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葫芦于昏沉中恢复意识,慢慢睁开眼睛,自温暖柔软的兽皮上坐起。环顾四周,室内光线昏暗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均是原木所制,经过岁月洗礼表面光润隐有木香。

    披上薄被,血葫芦扶墙走出卧室。

    卧室外是一间高阔书房,高大书架围绕四壁顶天立地,一架木梯靠在壁角,就连地上也堆放着小山似的书籍。兽皮缝制成的厚实坐垫随意摆在木地板上,方便随手取过地板上堆放的书籍阅读。

    绕过满室书籍穿过小厅,血葫芦推开屋门,屋外阳光正好,触目所及绿意盎然,与印象中的苦寒之地完全不同。

    这是哪里?

    到底是何方高人救了自己性命?

    带着重重疑问,血葫芦穿行在悬冰挂雪的林木间,绕过磊磊岩石,在小径尽头看到一位素衣鸦发的少女在青石墓碑前洒扫焚香,虔诚地献上一束香草。

    听到声响,墓碑前祭扫的少女蓦然回首,与血葫芦两两相望。

    血葫芦一呆,他幼时曾见过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后来再看到美貌女子都不过尔尔。然而墓前这少女年龄虽稚,却有石破天惊之美。

    他一时忘了言语,呆立当场。

    雪霁看到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血葫芦出现于此,也是一呆。

    阿父听说了那晚之事,赶着下山料理后续。恐他走后山中无人可以辖制血葫芦,遂令雪霁在伤药中加麻药让血葫芦动弹不得,既有助于伤势恢复也可保障她的安全。

    雪霁每日给血葫芦把脉换药,麻药用量计算极准从未出过差错,没想到现下他竟然跑到此处。

    照料血葫芦多日,雪霁对他颇有些医者父母心,见他披着薄被立在雪中露出胸口绷带,不由关心道:“你这样冷不冷?”

    血葫芦会错了意,瞬间面红耳赤,背过身尴尬地重新批束薄被,务求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直到把自己裹成人肉大棕一般,血葫芦才咳嗽一声转身,向少女行礼:“在下乔渊,迁于乔木之乔,如临深渊之渊,拜见姑娘。”

    雪霁见他有礼自持,便也盈盈回礼:“我名雪霁,雨雪霏霏之雪,月波清霁之霁。唤我雪霁便可。”

    清音袅袅,竟是西京故语、正宗雅言。若非居于偏僻山中,倒像旧时节西京公卿家养出来的闺秀。

    乔渊心下诧异,还是彬彬有礼道:“乔某随商队至此,路遇歹人打劫,幸得高人搭救。多谢姑娘日常照料之恩,乔某定当报答。”

    雪霁回道:“不敢当。救人于危难是老师教诲,雪霁不过遵循师嘱而为。”

    “先生高山景行,在下钦慕。”乔渊诚恳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在下想当面叩谢先生,姑娘能否引见?”

    雪霁面露哀伤之色,侧身让出位置。乔渊这才看清墓碑上刻着“恩师之墓雪霁敬立”,字迹妍放疏妙,流丽灵动,凿痕崭新。

    乔渊走至墓前恭恭敬敬道:“唯先生高义,方有晚辈今日之活。本欲当面叩谢,不想先生竟然仙去,缘悭一面。”说罢,双膝跪倒叩首三次。

    雪霁见乔渊如此礼敬老师,心中对他极有好感:“老师是在睡梦中安然离世的,并未受苦。天气尚寒,此地虽有地热水脉经过,伤势未愈还是不要久在室外,请随我来,饮些热汤。”

    乔渊跟着雪霁,只见一路上林木扶疏天然成趣,青石铺就的小径两旁辅以白色碎石,曲径通幽。地热水脉在积雪间形成数处温泉池塘,氤氲水汽升腾飘拂,时时被山风吹散复又聚拢,再往里走,白雪绿树间坐落着木屋。

    木屋檐上悬挂碎玉薄片制成的占风铎,起风时碎玉相触,传出阵阵清脆悦耳的丁零声,恍如桃源仙境。

    雪霁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与乔渊对坐而食。

    “桑姑娘,我来啦!”屋外突然响起少年人热情的呼唤:“我娘又做腌菜了,我给你带上来几罐;还有我爹从镇上买回来的糖渍果子,甜着呢!”

    田耕径自推开屋门,一眼看到血葫芦正夹了一箸肉往嘴里送。

    桑姑娘做的菜,自己还没吃上呢!田耕恶狠狠瞪着乔渊:“谁让你吃的?”

    雪霁赶忙解释:“没伤到肠胃的话,吃什么都可以,肉食更补些。田阿兄若担忧乔大哥伤势,觉得不妥,以后就换清淡些的菜吧……”

    我哪是担忧这家伙的伤势,我恨不得把他踢出门扔回冰天雪地的荒原,让他自生自灭!

