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檀总是戴着面具。

    那是她外婆教会她的。

    姜檀的外婆是南城师范的教授,英语专业的,可能因为是老师,形象很固定,大部分时候都像她的班主任,很凶。

    所以那时候,她最怕外婆,晚上睡不着,外公说外婆来陪她睡,比将故事有用多了。

    她小时候最羡慕自己的朋友,朋友住在他们隔壁,他的奶奶总是笑盈盈地迎着他,每次出来玩回家后,总会嘘寒问暖,担心他受伤又或者是被欺负。

    外婆家院子有个水缸,姜檀拿个小板凳就助力踩在水缸边缘,然后偷偷扒在院墙上偷看。朋友奶奶每问一句,她都跟着重复一遍,就像自己也有这么一位慈祥和蔼的奶奶一样。

    虽然外公也关心她,但是他大部分时候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比如钓鱼,常常是她回来了,外公都还没回来。

    她那时候总是祈祷,要是能换个外婆就好了。

    好景不长,姜檀以摔进水缸那一幕快进到结局。外婆很快就把水缸搬走了,虽然她比水缸高一点,但还是把他们吓死了。

    然后又是一顿严肃教育。

    姜檀每天做梦都想离开那个家,去到一个没有外婆的地方。

    那也是姜檀第一次相信生日愿望是能实现的。

    在霍先兰和姜睿平的祸乱纷争里,姜檀弄清了自己的身世,也终于明白小镇上的邻居为什么总也瞧不上她和外婆,见到她们总要冷眼嘲弄。

    她一开始以为是外婆脾气不好,在南城待惯了,来小镇上总是带着几分高傲。

    回了一趟姜宅,她彻底弄清楚了,是因为黎蔓。

    原本黎蔓是在市里养胎的,但演过几部戏的黎蔓也会出现在日历上的人,并非路人状态,在路上走偶有认出她的人,只不过大家见到她怀孕都闪出尴尬。

    黎蔓怀孕后因为姜睿平始乱终弃,总也抑郁,看到这些冷眼,整个人更是陷入死气沉沉,几次产检状态都不好。

    外公外婆虽然不能接受黎蔓未婚先孕的事情,可眼见着她这样干枯下去也不是办法,左右想了个主意,带着黎蔓回老家安胎。

    乡镇不比城市发达,大家对明星并不那么了解,也不关注,没有异样的目光不至于让黎蔓觉得难受。况且还有未婚先孕办户口的事情,乡镇总归比市里宽松些。

    老老实实住了一段时间,邻居来问,他们只说是安胎的。

    因为语气实在坦然,邻居都默认黎蔓的丈夫在外养家,十分忙碌,赶不及回来照顾她。

    三人舒坦地过了一段时间,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镇上的人总也见不到黎蔓的老公,便开始起疑心。风言风语传了开来,流言一时难听起来。演变到后面,居然还有人上门提亲,说是可以接受替黎蔓养小孩,语气里尽是施舍意味。

    黎蔓受到刺激,早产了。

    生产完,产后抑郁加重,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水灵灵的一个人仿佛被新生儿吸走了精气,闻不见活气。

    最后自我了结,连带着孩子也不要了。

    人一死,流言就消失了,仿佛一夜之间跟着黎蔓的尸体一起进了火葬场,大家眼里都存着怜悯,只是不知道这份怜悯的保质期能有多久。

    姜檀的户口是在小镇上办好的,人情社会,大家同情这个一出生就没了妈的孩子户口,办起来居然格外顺利。

    学籍靠在小镇上,外公外婆就没打算立即搬走,正好两人也退休了,把城里的房子租了出去,安心在家带孩子。

    怜悯确实是有保质期的。

    姜檀说话走路都很早,一副机灵样。

    大家起初还能不计前嫌让自家小孩儿陪姜檀玩玩,但日子久了,也总品出不对劲,尤其姜檀那和黎蔓那日渐相似的脸,纷纷拉着小孩勒令不准和她玩。

    姜檀年纪小,不知道怎么回事,以为外婆的黑脸让大家讨厌了,谁也不肯来她家。有段时间,她难过得小小抗议了一下外婆,在家她不肯吃外婆做的饭,只吃外公做的。

    外婆乐得清闲,当起了甩手掌柜,家务活全都丢给了外公。外公那段时间累得连钓鱼都提不起精神。

    没多久,她的小伙伴就又都回来了,只是他们不再在镇上玩了,跑去外面的村户里玩。

    村子里有好些危房,几乎都是房子的主人外出打工,不再回来,房子就荒废了,然后彻底成了小孩子们的乐园。

    这种日子持续到回到姜家之前。

    姜檀永远记得那天,她穿着校服,脸上淌着泥水,一蹦一跳地回家时,在正屋撞见两个陌生人。

    手里攥紧的成绩单落地。

    姜檀被接走时,手足无措,呆呆地看着车里的人,男人很热情,让她叫他爸爸,女人倒是不说话。

    她也没说话。

    怎么可以叫爸爸呢?多晦气啊,她从小就听见他们说,是她克死了她父母。

    她真害怕她叫了,那男人立马就断气怎么办?

