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怀揣着疑问,萧妲面上不显地打量着坐在对面的晋侯。

    也是奇怪,她王后身份再怎么尊贵,到了晋国都是客,但晋侯却放在上头主座位置不坐,偏坐到宴客之时客人坐的位置,还坐在她对面。

    不过,晋侯的长相实在是俊美绝伦,深邃冷峻的眉眼,高挺不屈的鼻梁,薄厚适中的朱唇,线条流畅的脸型,隐在袍服之下高大伟岸的身材,连说话声都低沉醇厚,十分好听......

    几杯酒下肚,萧妲竟忘了控制自己的视线,‘色眯眯‘地盯着赵偅耳看起来。

    赵偅耳察觉到她在盯着自己,唇角不禁扬起一抹浅淡的笑。

    萧妲似乎捕捉到他的笑容,揉了揉眼,再望过去,晋侯的俊颜冷冽依旧,哪有什么笑容。

    “夫人可还记得孤?”赵偅耳突然问。

    萧妲单手撑脸,状若醉醺醺地眯眼看他,摇摇头。

    这酒比以往喝的都上头,她不知不觉有些头重脚轻,但意识还是清醒的。

    听得晋侯一声轻叹,道,“十三年前,孤承蒙夫人照拂,得以从周宫寺人手中逃过猥亵,夫人曾言若想不受人欺辱,唯有强大。”

    萧妲这下有些印象了,她撑着脸的手放下,睁大明眸认真将他看了又看,片刻,诧异道,“晋侯竟是那小儿?”问完意识到小儿称呼似乎带些鄙夷,纤手掩住红唇轻咳一声,以期晋侯没听到。

    但显然晋侯听到了,他不仅听到了,似乎不介意,还笑了笑,“夫人还能记得,实乃孤之荣幸。”

    高冷美貌的人笑起来着实好看,萧妲多看了一眼,也笑,“不过举手之劳,竟让晋侯记了这么些年,晋侯真是有情有义之人。”

    说完,感觉看多了晋侯绝美的容颜有些唇干口燥,萧妲拿起酒樽挡住视线又饮了一口。

    赵偅耳得了她的夸赞,笑容愈加灿烈,他趁机打铁问,“夫人于孤有救难之恩,此时夫人孤身一人,不若孤娶了夫人,夫人好免受流离颠沛之苦。”

    萧妲听了他这番要以身相许报恩的话,冷不丁地被酒呛了一口,忙放下酒樽,以手背掩唇低咳起来。

    赵偅耳见她咳得脸都红了,忙起身过来,俯下身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才拍没两下,便瞧见萧妲抬起头,睁大眼见鬼般地看着他。

    不仅萧妲,连殿内一众随侍的宫人都看傻了眼,传闻晋侯不喜女人近身的,怎得见了周王后晋侯自己近身去了。

    萧妲不知道,她被呛得红着脸,睁大亮晶晶的眼眸看在赵偅耳眼里,有多美多俏。

    被美人如此多娇直盯着看,一抹浅淡的粉色悄悄爬上赵偅耳的耳尖。战场上鬼神都怕的晋侯,此时竟抿唇呐呐不知言何。

    还好萧妲停止了咳嗽,说道,“吾无事了,晋侯归位吧。”

    不愧是在王后位置浮沉十几年的女子,才片刻时间就将情绪掩得干净,细听她此刻说话的语气还能听出久居高位的威严冷清。

    赵偅耳自然听出了她话语中的疏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神色自若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回到对案位置坐下,方道,“方才孤之言,夫人不必就此推拒,可仔细考虑,再给孤答复。”

    他给了萧妲充足的时间考虑,但萧妲却直接推拒道,“不必了,晋侯好意吾心领了,吾乃天下人口中之红颜祸水,人人得而诛之,实在不能因着旧日些许恩情陷晋侯不义。晋侯能将吾从周宫救出,便已还恩,往后无须再挂齿那微不足道之恩情。”

    赵偅耳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眼里有流光溢转,嘴角不禁噙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个女人果然没让他失望,非权非色能诱之,果然极具挑战性,“此事先搁下不提,今日乃你我二人庆贺重逢之宴,来,孤再敬夫人一杯。”