    田耕忍住一口老血,向雪霁摆出笑容:“以后别给他做饭。”转向乔渊,笑容消失:“有手有脚,以后自己的饭自己做,自己的衣裳自己洗,不能白住。”转过头又对雪霁柔声道:“桑姑娘,别心软,有什么重活粗活都让他干,等把救他的本钱利息赚回来,就让他滚蛋!”

    “田兄弟说的对。”完全不介意田耕表现出来的敌意,乔渊点头:“桑姑娘有什么粗重活计尽可交给我来做,乔某别的不好说,力气有的是,等闲人比不过。”

    “在下胃口好的很,还是有滋有味的肉食更有助伤势恢复。”乔渊伸出筷子飞速夹一块浓香扑鼻的肉块放入嘴中:“我会做弓箭,明日起捕猎归我,保证天天有肉吃。”

    看乔渊左一筷右一筷,吃得停不下来,田耕恨的牙痒痒:“会做弓箭捕猎有什么了不起?我也能。不信咱俩就比试比试弓箭术,桑姑娘,你来做个见证。”

    两人之间突然剑拔弩张,雪霁莫名之余,弱弱道:“田阿兄,他的伤势还没痊愈……”

    “他伤势没大碍了,明天就能捕猎呢。”正因为乔渊伤势未愈,田耕才要和他比试弓箭术:这家伙天生神力,真打起来肯定吃亏。生怕乔渊借着雪霁的话就坡下驴,田耕激道:“姓乔的,你要是怕了,趁早认输。输了就别想吃肉,自己白水煮野菜去。”

    乔渊不应田耕之话,又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

    “怕了?不敢?”田耕激道:“不敢比也行,只要你叫我一声‘田大哥’……”

    乔渊放下筷子,起身向田耕走去。

    他身材伟岸,就算受伤消瘦,也比田耕高大不少,几步过来压迫感陡然上升,田耕摆出防御姿势,警惕万分:“你要干嘛?”

    “比弓箭术啊。”乔渊从田耕身边走过,推开门回头一笑:“田兄弟要是输了,以后可要叫我‘乔大哥’。”

    “田阿兄,”雪霁举起一截木枝,向田耕道:“你看这块紫杉木合用不合用?”

    田耕走过去接过木枝,一边摩挲一边夸道:“我看行,桑姑娘,你可真会选。”

    牢记要和田耕“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雪霁虽不赞成两人比试,还是尽力帮助田耕:“阿父提过,紫杉木可做弓。”

    “这紫杉木还是不够好。”不知何时,乔渊站到了两人旁边。

    田耕大大“嗤”了一声:“我桑叔一箭射落过两只兀鹫,弓箭术……大概和北齐三殿下一样厉害,比你懂得多。”

    乔渊神情丝毫不变:“虎兕军之主并不以弓箭术见长。”

    这家伙连杀神之神都不放在眼里?

    田耕冥思苦想,弓箭术最强的是……“你可知道南大将军一箭射死西威侯?我桑叔评价南大将军的弓箭术,说那时江面逆风,护卫重重,南大将军能在二百步开外的颠簸小船上射中西威侯一目,称得上是神来一箭,当世也就他能和南大将军比一比。”

    提到名动天下的一箭,乔渊动容:“桑先生对弓箭术果然见解独到。”却对“能和南大将军比一比”之语避过不提。

    雪霁对弓箭术并无清晰概念,倒是对树木之间的不同更感兴趣:“阿父当时随口一说,我也未曾细问,这紫杉木哪里不够好?”

    乔渊将手中的杜松木枝递给雪霁看:“做弓的话,最好用干死且有弹性的硬木。这块紫杉木够干够硬,既不泛灰也没破裂,只可惜木上有结,弯度小,落了下乘。不如我手里这枝有弹性,更宜做弓。”

    雪霁仔细观瞧,欣喜道:“果然如此。百闻不如一见,还是亲手做过才懂其中诀窍。”

    乔渊用匕首将木枝削成中间厚首尾细,又在两端切出半月形凹口,用动物筋作为弓弦。

    一把简易漂亮的大弓出现在他手中。

    他掂了掂分量,又比比长度,道:“我的弓做好了。”

    田耕将乔渊动作一一记在心中,也去寻那干硬有弹性、无结又有弯曲度的好木材。

    乔渊携着弓,在田耕身后悠悠道:“找硬木的时候顺便找找秋麒麟草,越直越好,可以用来做箭——记着箭的长度应是弓的一半,不然弓拉满箭却不够长,那就是笑话了。”

    雪霁站在乔渊身侧,好奇地看着那弓,道:“我阿父用的弓同这个有些不同呢。”乔渊将手中弓递给雪霁,让她看个够:“这是最最简易的弓,当然没法和外面卖的真正猎弓比。”

    “不是的。阿父的弓是他自己做的,已经用了很多年。”雪霁对比着手中弓的大小和乔渊的身高比例,道:“这张弓最多只到你腰间,阿父的弓却几乎同他自己一般高,更是沉重无比,我都抬不动。”

    乔渊讶异,他于弓箭术多有见识,即便是大弓也没有做得同人一般高的道理,那要多长的臂膀、多大的力气才能拉满?