    在姜家待了一段时间,她彻底偃旗息鼓,没了过往的精气神。

    她悄悄给外公外婆打过电话,外公嘘寒问暖,外婆却冷冰冰地说两句就挂。

    后来放假,姜檀打电话得知外公钓鱼的时候,因为下雪地滑,在河边摔了一跤腿摔断了。

    她一下急得没了主意,鼓起勇气告诉姜睿平,说自己想回小镇看看外公外婆。

    姜睿平温柔地左问右问,灌得一手迷魂汤,以至于姜檀走出房间才反应过来,他没同意。

    她掐灭了火焰。

    只是野火不烬,寒风再次点燃,她将目标转向冷冰冰还总是生气的霍先兰。

    她没告诉霍先兰外公的事情。因为黎蔓,她下意识觉得霍先兰不喜欢他们。但霍先兰好似有读心术,一眼看透,问她发生了什么。

    十岁的姜檀不懂心计,被戳中痛处,忍不住崩溃大哭,说外公腿断了,可能活不成了。

    在十岁的她的世界里,腿断真是天大的病了。

    霍先兰也难得多出几分关心,立即叫刘姨订票,让她陪着她回南城,临出发时又塞进一大笔钱。

    姜檀不明白霍先兰的意思。她不是讨厌他们的吗?

    回到南城,外公已经快出院了,见到姜檀回来,心情大好,让外婆多烧两个菜。

    外婆板着脸回去。

    等到人走了,外公才悄悄告诉姜檀,说外婆自从她走后就一直哭,甚至还想过把南城的房子卖了搬去北城。

    姜檀错愕,她总觉得外公描述的是一个陌生人,她印象里的外婆从不这样。

    外公刮了刮她的鼻子,“傻孩子,你外婆最是嘴硬心软了,你还记得当初那些小孩子不和你玩的事情吗?”

    姜檀点头。

    “你外婆一个一个找过去,让他们陪你玩,这样每个人每个周末都可以得到两块米糕。”米糕是外婆的拿手点心。

    姜檀心下放缓,第一次了解到不一样的外婆。

    外公告诉她,冷漠是外婆的面具。

    姜檀莫名想起霍先兰,她想,冷漠也是她的面具。

    这时候她还是无法理解,但天色渐暗,刘姨带着她跟着外婆一起回家。

    从周边经过时,响起恶魔般的低语。

    过去姜檀不懂,可现在她懂了,她的内心还没有到坚强什么都可以装作听不见的地步,眼眶瞬间红了。

    外婆用力握着她的手,回到自家院子。

    难听的声音因为走近院子而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比风雪来得更加刺骨。

    刘姨很有眼力见地说要去烧热水,独留姜檀和外婆在院子里。

    外婆弯腰,手搭在姜檀的肩膀上,低声告诉她,以后难听的声音只会多不会少,嘴长在别人身上,耳朵长在自己身上,管不住别人的嘴,就管住自己的耳朵,这些话一进一出,就当作没听见。

    姜檀小声啜泣地摇头,“可是没办法装作听不见。”她指了指院子外面,风也开始呜嚎。

    “那你就当作戴了个面具,变成另一个人,他们说得不是你。”

    姜檀半信半疑,“会有用吗?”

    “你相信就会有用。”

    那副面具一直戴到现在。

    她知道,何遂安也有面具,只是今天,裂开了一道缝隙,让她瞥见他的脆弱。

    伤害是无可回避的,尤其触碰到自己的逆鳞。

    她告诉何遂安不要难过,就像当初外婆告诉自己装作听不见就行,怎么会听不见呢?怎么会不难过呢?

    *

    从餐厅出来,雨已经不下了。寒风夹着水汽,如刀刃刮脸,吹得人生疼。

    不知道是姜檀已经习惯南城的冬天,还是注意力不在气温上,她没感受到寒冷,却下意识紧了紧握着的手。

    何遂安手里的温度回温很快,现在已经高于她了。感受到姜檀的动作,他轻轻一拉,将人拉进怀里,低声问是不是冷。手无意识摩挲对方手背两下。

    姜檀否认,“不冷。”

    何遂安喝了酒,回程由姜檀开车。

    姜檀握上方向盘,驶过一段路程,临时掉了头,改变方向。

    已经快12点了,车流量少了许多,一路畅通。

    何遂安眯了会儿,算着差不多时间睁眼时,却发现眼前的路况十分陌生。

    他问姜檀是不是开错路了。

    “没有。”

    何遂安看向导航,却发现目的地早已更换——南城大学。

    心口浮现一丝窃喜,他问去大学干嘛。

    姜檀说有个东西要和他分享。

    何遂安饶有兴致,“什么东西。”

    “你不是问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

    何遂安瞬时反应,脸色一黑,“我不好奇那个女生。”

    姜檀莫名其妙,“谁说要带你去看她了?”况且算起来人家早毕业了,她都不知道叫什么,在哪儿工作,大半夜的去哪儿找人?

    “那你要分享什么?”

    “秘密。”狡黠得像只狐狸。

    何遂安早该知道的,姜檀没有那么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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