个孩子眉眼和小桃十分相像，猜到了几分，小桃这几年应当过得不错，想必是在村里遇到了合适的男人，又与他有了孩子。她有生育的经历，方才见小桃行走如常，想来是已经恢复好了，但她不免还是担忧问一句：“你生产完后身子还好吗？”
“都好。”小桃把灶台底下的木柴全部加进火堆里，火苗旺盛吐着舌头，她边用烧火棍拨弄柴火边道：“你走后没多久我就成亲了，是坐床喜。他待我还算不错，再加上你经常送来许多银两，倒也衣食无缺。”提起夫君，她脸上也染了些红晕。这就是喜欢的意思了。
虞乔见着屋子里虽然简陋，但确实有男人的痕迹，处处有新布置家具，有些还是大红色的，一看便知是大婚时添置忘记拿下来的。浅色的锦被上凌乱扔着男人换下的白布短裤，角落里整齐叠了一堆男人穿的麻布衣衫。
“他待你好吗？”
小桃羞涩低下头：“很好。他说会保护我一辈子，我也喜欢他，就嫁了。”
虞乔听小桃讲了许久这才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小桃的夫君也是村里人，憨厚老实，在她刚来到村子里时便多有伸出援手，只是那时小桃急着寻虞乔，也不曾好好感谢他的付出。等到虞乔和小桃见面之后，她这才想起了这个帮助过她许多的人，特意做了一桌子菜感谢他。
男人不好意思白拿她的东西，今天送些柴火，明日送些叶子菜，一来二去两人就熟络起来，也动了真感情，和小桃表白得到应允后高兴地连夜央了村里的媒婆去小桃家上门提亲，两人婚后也是和和睦睦，从未有脸红脖子粗的时候。
虞乔是真心希望小桃过得好，她不得父亲宠爱的那段日子只有他们两人相依为命，如今小桃有了好的归宿，又有了孩子，她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温暖的小屋里，男孩蹦蹦跳跳嬉笑着在角落里玩耍，小姑娘文静害羞，抱着膝坐在床头看他们聊天，她们的母亲在厨房忙碌收拾，这大概就是平民生活的幸福时刻。
虞乔只是路过这里并不能久留，她和姜珩喝完了一盏茶，又品尝了小桃亲自做的腊肉，口感劲实，丝毫不比宫中的御膳房差。只可惜没见到小桃的夫君，小桃说他如今在溪水河畔给人扛箱子，要傍晚才归家。
临走时小桃忽然又折返回去，出来时手上握着厚厚的一叠信。她把信交到虞乔手中：“下次见到王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村里送信不方便，我便经常写一封，写了就放起来，期盼我们下次再见时能亲手交到王妃的手里。”
虞乔望着那厚厚的一叠信封，每一封都被认真的抹平展了，有几封的字迹已经褪色不少，有几封墨迹崭新漆黑。她张了张嘴，最后万千言语只化作两个字：“保重。”
姜珩搂着她上了马车，见她低头捏着那些信久久不说话，捧着她的无奈叹气：“本意是想带你出来的，没想到又让你伤心了。”
“哪有。”虞乔小声辩解：“我这是感动的泪水，不能算伤心。”
“你就是拿准了我看不得你哭。”姜珩快拿虞乔这个小祖宗没办法了，他哄人都哄出经验了，侧身过去把她放在腿上，低头找准那两瓣嫣红诱人的唇亲了上去，把她剩余的话都吞进口中。
他的手并不老实在虞乔后腰摩挲，她衣裙单薄，那双手紧紧贴在她腰间时她能感受到腰间明显的火热异样，炙热的温度顺着腰椎酥酥麻麻冲上心口，虞乔身子一下就软了，再也顾不得什么信，跨坐在他腿上，两人姿势亲密无间，也贴的更近。
雪衣云履，缓带青衫坠地，影影绰绰间朦胧的快意叫虞乔欲罢不能，她精致修剪过的圆润指甲此时死死扣在姜珩背上，嘴里还不忘骂他：“你......你混蛋，你说见不得我哭，现在我就在哭也不见你心疼——”
话还未说完，她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剩下只余小猫似的呜呜咽咽。