    他想象不出应当如何挽弓,诚心诚意道:“桑先生必非常人,乔某日后得见,定要请教一番。”

    “我阿父是西戎人,名唤‘桑朱’。”雪霁笑道:“西戎人只有名字没有姓,并不姓桑,田阿兄他们只是按照家乡叫法叫惯了。”

    西戎人种混杂,诸部通婚,多以族姓、氏族名为姓,并不以血缘继承姓氏。这些乔渊本是知道的,但对着雪霁的样貌,却半点儿想不到她有一半西戎血统。

    “多谢雪霁姑娘提醒,我记下了。”乔渊对田耕道:“飞禽走兽均可用来试箭,林间枝木繁茂,走兽尚可以陷阱捕捉,飞禽更难狩猎。这回便试射飞鸟以定胜负如何?”

    田耕还要加难度:“鸟儿停在树梢时射它太过容易,不如透过那些枝枝丫丫比试射飞鸟。”

    乔渊点点头,观察着地形山势,挑了一处林木茂盛积雪皑皑的地方,眯着眼看看树梢,又转了几圈,站定向田耕道:“我就在这里吧。田兄弟想要在哪?”

    田耕见乔渊给自己找了一块有树荫遮挡的位置,不禁心中大为鄙视:找个视野不好的地方,等我射落飞鸟的时候,你连鸟毛都还没看到呢。他大踏步走向阳光映照的开阔之地,又指着能晒太阳的温暖空地对雪霁道:“我站这里。桑姑娘,你把貂裘裹紧些,站到那边去。”

    “你们两个都准备好弓箭,我一会儿会掷石惊鸟,先射中者胜。”雪霁听从田耕建议走到阳光下,拾起一块石头向两人道。

    田耕点点头,像模像样地引弓搭箭,紧盯雪霁之手,猜她会往哪个方向扔石头。

    乔渊却闭上眼,静静聆听林中声音。

    雪霁见两人都已做好准备,掂掂手中石块,向林中一掷,被投石惊起的一只飞鸟扑簌簌飞向空中,散落的羽毛随风四散。

    冷冰冰的阳光照在身上毫无暖意,雪霁在山风中冻得鼻尖微红,抬首望向飞鸟,只见那个方向树上积雪反射着最强烈的阳光!

    白茫茫一片耀眼生花,莫说飞鸟,连静止的树枝都看不见。雪霁双目被白雪日光刺得生痛,赶忙闭上眼睛,还是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了乔渊的选择。

    田耕同样被积雪反射的阳光晃了双目,眼花流泪,连续射出长箭,不是落进草丛,就是插入树干。

    接连的破空声响中,树荫下的乔渊睁开眼,射出一箭,飞鸟被尖锐的秋麒麟草射中,直落地面。

    乔渊拾起射落的飞鸟,向田耕笑道:“田兄弟,我赢了。”

    “你使诈,我不服。”田耕揉着眼睛跑到乔渊身边,“再比一次!”

    “弓箭术不只局限于弓箭本身,周遭环境也要考虑在内,狂风暴雨、极寒曝晒,种种恶劣气象都有不同的应对之法。骑马和乘船有差别,正面对敌和隐蔽埋伏也有差别。”乔渊收敛笑容,正色道:“刚才若不是射飞鸟而是战场对敌,你现在已是一具尸体,死人是没有第二次机会的。”

    “有些见识。”雄浑声音突然出现在乔渊身后,一只大掌拍向他肩头!

    乔渊倏然而惊却已不及逃脱,只能稳住身形承受大掌力道。深吸口气,乔渊慢慢回首,看到一位浓眉利目、高鼻阔腮的西戎男子,背着张几乎和人一样高的弓。

    雪霁欢呼:“阿父!”

    在雄伟高壮的桑朱面前,原本身材高大的乔渊竟显得文弱许多。桑朱撤掌退步,直视面前青年,不怒自威气势惊人:“名字。”

    乔渊在桑朱如山岳压顶般的威压下挺直身型,直视对方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不卑不亢道:“乔渊。”

    两人对视良久,随桑朱如何气势逼人,乔渊始终不肯示弱。

    雪霁看到乔渊后背汗湿一片,忍不住道:“阿父,乔大哥的伤还没好。”

    田耕也别别扭扭跟着道:“桑大叔,乔……大哥说的有理,我认输啦。”

    桑朱大笑起来:“能撑这么久,很不错了。”威压随之一空。桑朱转向雪霁,笑道:“阿父带他去林中走走,你和田家小子先回去,不要跟过来。”

    桑朱拍拍乔渊的肩,声音中透着亲切之意:“一起到林中走走。让你看看,田家小子说我能和南怀风比,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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