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田耕手持大帚打扫院子。

    田织一早醒来就找田耕,肉嘟嘟的脸蛋儿兴奋得发红:“阿哥小时候和桑姐姐一起玩过,桑姐姐有多漂亮?”

    天真的大嗓门令田耕头疼。

    “阿哥,桑姐姐像桑大叔那样厉害吗?”田农嗓门更大:“能不能单手掐死狼、一箭射落两只兀鹫?举得起咱家的石磨盘不?”

    田耕的头更疼了。

    面对两双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田耕尽力回想:“桑大叔的闺女……猫似的小小一只,说起话来细声细气,没什么模样。”

    田织大失所望:“阿哥,你再想想。桑大叔说桑姐姐是‘洁白无瑕的雪、春日破冰的泉,只在雪山之巅绽放的花’,怎会没模样?”田农也不肯信:“桑大叔老虎一样威猛,桑姐姐怎么能像猫?”

    被弟妹缠得没辙,田耕没好气道:“桑婶儿那时候有疯症,桑大叔忙着照顾桑婶儿没空管闺女,便托咱家照管。我费力捉的山鸡、采的甜果儿全让阿爹阿娘喂了她,吃了也不长肉,山精水怪似的惨白惨白,看一眼都晦气。”

    田大娘惯用山精水怪吓唬孩子,村里小孩都知道精怪会勾人魂魄,谁也不敢往深山、水边乱跑。

    田织打个寒颤,四处张望,一眼望到柴门外,忽然呆住。

    田农也望向柴门外,攥紧田耕的手怔怔道:“阿哥,你看……”

    田耕望去,只见柴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位抱琴而立的陌生少女。

    少女浑身缟素,螓首微垂,阳光照在她身上,乌发光晕流淌,冰肌耀眼生辉。

    “这是桑大叔家的姑娘雪霁,一直在山上师从盲老清修。”田阿爹拎着包裹走来,对儿女道:“盲老离世,桑姑娘下山散心,你们几个不要闹她。”又笑呵呵对少女道:“这几个是田叔家的孩子,淘气得很,桑姑娘莫笑话。”

    她抬起脸,轮廓纤秾合宜;黛眉微蹙如雾笼春山;长长眼睫只在末端翘起,在眼睛下方投出小扇般的阴影;重睑薄而清晰自眼角陡然而起,流丽蔓延至眼尾微微上挑;眼白微微泛蓝,点漆似的瞳仁极大极清澈,眼波闪闪,幽艳如山中恒久常在的深湖;美目琼鼻,菱唇榴齿,极致光艳与极致幽魅同在,正如“洁白无瑕的雪、春日破冰的泉,只在雪山之巅绽放的花”。

    抱琴少女以田家几人不曾听过的文雅腔调道:“雪霁见礼。”

    田农呆呆看着,心想:山精水怪要是长得和桑家姐姐一样好看,确实能摄走人的魂魄。

    田织满脑子都是“如冰似玉,美赛天仙”八个大字——阿娘果然没有骗人!她毫不见外地扑过去:“雪霁姐姐,阿织帮你拿东西!”

    雪霁从未见识过此等热情可爱的小人儿,手足无措间被肉乎乎的田织一撞,琴从雪霁臂弯中滑落,“咚”的一声跌在地上。

    素白琴囊散开,琴被摔出巨大裂痕。

    雪霁一怔:这琴是盲老遗物,没想到一下山就摔坏了。

    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田织瞬间眼泪汪汪。

    感受到田家小姑娘的僵硬,雪霁忙将田织搂进怀中,一下下轻抚她的脊背,柔声道:“是我没拿好,不关你的事。”

    “桑,桑姑娘,”田耕鼓足勇气开口,声音颤抖得厉害:“我带你去雪原镇,镇上有琴铺可以修琴……要是修不好,我赔一张新琴给你。”

    雪原镇货物流通,各族杂居,是白莽山附近最繁华热闹的大镇。

    一队行商打扮的男子牵着马匹进入雪原镇,按此地风俗兜帽披风,以毡覆面,包裹得严严实实。

    为首之人黑色大氅下隐隐可见一束金带,兜帽压得极低,面目不可观,然他松立鹤行,轩然霞举,仅凭身姿便引人浮想联翩。路过妇女目光频频落在他身上,交头接耳,窃窃而笑。

    几名随从对这情形见怪不怪,极有默契地变换位置,用马匹隔开那些热情视线。一行人对着盐铁茶药、布料皮毛等物挑拣议价,最后在马市流连许久,将雪原镇商贸现状了解透彻后,亲随向为首男子低声询道:“军主,此地交易情形已详录,是否动身前往下处?”

