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沙发椅上,坐得离她远远的,尽管贫民窟的“远”最多也就两米,但主动保持距离的行为毫无疑问在彰显对方的友好。

    他顶着一头略显凌乱的黑发,见她有动静后眼神转了过来,对方若隐若现的黑眼圈和青色的胡茬无不诉说着生活的艰辛,这张憔悴的脸挂上关切:“醒了?感觉好点没?”

    这是梦里听见的声音,她警觉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男人道:“你说梦话,'我是云止我是云止'什么的,我喊了好几次你才醒。”

    她放下一口气,撑起身子,发现自己正睡在蜗居里唯一的床上,剧烈的酸痛袭来,她问道:“我晕了多久?”

    男人抬起手腕看时间,露出一截精致的黄色表带:“没多久,刚好一个晚上,我本来以为你要死掉了呢。”

    她再次打量起简陋的屋子,顿时倍感压力:“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他耸肩:“还好,也就是晕在我家门口,吃掉我三粒消炎药、一包体能增强冲剂、一管微量元素营养剂,在我的床上睡了一晚……而已,很麻烦吗?”

    他每多说一句,云止都感觉人往下陷了一分,她眼神像放鞭炮一样闪烁着:“你算一下价格吧,我可以卖废品还钱。”

    她又舔舔嘴:“真的很不好意思。”

    男人长叹一口气:“我叫黑泽。”

    她说:“云止。”

    他颇具幽默感地回道:“已经知道了。”

    黑泽伸出手,只是微微倾身,两个人的手便握在一起。

    这是云止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和人建立联系,情绪的流动立刻激活了她原本就敏锐的感知,身心突然一阵松弛,举止也逐渐放开。

    她往后一靠,倚在床头,说:“我住你隔壁。”

    黑泽:“猜到了,我刚搬来这里没几天。”

    云止:“这座房子?”

    他摇头:“不,搬来北郊。”

    他口中的北郊,是贫民窟的官方统称。这里的人也需要体面,明面上的称呼不能太难听,但“北郊”一词大多只出现在帝廷的正式文书里,人们早就习惯了“贫民窟”的称呼。

    除非走投无路,不然没人愿意跑到这种地方来,黑泽一句“搬来北郊”背后显然有故事。

    这不是值得庆祝的场合,云止尴尬了片刻道:“以后就是邻居了,需要帮忙随时找我。”

    好像这样讲会给对方一些安慰似的。

    黑泽倒是落落大方,自我介绍起来:“我被人骗了,欠他/妈一屁股债,能卖的都卖了,连贡献点都找人收掉了,因为不想拖累家人,所以先来这躲躲。”

    他冲她抬脑袋:“你呢?”

    “我?”

    她哑火,因为压根没有和人建立联系的想法,她完全忘记还要准备一套应付的说辞,干脆信口胡诌:“我失忆了,醒过来就住在这,平时卖卖废品。”

    也不算撒谎,她只继承了原主最近一个月左右的记忆,再往前一片空白。而这短短一个月的记忆除了生活常识以外,只有捡破烂卖钱的知识要点,她脑子里能浮现出来的第一个画面,就是废品回收站老板那张人情世故的脸。

    这段时间和她唯一有接触的人就是老板,交流内容仅限于收款、交货。

    “失忆?”黑泽自言自语着重复了一遍,也不知道信没信,“卖废品收入怎么样,能带我一个?”

    “别别别……”她回光返照似的端坐起来,“我一天累死也就挣一百来个星币,只够吃几顿压缩植物饼,但凡多挣俩子都不会晕在你家门口……”

    接下来她仔仔细细地讲述了这段时间卖废品的心得,其实算上原主的记忆,她至少在贫民窟搬了两个月的砖,目前为止攒下来不到4000星币,折合约250左右的日币。在人均收入1500日币的下行区,处于乞丐路过都要踩两脚的阶层。

    边缘公民毫无生存保障可言,连最基本的社会福利都无法享受,云止最开始的计划是攒钱。账户里稳定拥有10000日币以上的存款,或社会贡献达到100点,都能晋升为5级公民。

    可惜还没实现宏图大业,她就差点因为丢脸的营养不良嗝屁,连居民医保都没机会体验。

    为了不暴露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她也不敢贸然换别的工作,只能一边搬砖一边见机行事。

    黑泽打断她:“你一天卖多少废品?”

    云止在心里算了算:“如果运气好,碰见废铁多,大概一百来斤吧。”

    “什么价格卖的?”