他们这一路上走的并不快，走走停停，有好的景色便会停下来一两天赏玩一番，当地有什么新鲜的美食姜珩也会叫人买来哄她高兴，虽然出门在外难免劳累，但姜珩已经做到极致想叫虞乔舒服。
如今虽不敢称一声盛世，但朝廷执政颇有成效，百姓们安居乐业，街上也少有乞儿流浪，一派丰裕富足之象。姜珩唯恐当地的县令特意将官道清空，特意叫人走了小路，却也未见民生凋敝之景，他也难得松了口气。
最后他们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终点，宁冬镇。这里比起昔年早已焕然一新，虽比不得长安繁华，但百姓安居乐业，出门的小娘子多佩绫罗首饰，脸上也多丰腴，并不似营养不良。
虞乔感叹：“我去了长安才知何为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现在看来这里也不差。”
她没有明说，但这绝不是先帝在时的场景。天后的确有本事，纵然有诸多书生口诛笔伐，她的政绩也无法抹去。
她和姜珩下了马车，并肩走在宁冬镇的街道上。很多事情在虞乔的记忆里都已褪色了，但她永远都忘不掉她和姜珩被困在小巷里孤立无援的那一幕。前有狼后有虎，她为了护住姜珩还挨了打，背后留了好长一条疤。
姜珩显然也想到了旧事，他情绪有些低落，虞乔跟他说话他都心不在焉。
“我那时候是不是很没用？”姜珩忽然问。那时他除了空有一个凉州王世子的头衔，其他的什么也没有，甚至连想给她买一盒漂亮的首饰都拿不出银子，还叫她受累，唯有去给人抄书赚些银两来维持生计。
虞乔憋不住笑，用力拧了一下姜珩的胳膊内侧的软肉：“你那时候还挑食，非得吃清淡的。”
姜珩这个可就不认了，他反驳：“你做什么我吃什么，什么时候挑过食？”
虞乔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稍微做的油腻一点你就不吃，这不是挑食是什么？我为了能让你多吃点饭绞尽脑汁。”
姜珩心虚不敢说话。仔细想想，他那时候好像确实挺少爷的。就算凉州王不管他，他也是王府里唯一的嫡子，不出意外待凉州王百年后便能名正言顺继承王府。王府里下人哪个不是人精，没人敢怠慢他，好吃好喝的供着。
出门在外总有习惯一时改不掉的，而虞乔愿意包容他、在家里为他打点好一切，他应当知足才是。姜珩想回去抽自己两巴掌。要是他再作一点，说不定虞乔就要跑了，更遑论今天她嫁他为妻。
温暖柔软的小手猝不及防挤进他手掌，姜珩错愕低头，旋即翻过手覆在她手背，听得虞乔说：“虽然你那时候少爷脾气那么大，让我再选一次我也愿意遇到你。”
姜珩怔了怔，他扭头不敢置信望着虞乔。以前他对她其实算不上好，和她睡一屋虽然是条件所迫但也实非君子所为。她的父母若是寻常人家一般疼爱女儿，怕是断不会把女儿交给一个婚前就和她睡在一个屋里的男人。
两人慢慢走着，终于来到了当时他们挨打的小巷里。这里一切如旧，角落里堆放着破旧的箩筐、柴火，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姜珩抬手碰了碰她的背。他们前不久才赤诚相对过，他当然知道她背后的疤早就消了，这些年各种药膏滋养她的身躯，受伤的地方半点印记都没留下，光洁白皙。
“对不起。”姜珩没有看她，只是凝眸望着小巷，目光似是穿透时光，再度回到那个可怕的黑夜，她死死抱住他，他能感受到她温热的鲜血渗透她的衣衫，耳畔是无止尽的闷响，还有她痛苦的低喘。
“你是因为我带来的危险才受伤，哪怕我做了这么多也弥补不了你当时的痛。”
虞乔：“......你何时这般矫情多思了？”
姜珩一噎，悲伤的气氛顿时消散大半：“我是对你愧疚。”
“有什么好愧疚的，你不是也帮我找回了小桃吗？”虞乔顿了顿，“更何况，是我自己愿意跟着你的。若我没遇到你，恐怕就要草草嫁给一个不爱的人。”或许就要像她的几个庶姐庶妹一样，在最好的年华渐渐枯萎凋零，最终将性命付之白绫。
