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见你还是师兄,这会再聚,倒是做了草民了。”

    平民做了官,原本的门槛该拔高一度。林言本来不愿太过大张旗鼓,可是窦止哀问他,说他不修,排在他下面的榜眼、探花还修不修?

    于是林府也开始翻修。

    林言这一段时日是大出风头。

    不说十几岁的状元郎世间少有,单就连中三元的底气就值得人谈论许久。前不久打马游街,因着太过年轻甚至把真正漂亮的探花都盖过。

    可不是么......

    窦止哀哼笑出声——家世清白、品貌出众,眼见又给自己挣来锦绣前程——这样的郎君满天下也挑不出几个,更何况是尚未婚配的。

    虽说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但窦止哀心里还是很期望这个小师弟前程似锦,平安无虞。

    那老父亲般的欣慰没瞒着,林言看在眼中,心里半是感慨,半是好笑。

    “师兄之前还叫我不要下场呢。”

    “此一时,彼一时。那会劝你你不听,这会劝不劝的,你不还是要下场的?”窦止哀摇摇手里的折扇盖在脸上,调整一下姿势,眼看着倒是他才是‘大人’。

    林言没做声,殿试之后,许多人都问殿试情形。林言答得含糊,却不是敷衍什么。

    ——他真的不记得许多。

    殿上策论答得流畅,人人说他是因此得了皇上喜欢——但其实,那声赞赏是太上皇说的。

    皇上一整场殿试下来都没说几声,即便是对答也只是笼统问话又哼哈应着。虽没出什么错,但在这种选聘官员的场合,无功无过本身就是不应该的。

    林言知道体恤病人虚弱,想着即便是皇上病了也是一样的。可第一次见到的,日后将要效忠的君王是这样,年轻的心还是忍不住泛起失落。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苦读十几年,谁不想跟个唐宗宋祖一样的英武君主呢!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林言想左,他总觉得太上皇夸奖他的时候,皇上的声音也跟着冷了一刻。

    只是后来又跟无事发生似的,好像一切都是林言自己的错觉。

    他心里正想着,冷不防有个果核丢在跟前的石桌。好悬没落在杯盖上,林言把杯子端住,抬头就见窦止哀嬉皮笑脸的样子。

    “做官的感觉怎么样,言儿?咱们一门师徒三个,现在你的官是最大的。”窦止哀问这句话是全然逗弄,他想着小孩儿长大,但心底只怕还时时挂着腼腆。这样本性太柔的孩子一开始到官场上总会过得辛苦,不提他还有个得罪了许多人的师父,说不准只是日日叫‘大人’就足够他面红耳赤了。

    可这一次窦止哀想错了,林言认真地思量半响,扭头道:“师兄,我觉得挺好的。”

    “我是做了官以后才确定,有些事根本就是可以不做,有些事原本可以做得更多的。”林言没有留意窦止哀的静默,他的脸上挂着一种很奇异的‘恍然大悟’。

    “从前时常有人告诉我,说总要不得不做些事才能不堕祖宗的颜面,护着府上的尊荣。又说有的只是一句话的事,并不会妨害什么......”眼前的树冠被风吹动,几片叶子飘远,树根还在原处。林言看着窦止哀,一字一句道:“可是我中举、做官,也是重振门楣。但这些都是我自己挣来的,从没让别人替我无可奈何。”

    “现在也是的,我虽是初入官场,位卑言轻。可在百姓看来,我竟然已经是‘大人’了。”林言垂下头,忽然觉得有些酸涩:“我从前救下文墨,需要耍些心思才能不给各自府上惹风波。如今再遇到那样的情况,我只叫他们住手,他们竟真的住手,根本不需要我解释什么。”

    林言说着,摸摸自己的胸口。

    “我从前想要为官不过是希望自家不要被人欺负,可现在我却想,今后再也不要有被欺负的了。”

    他这一段话说下来,才发觉窦止哀许久都没吭声。林言疑惑朝那边看去,只见窦止哀还维持方才的动作,直到他看过来,才微微扭转一下头。

    “师兄?”林言有些不解。

    “没什么,你能这样想,实在难得。”窦止哀咳嗽一声,把茶水一饮而尽:“师父这回怎么说。”

    “师父自然是高兴的。”林言觉察到一丝怪异,但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于是也顺着窦止哀的问题说下来:“师兄,师父还去寺庙里求签了。”

    “他?师父?求签?”窦止哀笑得跟鸭子似的。

    “真的——师父还说果然不该信什么神佛,说他跟佛祖问徒弟,解出来的签文不好,结果我不还是中了状元么。”

    “啧啧啧,罪大恶极,因你之过,我佛的金身又要晚塑。”窦止哀说着,想到林言的小名就叫佛奴,不禁笑道:“该说你家早有先见之明,叫你佛前侍奉,这会不让顽固师父连累了。”

    “师兄这样说,却看得出是师父教的,一脉相承不信神佛。”

    林言本是调侃,谁知窦止哀却端正神色。

    “我信的。”

    授职只是一眨眼的宣读,所处境况却是大有不同。这句话不止对林言,对黛玉也是一样的。

    从前说是盐科林老爷家的姑娘——林老爷已经弃世。

    现在说是翰林院林大人的姐姐——林大人却还活着。

    好像早有准备一样,林言前一日叫人往荣国府请姑娘回府。第二日从翰林院回来,黛玉已经在屋里坐着逗那只只晓得吃果的鹦鹉了。

    “怎么这么快?”林言有些惊异,拿松子堵住鹦鹉讨好的诗文,自己却开始说个不停。

    “我还担心昨日吩咐晚了,今日着急,正说叫人去荣国府呢。”

