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从正门到府中,处处都挂了白灯笼和布幔,仆人家眷都披麻戴孝。由于冤魂索命一事,每个人脸上惊恐大于悲痛,脚步匆忙凌乱,好像背后真有鬼魂追着一般。

    李袁旺的独子李斯云和管家在正厅候着。李袁旺当厨子起家,是个市井粗人,生意做大后除了管理酒楼就是沉迷搜罗各方美食,偶尔还会亲自下厨、研发新菜。他的儿子李斯云却从不近庖厨,反而喜欢诗歌文学,不时还会邀请同好到家中赛诗为乐。

    眼下李斯云身着孝衣,面上胡子拉碴、眼下乌青,虽然一脸倦容但举止仍十分儒雅,看见佩剑的江柠月也没有犯难。

    简单寒暄了几句后,白楚洲说:"李公子不介意的话,能否带我们前往发现令尊的书房一看。之前立案的是我的同僚,虽然他已将当时状况记录在案,我还是希望到现场查视,以免遗漏细节。"

    众人前往书房,进门左侧有一张黄花梨圆桌和几张矮凳,为主人待客时所用。右侧则是一套紫檀木书案和交椅,椅子后是靠墙的书架。尸体早已运回衙门,地上的血迹也被擦拭干净,若不是事先知道这是凶案现场,看上去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书房。

    白楚洲走到书架前察看了一番,回头问李斯云和管家:"你们发现李老爷时,他就躺在这书架前?"

    "没错。"管家说,"老爷仰面躺在地上,他身边遍地都是浸在鲜血中的花瓶碎片。"

    "那花瓶可是府上的物件?"

    "正是原本摆在这木案上的。"管家指了指窗下空荡荡的边桌。

    "那张血书当时是放在什么地方?"

    "就、就铺在老爷身上。"谈及写有"王喻索命"的血书,管家脸上顿现惊恐之色,"还有几支毛笔也掉在血泊中。"

    "这贼人,杀死了爹,还要污蔑他的名誉!"李斯云猛锤了一下墙壁,细皮嫩肉的读书人的手很快红肿了起来。

    "你不相信是王喻回来索命?"江柠月问。李府上下无人不谈冤魂色变,李斯云为什么坚信没有鬼?

    "什么冤魂索命,都是无稽之谈!"李斯云余怒未消,"我爹是曾经当过王府的厨子,但他在出事前几天就告假回家照顾我生病的娘亲,我那时只有三岁,他要照顾两个人,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哪有机会去杀人?那时候官府也调查过了,他们证实灭门案的时候我爹根本就不在王府。"

    白楚洲朝江柠月微微点头,接着问李斯云:"但李老爷的尸体被发现时房间是反锁的,你们撞门后没有看见凶手,捕快到了之后把书房每个角落都搜查过了也没发现有人,如果不是鬼魂,凶手怎么做到人间蒸发的呢?"

    "这..."李斯云面露羞愧,"是我的错。那天我听到书房里有怪响,叫了爹几声也没有应答,门又打不开,我连忙去找人帮忙。恰巧管家在附近,我们一起把门撞开,之后我看见爹倒在血泊中,一时气急攻心,就昏了过去..."

    管家补充说:"我见少爷和老爷都倒了,一时也不知道扶哪个,只好跑出去喊人。那时候整个府上乱成一锅粥,凶手趁乱逃走也不稀奇。"

    白楚洲环顾了一下房间,屋子虽不大,却有几个大书箱,藏下一个人并不难。难道真的如他们所说,凶手杀人后一直躲在屋内,趁着李斯云晕倒管家走开的空档离开李府?这凶手未免运气也太好了。

    "那最近有没有陌生人进出李府?凶手即使能趁乱逃跑,但混进来时说不定已经被人看见。"

    "老爷掌管那么大一个白玉酒楼,平日待客应酬少不了了。公子也爱邀请文人诗客到家中聚会,所以府上经常能瞧见生面孔,只要看上去衣着体面大方的,我们当下人的一般不会特别注意。"

    又一个问题撞了壁。白楚洲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时不时摸摸这摸摸那的,又问了李斯云和管家几个问题,对得到的答案都不满意。但时间不早,再耗下去也没益处,他只好拜别李斯云,和江柠月离开了李府。

    "你觉得李斯云可疑?"直到李府远远被抛在身后,江柠月才开口问道。

    "目前还说不准,他二十年前还小,对王家灭门案应该印象不深,不像是会在杀人之后想到假装成王喻索命的。但他晕倒给了凶手逃跑的机会这又过于巧合。"

    "那有别的怀疑对象吗?"