姜珩听不得她说嫁给别人的事，他握着虞乔的手顿时用力：“除了我谁敢娶你？”
“只是假设。”虞乔偏过头去看他，他如今的模样和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年渐渐重合。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的骑射服，仪表堂堂，宽阔的肩背撑开厚重的玄色，即使他现在眉目温柔也掩不住多年朝堂上位者带来的威仪赫赫。
小巷的光影明暗交杂，她侧面看去，他眉目深邃，五官棱角分明，正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他长大了，她也是，但他们依旧相爱，这就够了。
他低下头去吻她，她亦抬起下颔和他唇舌交缠在一起，交换彼此的爱意。
终于打破了悲伤的气氛，姜珩就跟她掰扯起以前的事：“我当时在地上躺的好好的，你突然起床踩了我一脚，还有印象吗？”
虞乔当然记得。太尴尬了，她在认识姜珩前没有任何和男□□往的经历，以至于认识姜珩之后的每一件事都牢牢刻在她的记忆里。但她怎么会承认：“不记得了。”
姜珩轻哼：“好一个不记得。”
两人携手走出小巷，外面春光融融，烟火气息如旧。
他带着虞乔来到一座宅邸前。这座宅邸外表看不出什么，里面却布置极其精致，宛如仙境。镶金嵌玉的亭台楼阁建在宅邸的湖中央，湖水清澈碧波如镜，岸边珍稀花木难以数尽。湖光山色，十里荷塘，大片的碧色莲藕撑着浅粉嫣白的嫩蕊，香风划过鼻尖萦绕着春夏悠长荷香的气息。
虞乔一身浅杏色的流水纹的半臂襦裙，娇媚一如往昔，她毫不犹豫提起裙摆跨入花丛中，弯下腰嗅闻那些花草的香气，惊叹道：“好香。”
“我以为你会重新住在客栈。”她说的是两人从小巷被救之后凌星渊带着他们住的地方。说来也巧，那客栈至今还存在着，就连掌柜的也没换人。
姜珩可不想委屈她。那时住客栈是迫不得已，现在有条件了他当然要让虞乔住最好的。那家客栈只能说环境不错，却也绝对算不上舒适，他怎么可能委屈虞乔再去住那种地方。
此行他们谁都没带，但到了目的地他还是怕虞乔不方便，买了两个女使来伺候她，如今就在院子里候着。
虞乔白日玩的尽兴，晚上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回想起白日的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十三岁的她像是被困在雾里看不到未来，现在的她有了爱她的夫君，可爱的孩子，还认识了很多新朋友。这一切太好，好的像是虚幻一般。
他们回到了当初住过的客栈。令人惊讶的是老板居然还认出了他们：“和你们一起的那个成年男人呢？”
虞乔惊道：“您还认识我们？”
老板摆摆蒲扇大的手：“怎么不认识，当时就你们三个包了最大的客房，还住了很久，最后男娃娃先走，女娃娃没多久也走了。”
他转身去了身后的台子上，翻找半晌终于抽出一个账本，几下拍掉上面的灰：“就是这个了。你们住的时候我记账的本子。当时我还和家里婆娘嘀咕呢，说你们仨看着都不像咱这种小老百姓，倒像是哪个富贵人家的落魄少爷女郎。”他的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咱当时还以为你俩是兄妹呢！”
虞乔没想到自己被老板记了这么久，她干笑几声，正想转移话题，却听老板继续说道：“江姑娘也是你们的朋友吧，她前阵子也来了，和咱说了好久的话哩。”
江梦月也来过了？
虞乔首先担心着两个孩子，她和姜珩这样不告而别，两个孩子睡醒后找不到爹娘可会难过？就算姜珩说他们大了不可以再粘着母亲，但当娘的哪个没有操不完的心。