    “东西放得齐整,来往方便。且东西要搬上车,人就不能先走?”黛玉也是很久没见林言,心里想念,这会详作委屈:“原来林大人吩咐的宽敞马车不是给我坐,实在是我自作多情了。”

    “既想逗我,就把脸上的笑收一收。”林言也没绷住,没留神的时候先听到自己的笑声。

    “我要与你说正事呢。”

    “你是想问,怎么这回这样轻易就叫我走脱了?”那得不到松果的鹦鹉‘吱吱’叫着,被雪雁拎到外面晒着去了。黛玉直到她们出去才将窗子合上,见林言还眼巴巴望着,呼一口气,道:“人家正等着两相争的好戏码——可那台子搭好,却没有好戏文,这不就没意思了?”

    荣国府里年轻又为官的子弟实在是不多。

    虽说有个义塾,可这些年也没出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林言在里面读了一两个月,这会反倒成了‘其中’的翘楚。只是这样的话也就关起门来说说,传到外面,正经师父不来砸门,先叫听众笑掉牙齿了。

    可无论怎么说,这状元姓林,是荣国府的外孙,这是撇不开的。

    那林姑娘呢?

    荣国府里的下人颇欢欣鼓舞,说林姑娘打小就在府里住,和这边姑娘们一应吃住。最是情意甚笃,青梅竹马的戏目。

    姊姊妹妹间同吃同玩,当得一句情意甚笃,可青梅竹马又是什么说头?

    正说话的笑而不语,黛玉问:“这是什么说头?”

    王熙凤没料想不见闺阁女儿面红,却是叫这一问愣住。见满室眼睛隐约望来,只好作往常玩笑的样子。

    “怎么怎么?我家的家世、品貌——哪一个委屈你了?”

    “哪一个都是我高攀,只是不晓得你这样强扯月老红丝,是要给我配哪一个呢?我可不敢强攀扯,还想着,将来的该是怎样的仙子人物?”黛玉也是当玩笑似的,宝玉正当中坐,明眼人都晓得熙凤想‘牵’哪一个。然黛玉这样明知故问,再上赶着说,反倒堕了身份似的。

    王熙凤从前便因贾母之故多看黛玉几分,后又因她说话机巧更是喜爱起来。可这会黛玉这样,却好像是当面拂了她的颜面,心里禁不住也存了恼性。

    只是恼性之外又兼几分明晰——任凭老太太还想着两个玉儿的好事,这边这个想来是不愿意的。

    这样想着,她的余光扎向宝钗,却后知后觉那原本时时戴在宝钗发间的红宝石钗子已经许久不见了。

    其余姊妹也听出二人话中意思,她们不吭声,唯独宝玉是呆愣愣的。他虽自幼就是得人喜欢,但伏低做小也是常有。唯独这头一回为着他林妹妹栽秧,宝玉摸摸胸口,觉得这时比往日任何时候都难受。

    林言这边听着黛玉慢悠悠说着那会的情形,眼睛越来越亮。

    这话一准会叫二舅母知道,再往后二舅母即便不会明面上阻拦贾母,但多少也会暗地劝着老太太的。

    而更令他高兴的是这是黛玉真正的表明态度——从前多少顾念往日的情分,这会却是真正说了,与宝玉间绝没有什么喜事可说。

    跟荣国府说,也跟林言说。

    他恨不得跳到地下原地蹦三蹦,但手抬起来,只是很矜持地把袖口抚平整。林大人抿着嘴,扬起下巴,好像很不在乎似的道:“他们若是能听进去就好了。”

    黛玉假装没看到他的袖口被攥得发皱,这会尽力抚平也如投石进湖。

    她并不为林言这样的情绪烦恼,叫她自己想想,竟也觉得分离出去是不情愿的。

    若是能一辈子只有她跟佛奴两个就好了。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闪瞬即逝,快得来不及细想。

    “好了,不说这些闹人的——你在翰林院如何?之前不在一处,倒不好细细问你了。”

    “我是新来的晚辈,平日自然做的多些。只是幸好不是那些冗杂事,每日看去倒也学了许多。”

    林言跟黛玉说着翰林院中的日常,又将自己新近的感想与她说。只是临近末尾,林言忽然道:“还有一事......今日,我在翰林院中遇到傅大人了。”

    “大理寺的傅大人?”

    “跟师父不对付的傅大人。”

    黛玉闻言一怔,奇道:“他来找你的?”

    “不全是。”林言顿一顿道:“他来翰林院有事,走时正巧见着我,就来与我交谈几句。”

    “他问我当时娘娘呈上的诗文,其中宝二哥那几首是不是我写的。”

    记忆里和师父苍老得不相上下的面孔又现在眼前,只是比起师父,傅行清的脸上带着几乎没在斐自山脸上见过的沉稳。

    “最后一首《杏帘在望》却与前篇不同,老夫却不信竟在几言之间触类旁通。”老傅大人笑着,眼睛却很精明:“林大人这也是做了捉刀客?”

    林言那会说不清傅行清的来意,只好答道:“林言微才,天下出众文章不知凡几,难道只有林言一人写就?”

    老傅大人点点头,却是真切的,宽和地笑了,样子宛如在看自家小辈。

    “汝父博学,其子也不曾逊色。只是现在才知,林府的姑娘也这般才思灵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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