    "没有。"

    怕江柠月泄气,白楚洲连忙说道:"虽然李袁旺的案子暂时走到了死胡同,但别忘了,我们还有王家灭门案可以查!"明明是双倍烦恼,却被他形容得像占了便宜一样:"我这里有王家案子的记录。走,我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说。"

    在街边一处小摊坐下后,摊主上前询问:"不知几位要吃点什么?我们这的牛肉面可是很名的哦!"

    白楚洲从竹筒取出几双筷子:"我要一碗阳春面。柠月姑娘要吃什么?"

    "半斤牛肉,三个馒头。"

    "啊?"白楚洲几乎抓不住筷子,"我可没说我请客啊。"

    江柠月把钱袋放在桌上:"我付我的。"

    白楚洲心上放松不少,但又觉得刚刚自己太没风度了,赶紧补上几句好话:"柠月姑娘武功这么厉害,平日肯定花不少功夫练武,是得吃好点。"

    "好嘞,马上就来,客官稍等哈!"

    趁着还没上菜,白楚洲把带来的卷宗摊在桌上,念了起来:"弘安三十四年六月五日晚,接到王府守卫报案有人中毒,捕快到现场发现府上十四人均口吐白沫、毒发身亡。死者包括王喻、其夫人李秋娥,其子王宏明,丫鬟三人,家丁四人,守卫四人。经仵作验尸,杀人毒物为砒霜,同样毒药也在饭菜残羹和厨房装油的陶罐中验出。"

    "油罐?"江柠月想起之前李斯云说的话,"那时候李袁旺在王府当厨子,的确嫌疑很大。不过李斯云说,他在案发前告假回家了。"

    "这里写了。"白楚洲用手指点在纸上,"六月三日午饭后,厨子李袁旺告假离开王府,之后一直在家中,没有再进入王府。"

    "倘若是走前往油里下毒呢?"

    白楚洲早就料到有此一问:"注意看这里的时间差。六月三日那天王喻的同乡莫良成到王府作客,提出要下厨煮几道家乡菜作晚宴,王喻于是同意李袁旺休假。六月三日晚饭是由莫良成烹煮,六月四日和六月五日的三餐则由家丁轮流煮。砒霜是剧毒,不可能服下长时间后才发作,所以这证明一件事,只有六月五日的晚饭才有毒。"

    "那负责六月四、五日煮饭的人也中毒死了?"

    "没错,当天王府中所有人,只有正当值的两名守卫因为还不到吃饭时间逃过一劫,其余都中毒身死。"

    "莫良成呢?"

    "他六月三日晚上就离开了王府,所以无事。"

    江柠月思忖道:"这个莫良成是最后一个在王府做饭但还活着的人,如果他是凶手..."

    白楚洲摇摇头:"如果是莫良成在六月三日时趁做晚饭时往油里下的毒,这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六月四日无人中毒。"

    江柠月又提出一个假说:"或者有人在六月五日下午偷偷跑到厨房里下毒。"

    "不排除这个可能,只是卷宗内没有提及可疑人踪迹,王府里里外外也没有被撬锁、破坏的痕迹。"

    全部路都被堵死了。

    "既然当年的亲历者还有活着的,再找他们问问说不定会有新的发现。"江柠月说。经历过巨大变故的短时间内人的思绪难免会混乱,极大可能有所遗漏,说不定隔一段时间后能想起更多细节,不过二十年这么漫长,人的记忆也锈迹斑斑了,真的还能问出新线索吗?但江柠月不是怕碰壁就不敢去尝试的性格,所以她没把后半句泼冷水的话说出来。

    白楚洲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牛":"我也是这么想的,莫良成如今住在隔壁镇,我已经去信让他来津州协助调查,至于那两个存活的守卫..."

    他的话被端着热腾腾吃食的摊主打断了:"上菜咯,客官麻烦把桌上的东西清一清——"

    白楚洲把案宗卷好收入怀中,接着说:"两个存活的守卫,有一个已经在几年前病逝,而另一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郭乾,反正现在除了我们也没别的客人,介意陪我们聊一聊吗?"

    摊主大惊失色,差点把托盘打翻:"我、我可没有杀人!"

    江柠月伸手扶住托盘,将它稳稳地放在桌上。她早就观察到摊主在切牛肉时动作刻意放缓,还时不时偷瞟他们,起初她以为只是爱打听八卦,原来是心虚。白楚洲想来也是早就查到当年的证人摆摊的地址,所以选在这里吃面,江柠月并不喜欢心里主意这么多的人,但又不得不佩服白楚洲安排缜密。

    白楚洲露出一个平易近人的笑容:"我们没有怀疑你,只是想找你了解一下而已,不必紧张,来来,坐下聊。"边说边从隔壁空桌挪过来一张凳子。

    郭乾勉为其难地坐下,对二人还是带着抗拒和害怕:"我,我知道的二十年前都跟官爷们说了..."