    他说完,昂首将满樽的酒喝了个干净。

    酒场的礼仪,古往今来都差不多,对方一杯见底,自己要是忸怩不喝,有点不给对方脸面的意思。

    萧妲以宽袖遮脸,也昂首将酒樽里剩余的酒饮完。

    仕女很快又满上了一樽,赵偅耳回忆着旧日在周宫见到她的情形,对周王后以往的风采多加赞赏,不时地敬她酒。

    萧妲酒量在女子中可谓强者,可与男子较量,却还差的远,很快醉卧伏在案几上。

    而赵偅耳脸上此时还丝毫不见有醉意,仕女想要搀扶萧妲入偏殿歇息,赵偅耳扬手让殿内的宫人都下去,亲自将萧妲抱到偏殿。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宽榻上,拉过薄裘盖在她身上,做完这一切,并没有就此离开。他脱去了外衣,上了榻躺倒,侧着身子静静看着萧妲的侧颜,昏黄的烛光中,她紧闭的眉眼褪去了平日里的清冷寡淡,变得温和柔顺,这样因一个男子而心门紧闭的女子该如何才能再次打开心扉接受另一个男子。

    不知过了多久,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声,赵偅耳也睡了进去。

    晨间萧妲醒来时,赵偅耳早已起榻上早朝,她并没有察觉自己与晋侯同睡一榻一晚。

    在宫里梳洗整装完毕,萧妲婉拒了宫人留用的朝食,径直出宫回了官驿。

    她现在怀疑晋侯昨晚求娶她的话,是为了她那笔无价的财宝。不怪她会如此怀疑,晋侯可谓世间凤毛麟角少有完美的男儿,且传闻是个铁面冷情的,这样的男子怎么可能会记挂旧年一丁点小恩小情,还想以正妻之位来报恩,想想都不可能。

    萧妲久居高位,多年来秉承一个信念,那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定然有诈。

    若是不能让晋侯死心,他定会旧言重提。

    而后数日,晋侯每日都有邀约萧妲入宫一聚,都被萧妲巧言推托了。

    见不着萧妲,却不代表赵偅耳不知道她的日常。

    只是晋侯听了她的日常,脸一日冰过一日,三伏大热的天,恩瞧着君侯的脸色却觉得能冻出一身寒气来。

    周王后喜欢女子不是天下人皆知的笑柄么,虽则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但无穴不来风,君侯怎么看起来就这么难以接受呢。

    这日,赵偅耳阴着脸,再次问道,“她真的亲眼所见姬夫人与她仕女......”行磨镜之好,他实在说不出口,阴沉沉看着恩,等着答案。

    赵偅耳虽极力掩饰情绪,但恩却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了,顿时冷汗如雨,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道,“那仕女确实亲眼所见。”

    “甚好,甚好!”赵偅耳气极反笑,恩觉得那笑声阴森森的,身边还阴风阵阵。

    不一会儿,又听得君侯道,“姬夫人好磨镜一事暂时不得外传,处理了仕女,若有纰漏你与之作伴去!”

    恩战战兢兢地领了旨意,出了门去,他师父谷见他脸色不济,上前关心关心,岂知将他徒儿吓了一跳,恩苍白着脸解释道,“师父,非徒儿不孝,要瞒您,此事主上交代了,不得外传。”

    谷点点头,“主上让你做私密之事,便是器重你,你得守住口,为师也不问了,不让你难做......”还想嘱咐几句,听到里面君侯正在唤他,他收了口,只道,“去吧。”

    而后他一脸轻松进了殿内,不久后却和恩一样,脸色不济出来。

    君候向来喜清静,他上位的这些年,若非有些祭祀之宴不可免,一年都办不了一个手巴掌指头数的宴席,连君侯自己生辰宴都没有特意办过,怎得突然让他想个名头要办起宴席来。

    现在离中元节还早,宫里又没有夫人公女公子,让他寻什么由头让士卿大夫来参宴~

    最重要的是君候只给他三天时间准备,这是要让他一夜白了头的节奏啊,不对,他已经一头白发了......