姜珩当然安排好了两个臭小子。他对孩子的爱不比虞乔少，他早就请好了当世大儒定期来王府教两个孩子功课和武功，对他们身边的乳母也敲打一番好叫他们不要懈怠。当然，姜鹤川一度知道爹娘又要抛下他们出去之后很是委屈了一通，嚷嚷着要娘亲，不过被姜珩威逼利诱的劝住了，这些他是不会和虞乔说的。
虞乔担心完了儿子，又想起她的女使：“青禾青鹿他们你也没带？”
姜珩回答十分坦然：“就我们两个人不好吗？”
虞乔：“.......行吧。”她不是非得要人服侍不可，没有女使也不是大问题。
说起来虞乔自己和小桃许久未见了。她忙于王府的事不得空，村里通信手段不发达一年没几封信，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现在可有嫁人生子？
上官玲珑的事情给了她启发，从前或许是她一叶障目了，这世道的确是女儿家多不易，但有总有人会挣扎出一条与众不同的路。一个是贺兰遥，一个是小桃。
比起长安贵女，村里的孩子规矩少得多，女孩们也可以出门帮家里人做农活，从事农耕纺织，好歹也是学了一门手艺，将来即使离开夫家也能养活自己。
贺兰遥是个异类。虞乔曾在仪征守城时曾问过她，如果城真的破了怎么办？贺兰遥是这样回答她的：“若真的到了万不得已，臣会主动去引开敌军，保王妃安稳无虞。”
她很清楚引开敌人的后果。这些朗月国的士兵凶残无比，可没有不虐待妇女之类的规矩，他们在进城后必会抢掠一番，男人抓取做苦力，女人则用来抚慰将士。
貌美的女人还好，说不定能只服侍君主一个人，相貌一般的则要去服侍多人。贺兰遥相貌是当世一等一的妩媚，对于要伺候那个遥远的朗月国君主，她当真无所谓，甚至反过来安慰虞乔：“你忘了我之前是平康坊出来的舞女？”
平康坊是长安有名的销金窟，来这里寻乐的公子众多，身份也杂，天南海北的人都有。贺兰遥压根不在乎伺候的是谁。君主也好，平康坊的那些贵公子也好，对她来说没有区别。
她不在乎贞洁，不在乎世人看法，或许是她本就出身底层受够了世人冷眼，对这些事看得极透彻，当然不会再为此伤心。姜珩亦给了她机会，让她能像个男子一般处理政事，行走军中。
女人多不易，但总有人会为自己争取机会，也总有人会赏识她们。
姜珩原先在前面骑马，听得马车内的动静，他下了马撩开帘子进来，虞乔懒洋洋靠着靠垫半合眼，冲他勾了勾手指：“在去村的路上？”
姜珩反握住她的手，应了声：“快到了。”
虞乔撩开帘子向外望去，树木青翠，路边随处可见野花含苞待放，枝头鸟鸣起伏，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的铁锈味。远处渐渐出现了一个几黑点。
她凝目望去，正是小桃。她身侧还跟着两个孩子，一个虎头虎脑，带着一顶西瓜毛皮帽，双手叉腰的小男孩，另一个是小脸圆润粉嫩穿着水蓝色荷花裙的小女孩，怯生生牵着小桃的衣角躲在她身后，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却滴溜溜转，小脑袋悄悄探出来，偷瞥虞乔。
姜珩牵着虞乔的掌心扶她下了马车，虞乔下来时从马车上拿了些零嘴，递给小桃身边的小男孩一颗盐津蜜枣，小男孩高兴地接过，连声道：“谢谢漂亮姐姐！”
虞乔感叹他嘴甜，她许久未听到这般亲切的称呼，笑的格外开心，又递给他几颗蜜枣，揉揉他的虎头帽：“真乖。”
小女孩不敢接虞乔递来的糖果，她咬着下唇，露出半个脸。小桃见状只得无奈解释：“生她时差点难产，这孩子从小就胆小。”
虞乔不会跟一个孩子计较，更何况她没有女儿，见到别人家的女儿就稀罕得不得了。姜鹤川再乖巧懂事终究也不是女孩，有些遗憾是弥补不了的。
她放软了声音，弯下腰，又从衣袋里摸出一块乌糖，在小姑娘面前晃：“给你吃糖好不好？”
小女孩犹豫片刻还是接过了糖果，声音小小说了句“谢谢姐姐”，霎时叫虞乔心都软了一块。小桃忙招呼二人进屋里坐。
