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便到了晌午,林母看着外面的日头,适时开口道,“谈至晌午,朔儿与玉书应是饿了,不若我吩咐下人将膳食移至屋内,一同用了膳罢。”

    “如此也好。”林远正回答。

    “麻烦伯父伯母了。”冼初朔微笑点头。

    冼初朔笑时,那双眼眸明亮,眼尾的红痣衬得脸妖冶至极。

    下人抬了圆桌进来,原本略空阔的房间忽然变得拥挤了些。

    崔玉书将冼初朔推到桌前,随后坐在旁边。

    林望舒感到一旁的崔玉书坐下后位置更加拥挤,她只得悄悄地移动座椅。

    因家中除林父外未曾有男眷,更未与男眷一同吃饭,故林望舒这顿饭味同嚼蜡。

    林母主动招呼冼初朔与崔玉书莫要客气,二人连连道好。

    吃罢,林父林母带着林望舒离去,崔玉书将冼初朔推至门边。

    冼初朔对着三人拱手送别,眼含笑意。

    待三人出了别院后,崔玉书才将虚弱的冼初朔推回屋内,关好门窗。

    “咳咳咳——咳咳——”

    冼初朔终于坚持不住,不停地咳嗽。

    随后脸色苍白,艰难地呼吸着。

    崔玉书拿起床上的毯褥盖在冼初朔的腿上,并蹲下为他整理衣襟。

    “我已将保命丹喂你吞下,医侍说不出一年你便彻底痊愈,这次受伤过重又拖了些时日,幸得林通判收留......”

    “咳咳咳——那物件呢?”冼初朔一手抵住唇,一手伸出将崔玉书的手拿开。

    崔玉书见此站了起来,身形高大,盖住了外面照向冼初朔的阳光。

    “我们已经在熙菱郊外将最后一批南蛮刺客杀光,入了江南便不用整日四处逃亡,家族的青铜鼎我已交由林通判帮忙保管,等你痊愈我们便可带着它入京。”崔玉书面色如常,声音并无一丝起伏。

    “林通判是京中来的,信得过。但医侍说我一年方能痊愈,可这——咳咳咳——这事已拖不得了。”冼初朔无奈说道。

    “我已写信寄往家中,父亲说不急,青铜鼎现在很安全,等你养好了伤我们一同回京,这是崔家对你对周氏全族的重视。”崔玉书负手而立。

    “重视?”冼初朔笑出声。

    他自嘲道,

    “崔家与周家两族上下被我们玩弄,他们知道我是假的周氏族人吗?周家全族实则无一人存活,我冒用了周氏族人的身份却是摆起谱来叫崔家等我!”

    “冼初朔!”崔玉书脸上第一回出现怒气。

    冼初朔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事已至此,我们已无退路了!当时在庐陵郡,我使计让南蛮刺客误认为你是周氏族人,让先帝留在庐陵的最后一批暗卫护着真正族人与赵秦的杀手搏斗,周氏族人已经为我们死掉了。你现在就是他,在我们的计划完成前你只能是他!”

    这是崔玉书自醒来后第一次动怒。

    崔玉书半蹲在冼初朔面前,眼睛看着他,

    “你眼尾的红痣就是证明。除了我,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就是周家唯一的后人。”

    冼初朔别过脸去,眼中含泪,豆大的泪珠滚滚留下。他喉咙干涩,“我知道。”

    崔玉书又起身将他推到床前,并把他从素舆中抬到上面,一声不语地为他掖好被角。

    冼初朔后背倚靠床沿,侧过头去与崔玉书说,“崔二,我现在不只是想要活着了。”

    正在为他整理被褥的崔玉书听到后手顿住了,他抬头,“你——什么意思?”

    “父皇驾崩前夕曾与我说过,他希望我好好活着,可我现在不仅仅是要好好活着了,我还要亲口问问皇兄为何要对我赶尽杀绝,我小时与他一直形影不离,为何他为了皇位要与我反目成仇,这般对我?”

    冼初朔一直说着,直到泪水滴到手背才停止话语。

    崔玉书看着他,对他说,“因为那皇位本就不属于他,你才是真正的储君。”

    “可我本就无意与他争抢皇位,父皇从未在我二人面前偏心过谁,若我不如他,那位置让他坐去了又如何?”