    晋宫发生的事,萧妲自是无法一一得知,她只知自己与云这些天荒唐的行径,有让晋侯知晓足矣。

    不过,云好像假戏真做过了头,夜晚竟敢上她的榻来,要与她同睡,萧妲再三警告才将她撵下去,她并非嫌弃云,只是一人一榻惯了,身边突然多个人会睡不着。

    若非要让晋侯相信她对男子不敢兴趣,从而死了要娶她的心,她才不会想招惹云这样的缠人精。

    随后两日,晋侯都没有再邀请她入宫,就在萧妲以为她让晋侯知难而退的计策起效时,却收到出席晋宫祈雨宴的邀约。

    曲沃城确实有一个月没下雨了,不过现下是夏日,一两个月不下雨实属正常现象,既是正常的天气,平民也无缺水之忧,为何突然要设祈雨宴?

    不止萧妲,连晋国卿大夫贵人们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不懂自家君侯这设祈雨宴是搞得哪一出?

    话说这祈雨宴的名头是谷集齐晋宫有头有脸的宫人,想了一天一夜才想出来光明正大且不能让人推辞出席的名头,真可谓绞尽了一干人等的脑汁。

    好在君侯也觉得满意,此宴便定下了。

    宴席召开得有点仓促,今日才发出旨意,明日便是宴会日,士卿大夫们倒是无所谓,贵妇贵女们可愁坏了,每次出席宴会都得新做衣裳新打首饰的,这么急的宴会可让她们怎么穿衣打扮哪?

    本来这些年晋宫开设的宴会就少,好不容易盼得可以打扮得招枝花展展示美貌的机会,她们当然不会因为没新衣新首饰便不去。

    祈雨宴既是祈雨,自然要做足了祈雨的一切流程,从晨间下早朝晋侯便带领公孙贵族们到灵云台拜天拜地,使巫念祈语,跳祈雨舞......

    一系列流程下来,已过了午时,养尊处优惯了的贵人们已是又饿又累。

    萧妲非晋国贵族,没有资格参加祈雨,但宴席却是能参加的。她于午时已到宴席地点,那是晋宫一处能容数千人同宴的大殿,虽然是青天白日,但殿内深处并排的半人高青鹤铜灯已点燃,照得整个殿宇金碧辉煌。

    宴席分左右两道而设,左右各设五列座席,头列首座皆是有名位的公族士卿或寡居贵妇的位置,座位后行的座席是他们带来的女眷或是府上谋士门客。

    萧妲与一众不能参加祈雨的贵妇贵女们在此处等了大半的时辰,她与十几位妇人同坐在头列位置,虽与上方主座的位置隔了好远,但在众多女眷之中还是起眼的很,而且这无疑地告诉众人,她是丧夫寡妇。

    能让贵人们带出门的女眷自是姿色出众的,在美人如云的贵妇贵女面前,萧妲的长相仍然独占鳌头,她的五官精致肌肤又嫩如二八少女,贵女们都揣测着她的年纪,好奇此女怎得年纪轻轻便守了寡。

    有人实在忍不住好奇,便怂恿了萧妲左手边的邻座夫人来打听。

    “夫人瞧着好面生,不知从何处而来,夫主何人?”那夫人瞅着有四十的年岁,却穿着浅黄少女色华服,头上戴了好几支黄灿灿的金钗,脖子上,手上还挂了好几串金饰,满身的服饰虽价值不菲,但装嫩炫富过了头,实在令人难以直视。

    萧妲看了一眼,便自觉眼睛受到了污染,收回视线,只看向案上的鲜花瓜果,回答道,“吾自周国而来,夫姓为姬。”

    “姬?”那位夫人听了她的夫姓,自己竟也好奇起来,“姬可是周王孙之姓氏,夫人竟是王孙妻室,不知是哪位王孙竟忍心留下貌美如花的夫人而去呢?”

    萧妲叹道,“天命难测,生死岂是你我能预测掌控的。“那夫人还眼巴巴看着她,等着她说出自己夫主是何人,却见萧妲没有打算说下去,那夫人不甘心,还想追问,正要开口之时,听得殿外一声不阴不阳的嗓音高呼道,“君侯到!”