姜珩礼貌冲小桃颔首，后者也点头致礼。他和小桃并不熟，进了屋后并不插话，牵着虞乔的手安静坐在她身旁。
虞乔见两个孩子眉眼和小桃十分相像，猜到了几分，小桃这几年应当过得不错，想必是在村里遇到了合适的男人，又与他有了孩子。她有生育的经历，方才见小桃行走如常，想来是已经恢复好了，但她不免还是担忧问一句：“你生产完后身子还好吗？”
“都好。”小桃把灶台底下的木柴全部加进火堆里，火苗旺盛吐着舌头，她边用烧火棍拨弄柴火边道：“你走后没多久我就成亲了，是坐床喜。他待我还算不错，再加上你经常送来许多银两，倒也衣食无缺。”提起夫君，她脸上也染了些红晕。这就是喜欢的意思了。
虞乔见着屋子里虽然简陋，但确实有男人的痕迹，处处有新布置家具，有些还是大红色的，一看便知是大婚时添置忘记拿下来的。浅色的锦被上凌乱扔着男人换下的白布短裤，角落里整齐叠了一堆男人穿的麻布衣衫。
“他待你好吗？”
小桃羞涩低下头：“很好。他说会保护我一辈子，我也喜欢他，就嫁了。”
虞乔听小桃讲了许久这才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小桃的夫君也是村里人，憨厚老实，在她刚来到村子里时便多有伸出援手，只是那时小桃急着寻虞乔，也不曾好好感谢他的付出。等到虞乔和小桃见面之后，她这才想起了这个帮助过她许多的人，特意做了一桌子菜感谢他。
男人不好意思白拿她的东西，今天送些柴火，明日送些叶子菜，一来二去两人就熟络起来，也动了真感情，和小桃表白得到应允后高兴地连夜央了村里的媒婆去小桃家上门提亲，两人婚后也是和和睦睦，从未有脸红脖子粗的时候。
虞乔是真心希望小桃过得好，她不得父亲宠爱的那段日子只有他们两人相依为命，如今小桃有了好的归宿，又有了孩子，她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温暖的小屋里，男孩蹦蹦跳跳嬉笑着在角落里玩耍，小姑娘文静害羞，抱着膝坐在床头看他们聊天，她们的母亲在厨房忙碌收拾，这大概就是平民生活的幸福时刻。
虞乔只是路过这里并不能久留，她和姜珩喝完了一盏茶，又品尝了小桃亲自做的腊肉，口感劲实，丝毫不比宫中的御膳房差。只可惜没见到小桃的夫君，小桃说他如今在溪水河畔给人扛箱子，要傍晚才归家。
临走时小桃忽然又折返回去，出来时手上握着厚厚的一叠信。她把信交到虞乔手中：“下次见到王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村里送信不方便，我便经常写一封，写了就放起来，期盼我们下次再见时能亲手交到王妃的手里。”
虞乔望着那厚厚的一叠信封，每一封都被认真的抹平展了，有几封的字迹已经褪色不少，有几封墨迹崭新漆黑。她张了张嘴，最后万千言语只化作两个字：“保重。”
姜珩搂着她上了马车，见她低头捏着那些信久久不说话，捧着她的无奈叹气：“本意是想带你出来的，没想到又让你伤心了。”
“哪有。”虞乔小声辩解：“我这是感动的泪水，不能算伤心。”
“你就是拿准了我看不得你哭。”姜珩快拿虞乔这个小祖宗没办法了，他哄人都哄出经验了，侧身过去把她放在腿上，低头找准那两瓣嫣红诱人的唇亲了上去，把她剩余的话都吞进口中。
他的手并不老实在虞乔后腰摩挲，她衣裙单薄，那双手紧紧贴在她腰间时她能感受到腰间明显的火热异样，炙热的温度顺着腰椎酥酥麻麻冲上心口，虞乔身子一下就软了，再也顾不得什么信，跨坐在他腿上，两人姿势亲密无间，也贴的更近。
雪衣云履，缓带青衫坠地，影影绰绰间朦胧的快意叫虞乔欲罢不能，她精致修剪过的圆润指甲此时死死扣在姜珩背上，嘴里还不忘骂他：“你......你混蛋，你说见不得我哭，现在我就在哭也不见你心疼——”
话还未说完，她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剩下只余小猫似的呜呜咽咽。
