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中,董升被锁链绑在木架上,浑身血迹,与之前那摊贩相比,没差多少。

    狱卒咂嘴,摇摇头,不忍目睹。文弱书生受此酷刑,到底看着更可怜些。

    另外一个看守的问道:“他怎的受如此重刑?听说这董升不是与陇炀楼有关系吗?再的,人不是也找回来了?”

    狱卒觑望了后边无人,这才压着声音道:“他惹怒了沈大人,上面人说惩戒一番,那我们也不敢说什么。”

    看守了然。他不由得唏嘘一句:有权势就是好啊。

    人正叹息着世态炎凉,外边传来脚步声,吓得两人忙收了懒散,战战兢兢立在边上。

    仍旧是沈嵇和程著,此番再无他人。

    程著见着董升的惨样,目色一吓,不由得抿了抿嘴。他对沈嵇道:“你何必这样折磨他?”

    沈嵇提了提袖子,望程著一眼:“做错了事便该受罚,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道理。”

    “他的用处还多着——”程著正要反驳,董升却是突然截断程著的话。

    “你和他还真像。”

    两人不禁看向董升。

    董升整个人全凭铁链悬在木架上,两只腿无力地垂着,左腿外边完好,只裤脚沾着溅到的血迹,然里面却是早已残缺的废腿。右腿经由申玉一剑刺下,利刃直穿血肉,横抽之时断了筋脉,现下也成了废腿。

    他强撑着力气发笑,然气息终是不够,笑着笑着便咳嗽起来,粗喘着气。

    程著眼神扫过他全身,最后对上他直直望着程著的眼睛。不知怎的,这感觉总是不妙。程著撇过头,拿出了李淑藏下的游记——

    他道:“董升,李淑的事责任在你,你将人故意引到那巷口遭至后面一切,受了这道罚,我们暂且不追究了。”话说到此,程著还特意看向沈嵇,见他面色如常,这才算是心落到实地。

    “鹿山祸事……”程著紧了紧喉咙,“你且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事成之后我们便会放你自由。”

    董升呵呵一笑,“你们将我折磨成这样,还期望我说出真相,你们倒真会做交易。”

    沈嵇冷硬的目光盯向他,话里寒凉:

    “我们不与你做交易。”

    “鹿山祸事,你参与其中做了什么,是受连累还是该赎罪,你自己心里清楚。”他未给董升留半点情面,这话让程著听来都觉刻薄几分。

    董升怒地瞪视沈嵇,张了张嘴欲反驳,却终究是又垂下了头。

    “你……”董升喉中干涩,声音湮没在呼吸之中。

    沈嵇拿过那本游记,翻到了勾画的那一页:

    “‘夜’,‘东方’……”沈嵇一面看着董升的神色,一面道:”临绍七年春初,东门夜起祸事,一学子与城门侍卫暗中传信,太子意欲谋反,学宫私藏兵器……”

    “那个学子,便是侥幸逃脱的你吧。”

    董升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他。

    “你处处装可怜,只说自己被人蒙骗,可实质是你自己贪图名利,率先背弃了仁者道义!”这话狠厉,似天雷一般将董升劈得体无完肤。

    “不!”董升终是不甘,猛然又看向程著,似落水之人拼命抓取水面上的最后一根浮木——

    “是他!”他挣扎着欲扑向程著,铁链在空荡的狱中丁零当啷响个不停,“是程过之,是中书令,一切都是他的错!”

    “闭嘴!”程著忍不住上前掐住董升的脖子,“垂死之人还在诽谤别人……”

    “我没有说错——”董升咬着牙,他人本就文弱无力,再者双腿已废,浑身是伤,于铁链桎梏下的挣扎只如蚍蜉撼树。

    “如若不是程过之怂动书院学子闹事,皇帝也不会震怒,太子也不必死!”董升拼命狠力砸出这话,倒真是将狱中之人都砸了个懵怔。

    沈嵇眉头微蹙,眼神淡淡掠过程著,而后只盯着董升。他不说话,眸中却带着亮色,董升望着他,似受到鼓舞一般:

    “你以为李煦为什么会被鸩杀?皇帝确实妒忌太子贤名,可若没有程过之怂恿学子们闹事罢课,大造声势一定要为李煦争个名头,皇帝也不会怒而下令诛杀那三百余学子,也不会将李煦投入大牢,也不会有后面的事情……”