    “一斤一星币。”

    “多少?!”黑泽的声音骤然放大。

    云止心道不好,再开口已经软绵绵的:“一斤铁……一星币……”

    黑泽双手捂住脸,清秀的五官被他搓得乱七八糟:“一斤铁5星币,这是最低行情。”

    “……”

    老板的音容笑貌再次浮现,这次比以往多生动了许多,连声音都真实起来:“我看你不容易,给你算高一点……”

    黑泽掰着手指:“也就是说,你一天扛将近两百斤废品,只靠压缩植物饼生活,这样坚持了两个月才生病?”

    云止气都短了:“至少两个月吧……”

    黑泽抱着头深深埋进膝盖,两只胳膊都搓进了头发里。云止捕捉到一丝失望,她理解黑泽无语,但想不通他为什么失望。难道他搭救自己时还指望多个朋友多条路?结果刚落进贫民窟就遇见一个废物,砸进去的真金白银连响都听不见就没了。

    她的好胜心却被激活了:“要是我没被骗,一天挣五百多星币,吃点好的,就能挣更多!”

    黑泽虚弱地点头:“说得不错,换别人早累死了,的确有本事。”

    他终于调整好状态:“但是你的体能很好,要不这样吧,你今天再休息一下,明天跟我去干活。”

    “我没钱,上哪休息?”云止一头栽回被窝。

    黑泽头疼:“我给你划点钱,你后面靠工资先偿还吧。”

    她琢磨道:“你很有钱?”难道她摊上财主了?

    “没,不过东西卖光了,总得带点余额在身上吧,”他用手指隔空点点云止,“你真是运气好,我手上还有点闲钱,起码在这地方过渡一下没问题,不然我可不收你。”

    “没钱装什么阔。”她大失所望,完全没把自己当客人。

    黑泽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可能没想到自己救回来这么一个东西。

    云止突然又翻身坐起来:“黑泽,如果我把老板欠的钱要回来呢?”

    黑泽眼睛一亮。

    两个为了生活焦头烂额的人,在这一刻意外地达成共识。

    黑泽:“找他算账?”

    云止:“找他算账!”

    ***

    他们商量好下午一起去废品站,随后云止感觉能正常行动了,便没好意思继续赖在黑泽屋里,她让出床位回了自己家。

    刚到门口就看见地上放着个包裹,她捡起来时飘出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大姐姐,妈妈带我出门工作了,这是新鲜的并,妈妈缩如果能帮你问到咬,晚上给你带回来,你要好好体息。”

    云止不自觉笑起来,似乎看见小女孩临危受命送包裹的画面,她还不知道生活环境的险恶,就这么大喇喇地把食物丢在门口。

    这包新鲜的植物饼没有被人偷走,可能是因为她住在最里间,路过的人不多,也可能只是单纯因为太便宜了。

    她拿着植物饼,用虹膜扫描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虽然空源帝国有着一块宛如巨大伤疤的贫民窟,但帝国的高科技仍然普及到了各个阶层,起码在地球上,云止很难想象贫民窟里家家户户安装指纹锁的场景。

    这间屋子的面积,换算下来大约也就不到十个平方,一张单人床、一把沙发椅(椅套已经掉下来一半)、一张小方桌和仅仅两个平方的卫浴间组成了一切。

    她的窗户开在床边,望出去是另一侧小路,空源帝国有着漫长的黑夜期和白昼期,现在是黑夜期末尾,即便时间显示正午,头顶也是一片夜幕。

    正当中午,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往来不绝。居住面积狭小,户外就成了客厅,贫民窟的居民更乐意待在室外。

    如果不去细想贫瘠的生活环境里人为了资源的不择手段,那么此时人们脸上洋溢的笑容就显得真实起来。

    她趴在窗口发呆,第一次在这个世界感受到片刻的祥和。

    云止打开母女送来的植物饼,咬在嘴里细细咀嚼。不是她有多喜欢吃这东西,而是干巴的植物纤维实在耐嚼,不断咀嚼的过程似乎也在制造饱腹的错觉。

    一个饼下肚,黑泽来敲门了。

    他们一起走在夜色笼罩的街道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闲嗑,像一对已经认识许久的朋友,与路上擦肩而过的行人并无两样。

    她的心思逐渐离开聊天内容,恍惚间她意识到自己正在习惯这里的生活,空气里复合的气息就是回家的路标。

    如果不是昨天那个逼真的梦境,她快要忘记自己原来的名字是云惜月。

    还有云挽星……她的妹妹。

    “到了。”黑泽将她拉回现实。

    贫民窟分布着大大小小数十个废品回收站,云止原以为自己选择路程最短的回收站是明智之举,现在看来但凡换过一次路线,都不至于被骗得这么惨。

    拐进一条小巷后,她看见了那个罪孽深重的老板。

    老板刚好坐在门口百无聊赖地挖鼻屎,一抬眼就看见了俩人,见到云止空手而来还有些意外。

    “今天没啥生意,我可以高价回收,一斤铁1.5星币,划算不划算?”老板嘿嘿一笑,露出黄黄的门牙。

    黑泽快速瞥了一眼云止,识趣地朝后退了一步,没有吱声。

    云止不怒反笑:“老板,我算不算老主顾?”