他们这一路上走的并不快，走走停停，有好的景色便会停下来一两天赏玩一番，当地有什么新鲜的美食姜珩也会叫人买来哄她高兴，虽然出门在外难免劳累，但姜珩已经做到极致想叫虞乔舒服。
如今虽不敢称一声盛世，但朝廷执政颇有成效，百姓们安居乐业，街上也少有乞儿流浪，一派丰裕富足之象。姜珩唯恐当地的县令特意将官道清空，特意叫人走了小路，却也未见民生凋敝之景，他也难得松了口气。
最后他们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终点，宁冬镇。这里比起昔年早已焕然一新，虽比不得长安繁华，但百姓安居乐业，出门的小娘子多佩绫罗首饰，脸上也多丰腴，并不似营养不良。
虞乔感叹：“我去了长安才知何为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现在看来这里也不差。”
她没有明说，但这绝不是先帝在时的场景。天后的确有本事，纵然有诸多书生口诛笔伐，她的政绩也无法抹去。
她和姜珩下了马车，并肩走在宁冬镇的街道上。很多事情在虞乔的记忆里都已褪色了，但她永远都忘不掉她和姜珩被困在小巷里孤立无援的那一幕。前有狼后有虎，她为了护住姜珩还挨了打，背后留了好长一条疤。
姜珩显然也想到了旧事，他情绪有些低落，虞乔跟他说话他都心不在焉。
“我那时候是不是很没用？”姜珩忽然问。那时他除了空有一个凉州王世子的头衔，其他的什么也没有，甚至连想给她买一盒漂亮的首饰都拿不出银子，还叫她受累，唯有去给人抄书赚些银两来维持生计。
虞乔憋不住笑，用力拧了一下姜珩的胳膊内侧的软肉：“你那时候还挑食，非得吃清淡的。”
姜珩这个可就不认了，他反驳：“你做什么我吃什么，什么时候挑过食？”
虞乔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稍微做的油腻一点你就不吃，这不是挑食是什么？我为了能让你多吃点饭绞尽脑汁。”
姜珩心虚不敢说话。仔细想想，他那时候好像确实挺少爷的。就算凉州王不管他，他也是王府里唯一的嫡子，不出意外待凉州王百年后便能名正言顺继承王府。王府里下人哪个不是人精，没人敢怠慢他，好吃好喝的供着。
出门在外总有习惯一时改不掉的，而虞乔愿意包容他、在家里为他打点好一切，他应当知足才是。姜珩想回去抽自己两巴掌。要是他再作一点，说不定虞乔就要跑了，更遑论今天她嫁他为妻。
温暖柔软的小手猝不及防挤进他手掌，姜珩错愕低头，旋即翻过手覆在她手背，听得虞乔说：“虽然你那时候少爷脾气那么大，让我再选一次我也愿意遇到你。”
姜珩怔了怔，他扭头不敢置信望着虞乔。以前他对她其实算不上好，和她睡一屋虽然是条件所迫但也实非君子所为。她的父母若是寻常人家一般疼爱女儿，怕是断不会把女儿交给一个婚前就和她睡在一个屋里的男人。
两人慢慢走着，终于来到了当时他们挨打的小巷里。这里一切如旧，角落里堆放着破旧的箩筐、柴火，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姜珩抬手碰了碰她的背。他们前不久才赤诚相对过，他当然知道她背后的疤早就消了，这些年各种药膏滋养她的身躯，受伤的地方半点印记都没留下，光洁白皙。
“对不起。”姜珩没有看她，只是凝眸望着小巷，目光似是穿透时光，再度回到那个可怕的黑夜，她死死抱住他，他能感受到她温热的鲜血渗透她的衣衫，耳畔是无止尽的闷响，还有她痛苦的低喘。
“你是因为我带来的危险才受伤，哪怕我做了这么多也弥补不了你当时的痛。”
虞乔：“......你何时这般矫情多思了？”
姜珩一噎，悲伤的气氛顿时消散大半：“我是对你愧疚。”
