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既是调到御前当差了，那你日后是不是要搬屋子住了？”
“不知道，但上头没发话，我就还是住这里。”
自打知道奚文晋了御前女官，春枝就有满腹疑问要同她问个明白，但奚文只是沉默以对。好容易有个她能回答的问题，还是拿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搪塞自己。春枝便有些不开心，自顾自地默默将鞋穿好，闷声说了句。
“我上值去了。”
便开门出去了。
平心而论，奚文对春枝是不一样的。她才穿过来的时候没少有惊人之举和出格言行。但同屋的春枝都对此淡淡揭过，这无形之中也帮了她不少。某种程度上来说，春枝算是她在这个时代的第一个朋友。
但朋友却也不能无话不谈。
奚文去御前上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着这几日所发生的事。她对此事毫无防备，因为这不过是卫阶与肃国公两厢粉饰下的多次暗里角力之一，这事儿到最后也不过死了个御前女官，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很微妙的输赢和损失。
历史流传记载下来的都是惊心动魄的大事件。奚文记得的也就只有这些。全然忘了身在其中的自己虽然能借此避开巨浪，却无法阻止泛起涟漪。而历史的剧变，往往是多次重演的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罢了。
于是稀里糊涂被推上御前女官位置的奚文，怀着一知半解的惴惴心情去了崇文殿的值房。
冬日的天一贯亮得晚，奚文这时候走在宫道都还要打着灯笼照路。但李宝福却已经在裕安宫服侍小皇帝卫阶起床洗漱了，而且裕安宫里崇文殿很近，不论坐轿辇或者走路都只要五六分钟。
这就意味着留给奚文他们的时间很有限了。他们要在这个时间里备好茶水点心，以及整理卫阶昨日没看完的书籍，和皇帝的老师们布置的作业，好让卫阶再温习一遍以应对御师们的课业考问。
这可不是一项容易的差事，因为御前的宫女太监大多不能识字。而奚文虽然能借着现代学识揣摩出这会子的字，但在此刻也很谨慎地装成了文盲。李宝福见状便还是让原先管这事儿的芳月去了。
奚文便担了泡茶的活儿。她原先以为皇帝的茶水要很讲究的。但其实也不过是普通的煮水泡茶，只不过茶叶和茶具考究些，最重要的是时机和皇帝的喜好要拿捏得准，熟悉皇帝喜爱的茶水热度和浓度，以及，不能给皇帝喝冷茶。
卫阶到崇文殿时，奚文已经将茶泡好摆在案头。李宝福服侍着人坐下，卫阶掀开茶碗盖儿只喝了一口，便立时皱眉侧头，看向站在一侧低头不做声的奚文。
“多大了？”
眼下这具身体十足青涩，未满十五。对着几近同龄但威仪迫人的少年皇帝，奚文默默低头。
“回陛下，奴婢今岁十五。”
“年纪不大，做事毛躁，难怪泡不好茶。”
同为十五年纪的卫阶眉目修长疏朗，一双绀青眼瞳里暗光浮沉，语气平平说出的话锋利如刀，瞬间划破了奚文因着年龄对其生出的些许共情和怜惜，这人是真正的皇帝，不是什么电视剧里的阴鸷迫人美少年。
膝下扑通跪倒，奚文以头触地，嘴里求饶，心中惴惴。茫茫中惊觉自己竟真如小说描述的那般吓出了冷汗。
卫阶看人跪地，面上无动于衷，只冷然翻了几页书后才施舍般地同奚文道。
“起来罢，以后好生当差。到了御前，尚食局的事和人就都不要再想了。”
奚文忙应是。在李宝福的示意下谢恩倒退着出去。回到值房里，御前的其他宫女还在忙中有序地备着点心，这是待会儿肃国公来与皇帝商议政事时要用的。
奚文内心不愿再去近前服侍，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碰见过像卫阶这样的少年。气势迫人，早慧通达，眼瞳里对谁都是戒备，奚文自觉段位不够，也是到这时候才后知后觉体会到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但不管再怎么不情愿，差事是躲不掉的。时间一到，奚文也只能乖觉跟在芳月后头，端着点心垂首进到崇文殿，轻手轻脚将东西摆到一旁桌上，复又退去。