    他连声称是:“算!怎么不算!”

    “那我运的货算不算多的?”

    “绝对多!没见过你这么结实的小丫头,那些男的都……啊!”

    他后半截话没说完,云止一拳砸过去,老板连人带板凳一块翻在地上。

    附近的人群立刻投来热切的目光,打架斗殴在贫民窟属实稀松平常,大家平时当看戏,没有一个人上来主持公道。

    她活动着手腕,眼神落在门店里一摞又一摞的废品上:“我也觉得啊……原来我体力挺好的,每天搬一百来斤的废铁,这得多锻炼身体啊……”

    老板捏住她的裤腿,刚要张嘴求饶,云止又拽着他的头发,接连朝他脸上呼了几拳,拳拳到肉,砸得闷响。

    一滴血掉在地上,紧接着是两滴、三滴……在没有阳光的日子里,霓虹灯代替日光用色彩抹掉了它原本的颜色。

    云止蹲下身与他平齐,伸出手拖着老板的下巴,逼着他直视自己:“你要活,我理解,但我也要活啊。”

    老板黄黄的门牙掉了一颗,眼睛也半眯着,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嘴里嘟囔道:“还……还给你……1000日币……”

    “多少?听不清。”云止把脑袋凑上去,捏下巴的手又使了把劲。

    “我说,还你,2000日币……”

    “2000?”云止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看起来像傻子,还是乞丐?”

    老板快哭出来了:“你说,你说。”

    “5000。”斩钉截铁。

    他的脸立刻皱成烂咸菜:“不可能,打死我也不可能。”

    随后老板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身子往地上一垮,神色坚定:“想都别想,你做梦去吧。”

    云止一把火从脚底烧到脑门,她摆起架势正要出手,胳膊却被人扯住。

    她回头,是黑泽,他眼里含着笑意:“5000能给你送进去了,差不多就行。”

    得。

    她倒是能屈能伸,一听说有损自己的权益,立刻妥协,双方敲定2500日币。她亲眼看着老板在腕表上完成转账交易,才松开按着他的手。

    周围的人还没看爽,一见散场,嘘声四起,立刻散了。

    云止起身,正好对上黑泽的目光,他还在笑眯眯地盯着自己。

    她畅快地甩了把头发,走过去:“怎么说?”

    黑泽鼓掌:“干得漂亮。”

    她越过他,朝巷子口走去,像打了胜仗那样问道:“还觉得失望吗?”

    “嗯?”黑泽迈步跟上,对她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饶有兴趣。

    他们沿着原路返回,一直走到黑泽家门口。他准备进屋,却发现云止还黏答答地站在旁边瞅他。

    “还有什么事吗?”黑泽看着异常兴奋的女孩问。

    云止凑上来,笑嘻嘻地舔着脸:“你早上说的工作,是真的吧?什么时候开始?”

    她拍拍胳膊上的肌肉:“我现在打工很厉害的!”

    黑泽长叹一口气:“明天来找我好吗,我先睡一觉。”

    “没问题!老大!”云止规规矩矩地行了个不标准的帝国礼,这是她刚从网上学来的,然后蹦蹦跳跳地往走廊里面走去。

    黑泽一直看着她,看她雀跃地打开自己家大门,看她又转身朝自己挥手,看她终于走进房间,这才扫描虹膜解开门锁。

    他关上门,门背后的镜子立刻映出一张黑眼圈比鸡蛋还大的脸。

    黑泽贴着门边聆听了一会,确认外面已经毫无动静,然后倒在床上。

    他从斗篷里掏出一个腕表,银色金属的质感,散发着冰冷的光。表带上刻着一个形似地球空集符号的图案“?”,只是中间的斜杠是一柄利剑,那是空源帝国的国标。

    他打开腕表开关,中央屏幕亮起蓝色的光,随后一副小小的3D投影显现出来。

    “公执法巡查部9组组长黑泽,现在开始记录‘特别行动组’工作日志。”

    “已顺利对接目标,对方居住在衰败街第3巷道左5路口2楼507室,姓名云止。”

    “目标于昨日体力不支晕倒,已得到及时救助,目前体能正常。”

    “一切照计划展开,记录于黑夜期113天下午3点13分。”

    光线熄灭了,屋子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的彩色灯光流水似的时不时在墙壁上掀起波纹。

    黑泽想了一会,再次打开腕表,补充道:“目标感知力较高,有希望成为精神系变异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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