    “在此补充路上所需。”男子声音低沉磁性,威仪凛然:“采买后出发。”

    “是。”众人奉命散开。

    “那里有处小馆,看起来还算干净。”亲随牵着马往前一指,“军主,吃些温热食物养养胃再走吧?”

    小馆内食客混杂,谈天说地甚是纷杂:“西戎祖地要举办祭天大典了,自老单于过世,这还是耆善第一次召集诸部,西戎盛事,有得热闹。”

    “耆善神师厉害,一边主持修建祭天台,一边还能献上养颜秘药。”

    “是厉害,最会讨好大阏氏。歌玛大阏氏爱美善妒,耆善神师年年挑选美貌少女到祖地侍奉神明,个个有去无回生死不知,作孽啊。”

    “天神保佑,赶紧让玉苏阿成为‘天下第一美女’吧,这样或许便不会再让美貌少女奉神。”

    “玉苏阿是谁?歌玛大阏氏难道允许别的女人称‘天下第一美女’?”

    “玉苏阿是大单于和大阏氏的独生爱女,名字即是‘心上花’之意。耆善大阏氏多年前输了‘天下第一美女’称号,憋着劲儿要在女儿身上赢回来。”

    “这次祭天大典赶在玉苏阿十五岁生辰时举办,到时不止西戎各部,就连齐氏、萧氏也要派皇子王孙前来送贺礼,十五岁的美貌少女如此声势浩大地露脸,‘天下第一’的名号不就稳了?”

    “英雄美人英雄美人,第一美女当然要配第一英雄,也不知哪位英雄才配得上西戎‘心上花’。”

    “论杀伐征战,现如今南、北、西戎再找不出一个比得过虎兕军之主的。这位北齐三殿下,当年曾被太傅评价‘粹质如冰玉,风逸绝群’,北齐高门之首魏氏的嫡女对他一见倾心,违背父命不当皇后也要嫁给三殿下。英雄俊美,正与‘心上花’相配。”

    “不好说,这位北齐三殿下有妻有子,夫人还是从龙首功魏氏的嫡女,‘心上花’肯定不会去当侧夫人……”

    黑衣金带的男子放下手中长箸,拉起覆面毡子起身,亲随赶紧扔了几枚铜钱在桌上,跟随军主出店。

    男子行步如风,避过人流杂物向镇外走去,亲随牵着马在后面,边走边给同伴作标记,前方步履坚决之人忽然停下脚步。

    亲随暗自一惊,握住刀柄快步上前,低声道:“军主?”

    男子走入一条窄巷,亲随噤声跟随,高度警惕却未发现任何异常,街市的嘈杂声渐远,越来越清晰的琴声传来,黑衣金带的男子终于停下。

    窄巷尽头有家琴铺,一位浑身缟素的少女正在试琴。

    为避风寒,这少女素服蒙面,重重围裹下依然纤细如柳,白皙纤长的手指在弦上吟猱绰注,琴音清微淡远,飘邈如从天上来。

    风过窄巷呜呜咽咽,卷起轻薄杂物打个旋吹到乌靴下,以杀伐震慑天下的虎兕军之主立于陋巷阴影中,阖上双目,全身气息收敛,静静聆听恍若仙乐的琴音。

    亲随不通音律,只觉伫立在阴影中高挑挺拔、黑衣金带的军主,和端坐于明亮光线中、专注抚琴的纤细素服少女恰好构成一副光影流动,明暗对比强烈却又意外和谐好看的画卷,相当好看,好看到不像真实存在于世间,很愿意就这样一直看下去。

    少女专心试琴,心无旁骛。风声渐急,半阙琴曲的旋律开始重复时,隐于陋巷中的虎兕军之主转身离去。

    雪霁并不知道曾有人专为这琴声穿街过巷而来,又悄然而去。

    田耕在雪霁身旁,心中有种快要满溢而出的快乐,等店家说找不到合用的攘补木材时,田耕掏出一只瘪瘪的钱袋——里面装着他为了离开隐弃村积攒多年的私房钱。

    将钱袋往桌上一拍,田耕豪爽道:“买最好的琴!”