卫阶冷眼看着那奚文进出两次，回回都竭力将自己掩藏地与众人无异，但那股子僵硬的劲儿实在太招眼，好似谁拿刀迫着她一般。
至于么？自己不就是拿话敲打了她一下，又没动刑。
李宝福见卫阶将手里的一卷《战国策》卷了又摊平，似是心绪不宁，便试探着问道。
“陛下要不再吃口茶提提神？”
待会儿肃国公就要来同皇帝商议政事，以卫阶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确实是会被说的。
肃国公很是在意自己的名声，在明面上还是个敢于谏言的诤臣。
李宝福的劝慰很是实在，卫阶抬手揉了揉额角，再度端起了温在炭炉上的茶。
啜饮一口，满是生涩——茶叶还是没泡开。
卫阶沉默地放下茶杯，开始后悔借太后的手把奚文捞出来了。
他不该乱动善心。这深宫里的每个人都观望着他的言行，他这回捞奚文本就惊动了很多人。未成想自己也没收到什么好处。
毛躁不说，还很有些蠢笨。
肃国公进来时卫阶已经整理好了精神头儿，正在案后默书。文清元放下厚重的帘子，躬身跟着身材魁梧的肃国公慢步进殿，李宝福瞧见，轻轻咳了一句。
卫阶抬首，见肃国公背手立在下边，方正国子脸上一圈络腮胡，两眼晶亮如鹰盯着自己，极傲慢地冲他行礼。
卫阶忙起身去扶，嘴里只说：“国公何以如此。”那人便也半推半就地顺着他的力道起身，站直了的身子高出卫阶整整一个头。
肃国公很是满意这种居高临下的相对，捋了捋胡须，朗声问卫阶。
“听说陛下昨日进膳发了脾气？”
“不过是一时控制不住发了脾气，劳国公相问，是朕的不是。”
相较于对着奚文的锋芒毕露，此刻的卫阶看起来就是一副十五岁的少年模样，被年长望重的臣子面刺己过，有些羞愧，语气里隐约又有些不服。
从前肃国公就是叫他这精湛的演技给骗了。留了玉荣姑姑在御案前头图省事，谁晓得这小皇帝竟有本事撬动她的嘴，生生给人送了把柄。接着又狠心拿自己身体做筏子想给尚食局来个大换血，一步步的，还真叫肃国公刮目相看，惊喜不断。
说起尚食局，肃国公便又想起来娄明珠昨晚上的话。反身去桌边儿落座，捻了块儿贵妃红细细吃了，见卫阶也跟着过来坐下，拍了拍手上的饼渣才又问。
“咱们陛下御前昨日新晋了个女官？听说是太后的手笔？”
“是，母后体恤朕御前没得用的人，将自己贴身的宫女拨了一个过来。”
卫阶回得很是仔细，舌头一转便将奚文的上任东家给安到了濉清宫。反正太后同肃国公多少也算同盟。打她的名号，奚文还能坐得稳当些。
果不其然，肃国公闻声略略蹙眉，抬手吃了杯茶就转过了这个话头。转而提起另一件事。
“往年的规矩，地方五品以上的官员任职满三年都要回京述职。今年入冬早，雪下得也有些势大，不如叫他们早些动身过来罢，也免得都堵在路上。”
“国公思虑得周到，朕觉得也可。”
“好，如此定了。”
见卫阶当下应得爽快，肃国公昨日积攒的这口气便顺了八分。两人就着一些杂事聊了片刻，外头的文清元通报机要大臣求见。于是两人便又同这些官员一道儿商讨了小半时辰。从卫阶的课业到北方虎视眈眈的魄罗，最后还是小皇帝有些饿了，拿午膳喊的暂停。
奚文就在用膳这当口进去换了道茶。被一个年纪还没自己大的人当众说做事毛躁，她是觉得有些丢面的。而且这御前奉茶是自己今后的正经差事，当不好是要出事的。于是认真跟着芳月临时抱佛脚学了小半时辰，再泡出来的就好很多了。
至少卫阶喝着面上没什么怪表情了。
奚文暗自松了口气，跟着众人退到一旁站着听候吩咐。这当口值房里的宫女们也可以轮换着去吃东西了。
但奚文是不能的，她早上三四点起床一股脑忙到现在没怎么正经吃口饭，这会子还要饿着肚子巴巴地守着旁人吃饭，简直是酷刑。
好在这几个吃饭也是相当讲究效率的，一刻钟左右的功夫便叫撤了。与此同时肃国公几个便也告退，奚文他们收桌的功夫，崇文殿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冷清。
卫阶可以趁着这当口眯个觉，御前服侍的人也能松快吃个饭。想到这里奚文干劲十足，才把东西撤干净，就听得恼人的卫阶又开尊口了。
卫阶这会子挪到了偏殿，隔着一道微微摇晃的珠帘，看着那人手脚麻利地干完活儿，才低沉着嗓子道。
“奚文留下，其他人出去。”
奚文闻声一颤，只觉自己饿得咕噜作响的胃都莫名缩了一下，战兢兢地不敢应声，只盼望自己方才是幻听了。