    “等你将伤养好,去了京城,便问问他为何。”

    崔玉书接言。

    “我已经在庐陵郡死了,想必远在京城皇兄得知这个消息此刻很开心吧——咳咳咳。”

    冼初朔失望地垂下头。

    “他不会轻信你就这样死了。”

    “那你为何——咳咳——让、让周氏族人替我?”冼初朔艰难地问道。

    “族人身上唯一的特征便是那尾红痣,但已被我除去。不管赵秦信与不信,你都不会再是赵郑了。”崔玉书回答。

    冼初朔很久没有听到自己真正的名字了,他恍若隔世。

    “你说得对——咳咳咳,可我不希望族人白白为我死去,等我将青铜鼎亲手交到崔夫人手中,帮他完成了人生夙愿,再开始属于我们的计划——咳咳咳。”

    崔玉书见他身子还是这般孱弱,便告诉他,“医侍说过几日等你好些,我可将你推出去晒晒太阳。”

    “如此也好。”冼初朔毫无血色的唇吐出这话来。

    “等你不需要素舆,随意走动时便可练练武功,对身体更有益。”崔玉书转身斜着背对他,眼神却向他看。

    “你怕我荒废武功无法亲手杀掉皇兄,完成不了你的愿望是吗?”冼初朔今日道出了崔玉书的心声。

    崔玉书听了这话并未回答,而是径自离去。

    吱呀一声,房门紧闭,屋内的圆桌早已撤去,他看着空旷的房间,扯扯嘴角,“崔二,哪怕你这般助我,可你想让我做皇帝的愿望根本实现不了。”

    门外的崔玉书站立。

    赵郑,

    属于你的帝位我会为你夺回来。

    这盘棋你不愿下,我亲自替你下!

    *

    京城皇宫,未央殿内。

    身为皇帝的赵秦此刻正凝眉肃听下面奄奄一息的帝王杀手汇报。

    “启禀皇上,属下在安宁头子的护送下回到京城,安宁头子与老皇帝的暗卫搏斗中趁机杀死赵郑,并将其藏匿于庐陵山内,路途中因安宁头子未在意伤势,血尽而亡。”

    “尸首呢?”赵秦坐在软垫上倾身问道。

    “安宁头子的尸首、尸首被属下埋在途中一处银杏树下......”

    那杀手因受伤过重,侧身躺在殿中,身上草草包扎着仍不断流血。

    上座的帝王身着金丝蟒袍,眉宇间透出不可忽视的威严,目光锐利地盯着下首杀手,

    “你将安宁的尸首随意埋了?”

    赵秦的眼神忽然变得可怕,殿内冷意四起,一旁的赵公公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回、回陛下,安宁头子说......找个地方将她埋下后需立刻赶至京城......必须亲口告知陛下赵郑尸首藏匿的地点......”

    杀手的声音越来越小,一方面受伤过重还未治疗,另一方面惧怕皇威。

    帝王震怒,

    “赵德!”

    “奴才在。”

    一旁的赵公公听到皇上叫他,他双手抱着拂尘走到赵秦面前跪下,声音尖细又颤抖。

    “将他带下去。”

    赵秦大手一挥,带着宽大的袖子将案桌上的纸张微微掀起。

    赵德命人将那人带下后,赵秦喊了一声,

    “安乐!”

    “奴在。”安乐一袭黑衣闪电般从阴暗处跪在殿前。

    赵秦见安乐出现,他放下身为帝王的伪装,变得有些市井气。

    “你姐姐死了!”赵秦站起身来。

    “奴听到了。”安乐双手抱拳抵在额前,身板笔直挺硬。

    “哼——”赵秦看他这般反应被气笑。

    “你姐姐为朕杀掉赵郑立下了大功,朕要追封你的姐姐为皇后!”

    赵秦在殿内踱步。

    “陛下,您冲动了。”安乐依然低着头。

    “朕,何时冲动过?”

    赵秦立刻显出威严盯着垂首的安乐。

    “派出去的所有杀手迟迟未传来消息,朕等了半月有余,虽料到那赵郑可能死里逃生,但安宁不会让任务失败的。”

    “朕的杀手与先皇留下的暗卫同归于尽,现下你姐姐将赵郑斩于剑下,先皇的暗卫也不复存在,朕往后的皇位只会越做越稳,谁还敢插手朕封谁为皇后之事?”

    “安乐,你说,朕这叫冲动吗?”

    赵秦仿佛要将以前所有的屈辱在此刻都要发泄出来。

    “奴认为还需陛下亲自确认赵郑尸首才好。”

    “你怀疑你姐姐杀不了赵郑?”

    赵秦忽然停在安乐面前,眯着双眼看着安乐。

    “陛下需先确认死的是不是真正的赵郑的尸首再论旁事。”

    “你姐姐可是大功臣啊,朕要追封你姐姐为大将军!”

    赵秦疯言。

    跪着的安乐面上并无一丝变化,依旧冷着脸。

    大殿内无人回应,显得阴森冷清。

    良久。

    赵秦忽然伸手指着地上的安乐,弓着腰夸张地叫着。

    “安乐,你现在立刻去庐陵山将尸首带回!再找到那颗银杏树,把你的姐姐带回来!”

    “我要看看你姐姐!”

    赵秦像是说累了,他此刻变得像个傻子,瘫坐在地上,歪着头,“我要好好看你姐姐最后一面。”

    “唯。”说罢,安乐闪身离去。

    赵秦见此,朝殿外喊道,“回来告诉朕那棵银杏树在哪!朕要让宫人去挖,栽在朕的寝宫外!”

    外面并无任何回应,赵秦也不在意。

    他起身拂了拂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恢复如常回到案前继续批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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