    店家觑一眼轻飘飘的钱袋,直接把两人轰了出去。

    雪霁抱着旧琴走在前面,田耕蔫头耷脑地跟在她身后。

    雪霁停下脚步,怯怯唤道:“田阿兄……”

    “桑姑娘,你放心,我早晚买最好的琴赔给你。”田耕一挺胸脯,保证:“雪原镇也就比隐弃村稍微强点,和外面的大城大镇没法比,等我出去闯荡,早晚能买下最好的琴。”

    “田阿兄,”雪霁抱着琴站在雪原镇外积雪未消的路口,有些茫然:“我不认路。该往那条路走,还请田阿兄示下。”

    “哦,哦!”田耕涨红了脸,两步冲到前面:“我认路。你跟着我就好。”

    走不多远,遇到一队耆善士兵押解着几名哭哭啼啼的美貌少女赶路。

    微暗天色中,耆善士兵见到素服纤细的蒙面少女抱琴而行,如在暗夜中见到一支婷婷绽放的白昙,惊艳莫名,立刻用西戎话大喊:“那边的两个,过来!”

    田耕反应极快,拉住雪霁的手转身就跑。

    雪霁毫无准备,怀中琴再次掉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琴……”雪霁被田耕拉着跌跌撞撞跑了几步,回首望向后面,却看到三名耆善士兵已经追了过来。

    “别管琴了!”田耕听过耆善神师抓美貌少女奉神的传闻,大吼道:“跑!”

    墨蓝夜幕,一轮银月在阴云中时隐时现,清冷月光不时照在荒凉坚硬的冻土上,映出少年少女跌跌撞撞奔跑的影子。

    恐惧榨出两人最大潜能,在追来的三名耆善士兵咒骂声中,雪霁跑得飞快,兜帽滑落,衣袂翻飞,一头漆黑秀发在奔跑中飞扬如风雾。

    浮云蔽月,凄寒夜风迎面刮来,她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踉跄两步摔在地上。

    “田,阿兄,你快跑。”雪霁气喘不已,不肯拖累田耕:“不要,管我了,跑……”

    田耕不肯,跑回来抱住雪霁:“桑姑娘,是我带你出来的,要死一起死!”

    三名耆善士兵追了上来,高高举起手中利刃。

    雪霁越过田耕肩膀,看到利刃上泛着冰寒光芒。

    寒意冷彻心扉,狂风呼啸中,几乎能听到死亡翩翩而至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雪霁不由睁大眼睛,看见黑衣金带的死神,骑着高头骏马疾驰而至。

    马蹄声响惊动耆善士兵,三人齐齐回头。

    一道灿如闪电、快也如闪电的霜刃如飞掠至,寒芒一闪,三颗头颅同时掉落,鲜血冲天而起!

    狂风吹散浮云,露出一轮巨大银月。

    巨大银月下,蒙面的黑衣死神只露出长而俊美的眼睛,眸如寒星,杀意盎然。

    骏马人立而起发出嘶鸣,马鸣风萧萧,黑衣猎猎作响,长目俊美的死神一抖手中长刀,鲜血滴落在积雪冻土,弧刃重现霜雪之色。

    男子带着强烈杀意的双目,望向雪霁幽如碧湖的眼睛。

    银月、积雪、夜风、霜刃、比霜刃更加冷酷的眼睛……巨大恐惧化作前所未有的冷意击穿心脏,雪霁如坠冰窟浑身发抖,连牙齿也在轻微打颤。

    仿佛感受到她的恐惧,黑衣金带的蒙面男子深深看了雪霁一眼,毫不犹豫地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飒沓如流星,血不沾刃,人不留行。

    直到此时,三具无头尸体才“扑通通”齐齐倒地。

    以杀止杀,杀神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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