    殿内众人立即起身俯首跪拜相迎,萧妲本来不用行这礼,但她的身份不为晋人所知,既然晋侯有意隐瞒周王后到晋国之事,她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惹事生非,便随了众人一道行礼。

    赵偅耳带着一干公族士卿大夫们入内,待得各自归座完毕,他才下令道,“卿们不必拘束,且入座罢。”

    硕大的殿宇顿时响起整齐的呼声,“诺。”

    一阵窸窸窣窣衣裳摩挲的声音过后,屋外上百的仕女寺人整齐有序地捧着美酒佳肴入内,分发到每张案几上。

    参加祈雨的贵人许多此时都饿得慌,顾不上与自己的家眷交谈一二,忙着填饱肚子。

    赵偅耳坐在主座位置,目光佯做不经意地瞥过萧妲,见她和众人一般,都在吃东西,唇角微微一勾,抿一小口酒才朗声道,“今日除了祈雨,此宴还要恭迎一位贵人。”

    能让晋侯说贵的人,身份定然尊贵无比,士卿们来了兴趣,纷纷停下手中的筷箸,眼睛看向四方交头接耳讨论起来。

    在士卿入座,目所能及萧妲者,皆时不时地将视线置于她身上,投向她的视线本来就不少,这下引来了更多惊艳的神情。

    连萧妲自个都能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有人问,“她是何人?晋国何时来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夫人?”

    又听另一男子语带笑意道,“年纪轻轻守了寡,倒是给你我机会了。”

    ......

    为萧妲倾城容貌折腰者倒是一时忘了关心晋侯所说的贵人为何人,只顾着欣赏与打探美人的消息去了。

    从头到尾,萧妲端坐的姿势都未变,连神情都一派淡然,外人看着大方从容,只有萧妲自己知道,她心里有些许慌乱,从晋侯开口说要恭迎一位贵人,她就有预感,他所说贵人应该就是自己。

    却不知原先将自己身份瞒得紧的晋侯,此时又要整哪一出?

    “此贵人自周国而来,卿们应该也听过她之传奇。”赵偅耳眼瞅着一个方向,不紧不慢道。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而去,视线聚焦到萧妲那处,硕大的殿宇顿时静了下来,不久听得主座下方位置有低呼声。

    不一会儿,晋侯左手下方首案位置,一身穿驼色袍服的鹤发老者站起身来,他的双目因上了年纪不怎么好使,但从浑浊的视线里将萧妲五官看出了个轮廓,却碍于老眼昏花,不敢轻易认出,这才站起身,朝主座位置拱手施礼道,“主上,臣瞧着案上一人似是周国故人,不知可否上前看个清楚?”

    晋侯却说,“不必,本就要将其引见于各位,不过倒是孤怠慢了贵客。”他语气一转,变得凌厉斥问道,“来人!”

    谷不知哪里安排不妥当,听得晋侯唤,弓身上前请礼,“不知主上有何吩咐?”

    “谷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孤不是交代过,周王后之案得与孤并列而设么?”

    此话一出,座下众人皆惊,周王后?周王后何时到曲沃了?

    谷真是有冤不能喊,君侯什么时候学会了睁眼说瞎话,他何曾说过什么周王后会参宴,设席一事哟。

    但君侯既这么说了,他只能哑巴吃黄连认下了。

    谷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惶恐地跪下,求饶道,“主上饶命,是奴疏忽,竟忘了主上交代。”

    赵偅耳戏劲十足,沉着脸道,“还快另设一案,置于孤旁,做完再自己领罪去。”

    谷苦不堪言地领了旨,下去准备。

    待他下去后,赵偅耳站了起来,君侯都起了身,座下众人可不敢僭越,纷纷站起。

    只有一人,还端坐在筵席上。

    萧妲面上并无异色,但心肺子都要炸掉了,好个奸诈小儿,整了这么一出戏来,明晃晃地就是要羞辱她!

    她如此安然地坐着,自是引来所有人的目光,她的身份自然也昭然若揭。

章节目录

祸水的养成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素颜良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素颜良子并收藏祸水的养成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