“不知道，但上头没发话，我就还是住这里。”
自打知道奚文晋了御前女官，春枝就有满腹疑问要同她问个明白，但奚文只是沉默以对。好容易有个她能回答的问题，还是拿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搪塞自己。春枝便有些不开心，自顾自地默默将鞋穿好，闷声说了句。
“我上值去了。”
便开门出去了。
平心而论，奚文对春枝是不一样的。她才穿过来的时候没少有惊人之举和出格言行。但同屋的春枝都对此淡淡揭过，这无形之中也帮了她不少。某种程度上来说，春枝算是她在这个时代的第一个朋友。
但朋友却也不能无话不谈。
奚文去御前上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着这几日所发生的事。她对此事毫无防备，因为这不过是卫阶与肃国公两厢粉饰下的多次暗里角力之一，这事儿到最后也不过死了个御前女官，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很微妙的输赢和损失。
历史流传记载下来的都是惊心动魄的大事件。奚文记得的也就只有这些。全然忘了身在其中的自己虽然能借此避开巨浪，却无法阻止泛起涟漪。而历史的剧变，往往是多次重演的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罢了。
于是稀里糊涂被推上御前女官位置的奚文，怀着一知半解的惴惴心情去了崇文殿的值房。
冬日的天一贯亮得晚，奚文这时候走在宫道都还要打着灯笼照路。但李宝福却已经在裕安宫服侍小皇帝卫阶起床洗漱了，而且裕安宫里崇文殿很近，不论坐轿辇或者走路都只要五六分钟。
这就意味着留给奚文他们的时间很有限了。他们要在这个时间里备好茶水点心，以及整理卫阶昨日没看完的书籍，和皇帝的老师们布置的作业，好让卫阶再温习一遍以应对御师们的课业考问。
这可不是一项容易的差事，因为御前的宫女太监大多不能识字。而奚文虽然能借着现代学识揣摩出这会子的字，但在此刻也很谨慎地装成了文盲。李宝福见状便还是让原先管这事儿的芳月去了。
奚文便担了泡茶的活儿。她原先以为皇帝的茶水要很讲究的。但其实也不过是普通的煮水泡茶，只不过茶叶和茶具考究些，最重要的是时机和皇帝的喜好要拿捏得准，熟悉皇帝喜爱的茶水热度和浓度，以及，不能给皇帝喝冷茶。
卫阶到崇文殿时，奚文已经将茶泡好摆在案头。李宝福服侍着人坐下，卫阶掀开茶碗盖儿只喝了一口，便立时皱眉侧头，看向站在一侧低头不做声的奚文。
“多大了？”
眼下这具身体十足青涩，未满十五。对着几近同龄但威仪迫人的少年皇帝，奚文默默低头。
“回陛下，奴婢今岁十五。”
“年纪不大，做事毛躁，难怪泡不好茶。”
同为十五年纪的卫阶眉目修长疏朗，一双绀青眼瞳里暗光浮沉，语气平平说出的话锋利如刀，瞬间划破了奚文因着年龄对其生出的些许共情和怜惜，这人是真正的皇帝，不是什么电视剧里的阴鸷迫人美少年。
膝下扑通跪倒，奚文以头触地，嘴里求饶，心中惴惴。茫茫中惊觉自己竟真如小说描述的那般吓出了冷汗。
卫阶看人跪地，面上无动于衷，只冷然翻了几页书后才施舍般地同奚文道。
“起来罢，以后好生当差。到了御前，尚食局的事和人就都不要再想了。”
奚文忙应是。在李宝福的示意下谢恩倒退着出去。回到值房里，御前的其他宫女还在忙中有序地备着点心，这是待会儿肃国公来与皇帝商议政事时要用的。
奚文内心不愿再去近前服侍，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碰见过像卫阶这样的少年。气势迫人，早慧通达，眼瞳里对谁都是戒备，奚文自觉段位不够，也是到这时候才后知后觉体会到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但不管再怎么不情愿，差事是躲不掉的。时间一到，奚文也只能乖觉跟在芳月后头，端着点心垂首进到崇文殿，轻手轻脚将东西摆到一旁桌上，复又退去。
卫阶冷眼看着那奚文进出两次，回回都竭力将自己掩藏地与众人无异，但那股子僵硬的劲儿实在太招眼，好似谁拿刀迫着她一般。