“有什么好愧疚的，你不是也帮我找回了小桃吗？”虞乔顿了顿，“更何况，是我自己愿意跟着你的。若我没遇到你，恐怕就要草草嫁给一个不爱的人。”或许就要像她的几个庶姐庶妹一样，在最好的年华渐渐枯萎凋零，最终将性命付之白绫。
姜珩听不得她说嫁给别人的事，他握着虞乔的手顿时用力：“除了我谁敢娶你？”
“只是假设。”虞乔偏过头去看他，他如今的模样和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年渐渐重合。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的骑射服，仪表堂堂，宽阔的肩背撑开厚重的玄色，即使他现在眉目温柔也掩不住多年朝堂上位者带来的威仪赫赫。
小巷的光影明暗交杂，她侧面看去，他眉目深邃，五官棱角分明，正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他长大了，她也是，但他们依旧相爱，这就够了。
他低下头去吻她，她亦抬起下颔和他唇舌交缠在一起，交换彼此的爱意。
终于打破了悲伤的气氛，姜珩就跟她掰扯起以前的事：“我当时在地上躺的好好的，你突然起床踩了我一脚，还有印象吗？”
虞乔当然记得。太尴尬了，她在认识姜珩前没有任何和男□□往的经历，以至于认识姜珩之后的每一件事都牢牢刻在她的记忆里。但她怎么会承认：“不记得了。”
姜珩轻哼：“好一个不记得。”
两人携手走出小巷，外面春光融融，烟火气息如旧。
他带着虞乔来到一座宅邸前。这座宅邸外表看不出什么，里面却布置极其精致，宛如仙境。镶金嵌玉的亭台楼阁建在宅邸的湖中央，湖水清澈碧波如镜，岸边珍稀花木难以数尽。湖光山色，十里荷塘，大片的碧色莲藕撑着浅粉嫣白的嫩蕊，香风划过鼻尖萦绕着春夏悠长荷香的气息。
虞乔一身浅杏色的流水纹的半臂襦裙，娇媚一如往昔，她毫不犹豫提起裙摆跨入花丛中，弯下腰嗅闻那些花草的香气，惊叹道：“好香。”
“我以为你会重新住在客栈。”她说的是两人从小巷被救之后凌星渊带着他们住的地方。说来也巧，那客栈至今还存在着，就连掌柜的也没换人。
姜珩可不想委屈她。那时住客栈是迫不得已，现在有条件了他当然要让虞乔住最好的。那家客栈只能说环境不错，却也绝对算不上舒适，他怎么可能委屈虞乔再去住那种地方。
此行他们谁都没带，但到了目的地他还是怕虞乔不方便，买了两个女使来伺候她，如今就在院子里候着。
虞乔白日玩的尽兴，晚上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回想起白日的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十三岁的她像是被困在雾里看不到未来，现在的她有了爱她的夫君，可爱的孩子，还认识了很多新朋友。这一切太好，好的像是虚幻一般。
他们回到了当初住过的客栈。令人惊讶的是老板居然还认出了他们：“和你们一起的那个成年男人呢？”
虞乔惊道：“您还认识我们？”
老板摆摆蒲扇大的手：“怎么不认识，当时就你们三个包了最大的客房，还住了很久，最后男娃娃先走，女娃娃没多久也走了。”
他转身去了身后的台子上，翻找半晌终于抽出一个账本，几下拍掉上面的灰：“就是这个了。你们住的时候我记账的本子。当时我还和家里婆娘嘀咕呢，说你们仨看着都不像咱这种小老百姓，倒像是哪个富贵人家的落魄少爷女郎。”他的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咱当时还以为你俩是兄妹呢！”
虞乔没想到自己被老板记了这么久，她干笑几声，正想转移话题，却听老板继续说道：“江姑娘也是你们的朋友吧，她前阵子也来了，和咱说了好久的话哩。”
江梦月也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