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就要到了吗?!”车行到后半程,莺儿不住地掀开车帘询问车夫。

    车夫被莺儿问得不耐烦,他一边努力伸手骚着后背,一边转过头来回话。

    “就快要到啦!你这小妮子!一直不停地催!”

    马儿打了个响鼻,慢悠悠地倒腾着四蹄,不慌不忙往五原县的方向赶。

    越近五原县,道路两边的油菜花田就越稀疏荒芜。

    沈玉不再向外头张望,双手抱臂在胸前,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只有莺儿一个人急得要掉眼泪。

    “小姐!”莺儿忍不住拽沈玉的袖子。

    “小姐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

    “二老爷的车子已经跑到咱们前头去了!谁知道二老爷要说些什么瞎话!”

    “先由二老爷去说,等他们说的差不多了咱们再进门,这不是正好?”

    沈玉睁开眼。

    莺儿再次掀起车帘向外头探看,她急得恨不得跳下去和马儿一起拉着车跑。

    “这怎么正好呢……”莺儿眼里泪花团团转,“若是姑爷信了二老爷的瞎话,那该如何是好啊?”

    莺儿正愁肠百结,五原县终于在视野中出现了。

    赶车的老汉儿回过头来咧嘴笑,“这前面不就是五原县了吗!”

    马车在一处有些破落的院子前头停下来,莺儿急急忙忙跳下车,差点崴了脚,亏得被沈玉一把搀住了。

    “咱们不着急。”沈玉扶着莺儿站好。

    “难道你还信不过你家小姐吗?”

    莺儿有点委屈地撇撇嘴,“我是担心小姐!”

    小院的门扉半掩着,一条小径通向堂屋,站在院门口能隐隐听见交谈声。

    沈玉从怀中拿出婚约的约定书,再核对一遍地址。

    “就是这里了。“

    沈玉推开院门走进去,莺儿急急跟上。

    沈玉沿着小径往里走,堂屋的门开着,她一眼便看见端坐在屋中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二老爷沈约,还有一个……应当就是婚约上的姑爷了。

    沈玉瞥见姑爷的侧脸,轮廓俊朗,刀削斧凿。

    只是薄唇抿紧,剑眉微蹙,未见欢颜。

    也不知沈约都与他说了些什么。

    沈玉压下心头翻转的思绪,她在堂屋前停下脚步,伸手叩响门扉。

    门是开着的,沈玉不过是想要告知屋中人自己来了。

    李堰听到叩门声,他循着声响回眸,看见逆着光立在门边的女子。

    堂屋中光线昏暗,李堰乍一抬眸并未看清女子面容,只是感到女子身上有一种安闲宁远的气质。

    李堰原本紧蹙的眉头在不知不觉中舒展了。

    “我乃渠县沈氏玉娇,来此处寻未婚夫李堰,冒昧叨扰了。”

    沈玉并未像寻常女儿家一般行屈膝礼,只是抬手一揖。

    举手投足间风华宛转,自有一派气韵风流。

    这便是……他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妻么?

    李堰视线淡淡扫过坐在他对面脸色青紫的沈约,再度看向那女子,不觉莞尔。

    “沈姑娘快请进!”李堰起身去迎,“未知姑娘造访,恐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沈姑娘见谅!”

    沈玉迈过门槛,和李堰并肩往堂屋里面走。

    两个人的视线交错。

    沈玉不知道自己该唤李堰作“公子”,“大人”,还是什么其他,干脆便只是笑。

    李堰看着面前女子对自己笑,女子眉目清丽,眼神不俗,只是额上裹缠着白色纱布,纱布中又浸出隐隐的红。

    这姑娘受了伤。

    李堰感到自己的一颗心往下沉了沉。

    他现在已经大概知道刚才沈二老爷的那番话里面,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莺儿跟在两人身后,她看见仲春时节融融的光落在并肩的两个人身上,给他们镶上一圈毛绒绒的金边。

    莺儿原本想要惊呼的,但最后她只是用袖口掩住了嘴,在心里轻轻地叹:

    真是好般配的一对璧人。

    “沈姑娘稍坐,我去为姑娘沏茶。”李堰将沈玉让到他先前坐的那把椅子上。

    沈玉含笑道声“好”,款款坐了,一回头对上沈二老爷堪称狰狞的脸,她装出一副惊讶的神色。

    “二叔怎么在这里?”

    “这话该是我问你吧!”沈约面色铁青,一双眼中怒意汹涌。

    这贱蹄子实在是有心机!

    装出一副马上就要死了的样子,被抬去医馆,不肯回沈家。

    这一转眼却又出现在五原县!

    莺儿走到沈玉身后站着,沈约阴沉的视线落在莺儿身上。

    恐怕之前说的要给贱蹄子收整遗物也是假话吧?!

    其实是为了把婚约拿到手,好跑到五原县来吧?!

    沈玉并不理会沈二老爷的质问,她只是端正地坐着,面上微微含笑。

    李堰拎着水壶走来了,他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小马扎。

    这姑爷人挺不错的,自己坐马扎,把椅子让给她。

    沈玉在心里想到。

    李堰为沈玉沏了茶。

    土陶碗,粗茶叶。

    不是有心苛待,是五原县实在就只有这个条件。

    “招待不周,沈姑娘莫要见怪。”李堰略微有些歉疚。

    “哪里有不周?”

    沈玉将土陶碗端起来,饮茶,“这一路上过来恰好口渴了。”

    李堰看沈玉托住碗底的纤白的指,细腻的皮肤与土陶碗两相映衬,愈发显现出玉一般的光泽。

    这沈家小姐挺不错的,一点架子也没有,可亲又可爱。

    李堰在心里想到。

    沈玉喝完茶,她接过莺儿递来的手绢抿一抿唇。

    “二叔也来了,想必也是为了婚约的事情。”

    “今天我们三个人都坐在这里了,既如此,那便把事情全部都开诚布公说清楚吧!”