    白楚洲拍拍他的肩膀:"我绝对相信你。听说当年王喻是个为百姓着想的清廉好官,对身边的仆从也是宽厚仁慈,甚至视为家人,你在王家待了那么多年,也肯定希望枉死的十四个人能够沉冤昭雪。"

    说起王喻,郭乾一下子悲从中来:"老爷一家对我们这些下人真的很好,从不打骂,还经常送我们东西。那个杀千刀的,害了那么多人,连老爷未足月的孩子都没放过..."他悲愤交加,眼中溢满泪水。

    "未足月?"白楚洲意识到不对,"王喻的儿子王宏明不是五岁吗?"

    "那是大公子。"郭乾抹了一把泪水,"案发的时候夫人还怀着八个月身孕,造孽啊!"

    "所以其实受害者一共有十五个,一直算漏了腹中的胎儿。"白楚洲喃喃道,"八个月,记录在案的早产儿有七个月出生都能存活的,说不定..."

    江柠月猜到了他的想法,提醒道:"义庄之后失火了,就算王夫人死后将婴儿产下,他也活不成。"

    这番话更是揭开了郭乾的伤疤,他猛锤自己的头:"是我没用,没能保护好老爷一家,就连让他们死后入土为安都做不到!"

    白楚洲连忙拉住他,还递上一杯茶让他喝了冷静一下:"郭大哥不要激动,身体要紧。眼下最重要的是抓住凶手以慰死者在天之灵。王老爷家还有其他经常走动的亲戚吗?除了官府外,会不会有别人想要揪出真凶为王老爷报仇?"

    郭乾缓和下来后想了半刻,说:"没有。老爷刚当上大官的时候到府上拜访的人很多,但不是想攀关系就是占便宜的。老爷为官清廉,不肯给这些人开后门,他们得不了好处就没再来了。府上很少有客人,所以那个莫良成来作客我们都很吃惊,之前也没见过他。"

    白楚洲顺着问:"莫良成做的饭,你们都吃了吗?"

    "吃了。老爷体恤我们,平日里主仆吃的都是一样的饭菜,只是吃的时间地点不同而已,莫良成那次也不例外。"

    "那能跟我们说说六月五日那晚的情况吗?"

    "那晚轮到我值更,一般要到戌时交班后才能吃饭。寅时过半我听见大厅里有人哀嚎,交代另一个兄弟继续守门后,我连忙赶到正厅,结果发现老爷一家和小翠、小兰都昏倒在地,我想到下房喊人来帮忙,殊不知全部人都倒下了。我只好到街上随便拉了个人去找大夫,我则去了衙门。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

    郭乾又抽泣起来,白楚洲为他续了茶:"勾起了郭大哥的伤心事真不好意思。但亲耳听到你描述当年的这些细节,对我查案帮助很大,王老爷在天有灵也会感谢你的。"

    这并不全是安慰郭乾的话,虽然查到现在并没有明确的证据指向某个嫌疑人或者挑明作案手法,但每一句话就像拼七巧板一样,乍看杂乱无章,但只要能找到它们的位置和相互之间的联系,就能复原事件的全貌。

    问题问完,白楚洲安慰了一下郭乾就由他继续顾摊子去了。白楚洲想了想说:"其实能问的证人还有一个,就是当年守义庄的陈北。义庄失火这事也颇蹊跷,说不定是凶手放火想要毁尸灭迹。"

    "不是已经确认死因是砒霜中毒吗?凶手为什么还要冒险放火?"

    "有些痕迹是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尸检出来的,这也是为什么尸体要放在义庄,还不能下葬。"

    白楚洲往碗里扒拉了几下,犹豫地开口:"我想今天去陈北那,他就住在城郊,从这里过去只需一刻钟。"白楚洲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急,一个是二十年前发生的案子,一个才发生了几天,也没有人规定了破案的限定日期,但他总有种隐隐的不安,好像在和看不见的幽影赛跑,慢一步就可能全输了。

    江柠月对早晚半天都无所谓,点了点头表示愿意同去。

    "柠月姑娘真是人美心善在世菩萨!"他边说边往自己的碗里加了几片牛肉,"我帮你吃点,这样快点吃完我们快点去找陈北。"

    陈北的家在城郊的一处偏僻巷弄里,木屋略显破败,窗棂歪斜还有几处已断裂,纸窗的破损处漏出淡黄的烛光。

    "看来人在家,我们来得正是时候。"白楚洲快步向前敲了门。

    木门晃动了几下才被拉开,门后是一个年轻瘦弱的女孩。看见她身穿麻衣头缠孝巾的那一霎,白楚洲心凉了半截,他们还是晚来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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