    董升的话又揭开临绍七年的又一层阴私。中书令为博直名,用鹿山学子之血骨铺路,这无论如何是程著无法接受的。

    可他又忍不住不去将程过之与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

    他还记得,李玥死后,程过之曾找他谈过一次,让他不要再参与此事。

    父子为此闹僵,他亦很少归家。

    他原本以为此事是因着有关皇室名声,所以父亲让他避讳。而如今董升的话,却是说明,原来程过之不让他继续查,是因着这一切罪过的源头,是他自己么……

    中书令大人在朝中的名声,在众人眼中的清明,在皇帝手上的分量……这些都是无辜者之躯体所铸就的么……

    程著被这话扰乱了心思,也不知该看什么,该做什么。他在屋内有些站立不住,只想逃离此地。

    沈嵇忍不住按抚了他的肩。

    程著茫然地望向他。几日来的奔波探察,几人都是没好好休息,可董升的一番话,猛然将程著的精神击中,他亦终究是感到了疲倦。

    之前他也被人问过,若临绍七年之事牵扯到程过之,他会怎么办。他那时还有余地避而不谈。

    如今,他却不得不直面这一现实。

    “此事是否与中书令大人有关,你都不适合再在此了。”沈嵇话里带着安慰,嘱咐他:

    “你先去好好休息一下,接下来的话我来审问。”

    说着,他又拍了拍程著的肩:“不管真相如今,我都会告诉你的。也希望,你都能接受。”

    话既到此,程著也明白,此时自己该懂事了。他阖眼凝神,胸中一声叹息,终是应头答应。

    眼见得程著被他伤中了心思,董升觉出一份快意,脸上苦乐夹杂,喉中发出呵呵声。

    看着程著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沈嵇这才敛了敛神色,转头审视着董升:

    “你这招杀人诛心,玩得倒是不错。”

    董升喉咙中仍是呵呵,只不见笑意,全是强撑。

    “你们且先下去。”沈嵇顺便遣退了室中的狱卒看守,最终空寂灰暗的牢狱之中,只剩下两人。

    沈嵇又一次拿起了无名游记,这次将那勾画的一面对着董升面:

    “你也算是聪明,本来说着游记上的事情,你倒撤出中书令一事,扰人心思,妄图逃过一劫。”

    董升神色凝滞,残破的呼吸在狱中幽幽回荡,似寒风过窗。

    “中书令大人是这鹿山祸事的推手,这话不假,”沈嵇勾了勾唇角,“但并不完全。”

    “太子因皇帝妒其贤名而受戮,也这不假,也非全部。”

    董升挣了挣铁链的束缚,狱室之中再一次响起铁链相撞的叮当声。董升的怒喝夹杂其中:“你什么意思!你要说什么!”

    沈嵇摩挲着无名游记上的纸张,触感粗糙,除去上面字迹疏朗有致,这本游记实在无可观之处。

    “这是你自己誊抄的吧?”沈嵇这话似是询问,实是肯定。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动,轻点了点上面勾画的几个字,偏头撇眼看向董升:

    “你自己不知从何处抄写了这么一篇游记,然后注明了这些字句,”沈嵇话语忽地一重,似那斩首的鬼头刀将董升劈成两截,“这分明是临绍七年那场春夜谋反之语!”

    董升被惊得呼吸一窒,既是震惊,又是疑惑——沈嵇不该知道这些的。这些隐秘,都随着尸骨入土,全都该被埋葬了的。

    沈嵇在狱中踱步,继续道:

    “一个书生,不知从何处得了讯息,趁着夜色与城门守卫联系……”沈嵇的话语时轻时重,让董升的一颗心被悬在空中,这感觉比凌迟更让人痛苦。

    “城门处不知怎的,突然来了大批侍卫,书生与守卫便慌了,心一慌,脚便乱,侍卫如何能放过这意外关联的两人,于是……”

    董升紧着呼吸,欲要逃离沈嵇,逃避这些话语,然则铁链的禁锢使他更加逼近这些字句,他忙不迭喊出了声:“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

    沈嵇不管这话,仍旧是说:“书生与守卫皆被审查,侍卫从书生身上找出一份名单,上面记载的都是他的同门,鹿山书院的学子……”听到这里,董升全然崩溃,口中呜咽,泣不成声。

    “陛下大怒,彻查书院,竟从中搜查到大量兵器……于是,不管是因皇帝的嫉妒,还是因着旁人的陷害,太子受戮的借口,总算是落实了。”

    “而最开始的那个学生,竟因先被关进了大狱,在无数由此牵连出的混乱与血案之中,下落不明。”

    沈嵇说完了,董升人也如死去了大半。

    如今狱中只两人在,无边的静寂笼罩一切,只让人觉得难以呼吸。

    沈嵇此刻也没有了厉色。他望着董升,面色极淡,好似他方才所言,与他并无关系一般。

    “现在,说出来吧,当初指使你去联系城门守卫的人,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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