    “如此甚好。”李堰颔首。

    沈约不发一言,脸色黑得像锅底。

    “我到的迟了些,二叔先前都讲了些什么?可否当着我的面再讲一遍?”

    沈玉微微探身向前,面上是一派天真好奇的神色。

    沈约努力克制自己的怒气,板着脸回应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哥不在了,你的婚事便由我做主。我方才已经向李堰退婚了,别的没有什么好多说的。”

    李堰在场,沈约不便指着沈玉的鼻子骂,终究还是要估计一下脸面,不能闹得太难看。

    沈约站起身,他阴厉的视线落在沈玉身上。

    “你既然身体无恙,那便与我回沈家吧!”

    沈约向沈七做个手势,沈七上前,意图拽住沈玉的胳膊把人拉起来。

    “二老爷且慢。”李堰站起来,他抓住沈七的手。

    沈玉被李堰挡在身后,她看着男人宽阔的肩背,眼光流转。

    沈七怒瞪过去,想把李堰攥住自己胳膊的手甩开,却被死死钳制住,挣扎不得。

    李堰瞧着沈玉时眸色明媚温和如春光,但是觑着沈七时却凌厉如刀锋。

    沈七被李堰的眼光一扫,背上冷汗便簌簌地滚下来。

    他颇狼狈地收回手,退开了。

    “二老爷也说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沈姑娘的父亲在临终前订下婚约,这桩亲事也算得上是沈老爷的遗愿。死者为大,婚约不该如此这般便仓促作废。”

    “二老爷方才还与我讲到,沈姑娘重伤昏迷,不省人事,可是现在沈姑娘却好端端就站在我跟前。”

    “这其间必定是有什么误会。我们不如就趁着今天,一起把误会给解开了。”

    李堰走到沈约跟前,他一只手搭上沈约的肩膀,面上倒是笑容可掬,但手上的力道却不是。

    沈约被大力往下压,他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

    “你!”沈约怒气腾腾看向李堰,然而李堰眸中寒芒太盛,沈约只好忍气吞声在椅子里坐好。

    莺儿站在沈玉身后,她看得已经呆住了。

    这还是在老爷过世后第一次有人护着小姐。

    这便是她家小姐未来的姑爷么?姑爷为何不早些来渠县看小姐?

    这样小姐也不用平白受那么多委屈了。

    “二叔都与你讲什么了?”沈玉坐在椅子上仰头看李堰,眉眼弯弯。

    既然沈约不肯说,那她就直接问李堰。

    “二老爷说沈小姐现在重伤昏迷。”

    李堰已经将“二伯父”改口成了“二老爷”。

    “二叔这话说对了一半,我之前的确是伤得不轻,不过却并未昏迷不醒。我现在不就站在姑爷面前吗?”

    沈玉柔柔笑一下,她也不再纠结到底是该叫“公子”还是“大人”,而是直接唤了“姑爷”。

    “沈小姐是怎么伤的?”李堰的视线凝定在沈玉额上的纱布,他的眼神关切。

    “做了傻事。”

    这话是沈玉对沈玉娇说的。

    沈玉低眸看着垂在膝上的这双纤瘦细白的手。

    “以为自戕便就能自证清白,殊不知这样根本无法洗刷冤屈,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沈玉放在膝上的双手蓦然握紧了,她的眼神猝利,刺向沈二老爷。

    沈约战栗了一下,他猛一拍茶几,厉声喝斥。

    “你敢说你不曾勾引元亨,败坏伦常?!”

    “不曾!”这两个字斩钉截铁,落地铮然有声。

    沈玉抬眸,直直对上沈约的眼睛。

    沈约气得发抖。

    这贱蹄子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了?

    她往常可不是逆来顺受、任人搓扁捏圆的吗?!

    现在怎么竟敢如此强硬地反驳他?!

    沈约阴毒的视线从沈玉转落到李堰身上。

    “李堰,你自己想想清楚。”

    “古往今来,有哪个婊子不是争着为自己立牌坊的?”

    李堰的脸色彻底冷下来。

    他看着沈约,一字一顿。

    “我相信沈姑娘。”

    “另外,请二老爷说话干净些!”

    沈玉攥紧的双手松开了,她感到自己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有一股暖意随着心脏的蹦跳通过血液流经四肢百骸。

    他说他相信她。

    他还警告了沈二老爷说话干净些。

    沈玉不是沈玉娇,她是有能力保护自己的。

    但是尽管如此,如果有人甘愿为她挺身而出,沈玉还是会感动。

    沈约站起来,“所以这亲事是不退了么?”

    “不退。”李堰神色坚定。

    “随你们!”沈约怒极反笑,他伸手指向沈玉。

    “从今日起你就不再是沈家人了!往后你是死是活与沈家再无半点关系!”

    说完后沈约一甩袖子,转身往屋外走。

    沈玉看着沈约的背影,她站起来,含笑目送。

    “我与沈家自然是再无瓜葛。”

    “但是我爹留给我的嫁妆,我爹原先操劳半生积攒下来的货物、田庄、铺面、人脉……二叔不会以为自己已经稳稳当当把这些东西吃进肚子里了吧?”

    沈约正抬脚迈过门槛,听到这里差点被绊了一跤。

    “二叔回家路上注意安全啊!”沈玉笑盈盈。

    “这些东西我可要分文不少从二叔手里讨回来呢!”

    沈约低低骂了声什么,沈七扶着他急匆匆走了。

    沈玉从胸腔深处呼出一口气来,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

    是因为她替受了整整三年委屈的沈玉娇讨回了一点公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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