至于么？自己不就是拿话敲打了她一下，又没动刑。
李宝福见卫阶将手里的一卷《战国策》卷了又摊平，似是心绪不宁，便试探着问道。
“陛下要不再吃口茶提提神？”
待会儿肃国公就要来同皇帝商议政事，以卫阶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确实是会被说的。
肃国公很是在意自己的名声，在明面上还是个敢于谏言的诤臣。
李宝福的劝慰很是实在，卫阶抬手揉了揉额角，再度端起了温在炭炉上的茶。
啜饮一口，满是生涩——茶叶还是没泡开。
卫阶沉默地放下茶杯，开始后悔借太后的手把奚文捞出来了。
他不该乱动善心。这深宫里的每个人都观望着他的言行，他这回捞奚文本就惊动了很多人。未成想自己也没收到什么好处。
毛躁不说，还很有些蠢笨。
肃国公进来时卫阶已经整理好了精神头儿，正在案后默书。文清元放下厚重的帘子，躬身跟着身材魁梧的肃国公慢步进殿，李宝福瞧见，轻轻咳了一句。
卫阶抬首，见肃国公背手立在下边，方正国子脸上一圈络腮胡，两眼晶亮如鹰盯着自己，极傲慢地冲他行礼。
卫阶忙起身去扶，嘴里只说：“国公何以如此。”那人便也半推半就地顺着他的力道起身，站直了的身子高出卫阶整整一个头。
肃国公很是满意这种居高临下的相对，捋了捋胡须，朗声问卫阶。
“听说陛下昨日进膳发了脾气？”
“不过是一时控制不住发了脾气，劳国公相问，是朕的不是。”
相较于对着奚文的锋芒毕露，此刻的卫阶看起来就是一副十五岁的少年模样，被年长望重的臣子面刺己过，有些羞愧，语气里隐约又有些不服。
从前肃国公就是叫他这精湛的演技给骗了。留了玉荣姑姑在御案前头图省事，谁晓得这小皇帝竟有本事撬动她的嘴，生生给人送了把柄。接着又狠心拿自己身体做筏子想给尚食局来个大换血，一步步的，还真叫肃国公刮目相看，惊喜不断。
说起尚食局，肃国公便又想起来娄明珠昨晚上的话。反身去桌边儿落座，捻了块儿贵妃红细细吃了，见卫阶也跟着过来坐下，拍了拍手上的饼渣才又问。
“咱们陛下御前昨日新晋了个女官？听说是太后的手笔？”
“是，母后体恤朕御前没得用的人，将自己贴身的宫女拨了一个过来。”
卫阶回得很是仔细，舌头一转便将奚文的上任东家给安到了濉清宫。反正太后同肃国公多少也算同盟。打她的名号，奚文还能坐得稳当些。
果不其然，肃国公闻声略略蹙眉，抬手吃了杯茶就转过了这个话头。转而提起另一件事。
“往年的规矩，地方五品以上的官员任职满三年都要回京述职。今年入冬早，雪下得也有些势大，不如叫他们早些动身过来罢，也免得都堵在路上。”
“国公思虑得周到，朕觉得也可。”
“好，如此定了。”
见卫阶当下应得爽快，肃国公昨日积攒的这口气便顺了八分。两人就着一些杂事聊了片刻，外头的文清元通报机要大臣求见。于是两人便又同这些官员一道儿商讨了小半时辰。从卫阶的课业到北方虎视眈眈的魄罗，最后还是小皇帝有些饿了，拿午膳喊的暂停。
奚文就在用膳这当口进去换了道茶。被一个年纪还没自己大的人当众说做事毛躁，她是觉得有些丢面的。而且这御前奉茶是自己今后的正经差事，当不好是要出事的。于是认真跟着芳月临时抱佛脚学了小半时辰，再泡出来的就好很多了。
至少卫阶喝着面上没什么怪表情了。
奚文暗自松了口气，跟着众人退到一旁站着听候吩咐。这当口值房里的宫女们也可以轮换着去吃东西了。
但奚文是不能的，她早上三四点起床一股脑忙到现在没怎么正经吃口饭，这会子还要饿着肚子巴巴地守着旁人吃饭，简直是酷刑。
好在这几个吃饭也是相当讲究效率的，一刻钟左右的功夫便叫撤了。与此同时肃国公几个便也告退，奚文他们收桌的功夫，崇文殿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冷清。
卫阶可以趁着这当口眯个觉，御前服侍的人也能松快吃个饭。想到这里奚文干劲十足，才把东西撤干净，就听得恼人的卫阶又开尊口了。
卫阶这会子挪到了偏殿，隔着一道微微摇晃的珠帘，看着那人手脚麻利地干完活儿，才低沉着嗓子道。
“奚文留下，其他人出去。”
奚文闻声一颤，只觉自己饿得咕噜作响的胃都莫名缩了一下，战兢兢地不敢应声，只盼望自己方才是幻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