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约微微侧目观察羌王的神色,见状颇为知趣地站起身来,隐隐笑道:“侄儿先行告退。”

    羌王挥了挥手,专注地听着王元姬的吟唱。这首《白头吟》在他幼年入睡时,母亲也曾在他耳边浅吟低唱过,后来他再未听见过相似的曲调,而今不期而遇,倒让他很是惊奇。

    司马昭也不好久留,他素来对丝竹管弦琴棋书画不感兴趣,王元姬的一番精心表演并没有吸引住他。

    二人走出帐外,阿约瞬间换了一副表情,不再那么卑微地谄笑着,翘起的嘴角也随之耷拉下去,眉目中露出一股凶光。

    “公子,请留步。”司马昭跟在后面高声呼唤道。

    阿约不知道什么是“公子”,他也并不觉得司马昭是在呼唤他,因此前行的脚步始终未有停下,依然自顾自地向前走着。

    “公子,何不到我帐中一叙,你两年未回羌部,现在怕是连居所都没有了。”司马昭也不追逐,立在原地说道。

    阿约冷哼一声,转过身来,凝视着司马昭深邃漆黑的双目,仿佛一不留神就容易坠入他眸中的深渊。他素来讨厌这类人,没好气地说:“你们汉人一个个奸诈狡猾,请我过去,无非是算计一些见不得的勾当。”

    比如?

    司马昭笑笑,靠近过去边走边说:“公子带回来的琵琶女不也是汉人,何必同汉人过不去呢?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为着同样的利益踏上同一艘船,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同样的利益?”阿约反复咀嚼着司马昭的话,试探地问:“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何来上同一艘船之说?”

    司马昭朝着阿约走近,余晖照在他的五官眉眼上,高低阴影轮廓分明,愈发显得人高深莫测,琢磨不透。

    “魏国盛产珍奇珠宝,良田骏马,美女如云,公子喜欢哪一样,昭都会倾力相助,满足公子的愿望。”

    阿约扭头看向别处,望着澄澈的碧空,连眼眸都似被清洗得一尘不染,悠悠开口:“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感兴趣,我想要的,怕是连你也争取不来。”

    “哦?”司马昭轻轻一笑,压低了声线,声音低沉而摄人心魄,“陇西五郡,怎么样?”

    气氛霎时凝结成霜,阿约瞳孔一紧,震惊地望着他,对方却是面不改色,脸上依旧挂着一张颇有深意的笑容。

    “借一步说话。”阿约神色异样地环顾一圈,主动拉起他的手臂,前往营帐中单独叙话。

    游牧民族的营帐大多是随着季节的更替而随时变迁,司马昭的营帐是作为大魏使臣而临时搭建的,帐内的陈设有些简陋,毕竟羌族人向来不太喜欢汉人,区区一个使者还轮不到住顶好的帐篷,不过司马昭也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进入营帐后,关紧了帐门,司马昭撩开竹青色的衣摆,稳稳落座在一只马扎凳子上,并抬手示意阿约坐在他对面。

    “郎君有何办法能助我得到陇西五郡?”阿约严肃而警惕地说。

    司马昭慢条斯理地在桌几上倒上两杯温热的茶水,推到阿约面前,说:“郎君一人之力做不到,我一人之力同样做不到,唯有你我二人联手,才能将这陇西五郡拿下。我是大魏的使臣,回去也要给我们陛下一个交代,若得五郡,你三我二,如何?”

    虽与他原来设想的全盘拿下有些出入,但真谈起条件来反倒更让他放心些,于是他急不可耐地问:“如何做?”

    司马昭将手中的茶杯轻轻一翻,茶水肆无忌惮地流淌在桌面上,他用指尖就着这点水描绘出西北的轮廓,额外圈出了重要的军事要塞,还有他们都觊觎的五郡。

    “想要攻城拔寨,必有良将劲弩相助,你如今手无寸铁,如何拿下城池?”司马昭抬眉道。

    听这话音尽是里外瞧不起他的意思,阿约顿时恼火得很,眉头紧拧,说道:“我当了两年质子,如何暗中培养精锐?你莫不是诚心耍我!”

    “公子,我岂敢轻看了你,只是现实如此,你们羌人能征善战,与我大魏雄师联手方可击退蜀军。可那羌王目光短浅,定是不愿意出兵,公子有何妙计?”司马昭吹了吹桌上已经乱了形的茶水。

    阿约垂着眼眸,一时不语,且听对面人一语戳中他的心扉:

    “我若没记错,羌王与公子,是有过杀父之仇吧。”

    仅是扫清桌上茶水的片刻,他成功激怒了尚在隐忍中的阿约,对方拍案而起,咬牙切齿地说:“此仇不报,我不配为人!”

    “公子别激动,先坐下,此事从长计议,不可乱来。”

    阿约攥紧了拳头,一拳击在桌案上,这下连他的那杯茶水也被掀翻了。

    “公子有我相助,想夺回羌王的位置,报仇雪耻,势在必得。只不过在此之前,切莫暴露出自己的野心,先在羌王面前伏低做小一阵,伺机而动,才能出其不意制胜。

    “羌部后日有一场狩猎,到时候如何向羌王表忠心,我相信公子一定会做好。”

    司马昭从怀中掏出一把被包裹严实的短刀,慢慢褪去刀外的一层牛皮封纸,露出尖锐锋利的刀锋,寒气逼人,刀柄上镶着两颗红绿色的宝石,做工精致而贵气。

    “这把刀由中原名匠打造而成,公子若不嫌便收下吧。”

    “谢了。”阿约利落地拿走了刀,对着洁净的刀背照了一会,转而撩开营帐,闷声不吭地要离开。

    “公子去哪?”

    “这么一把好刀,当然要献给我那羌王二叔叔,放在我手里,岂不糟蹋了?”阿约跳着闯出营帐。

    原本司马昭的意图是想挑唆阿约用这把刀割开羌王的喉咙,没想到他会另辟蹊径,开发了另一种用法,更叫人挑不出毛病。

    安静下来后的营帐内只有司马昭一人,他眯着眼睛拿出桌角下放置的酒壶,仰头浅浅小酌了一口。

    “陇西五郡,只能是大魏的。”

    …

    另一座营帐内,王元姬跪坐在地上饱含深情地弹着琵琶,然而羌王似乎已经听腻了。

    “停下。”

    那行云流水的琵琶曲到此便戛然而止。

    “你是从哪来的人?”

    头顶传来的声音威严而又有震慑力,王元姬猜到羌王不好糊弄,只好实话实说:“奴家原是天水人,此番蜀军攻城,才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

    “胡说!”一声呵斥把王元姬吓得不轻,险些把手里的琵琶松开,羌王浑厚的嗓音铺天盖地袭来:“你话语中分明有洛阳京音,你究竟是何人!”

    王元姬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她哪知道羌王还听过这么多口音,像阿约那样会说两句汉语已经很了不起了,想不到这羌王还是个方言行家。

    “奴家……是从洛阳来的。”

    她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羌族人没有汉人那么多规矩,难不成还要盘查她祖上三代是做什么的?论起家室她也丝毫不输,东海王氏、泰山羊氏、弘农杨氏都是她的靠山,再不济算上她继母,那也是夏侯氏的女子,将门之后。

    可即便身后的靠山再硬朗,如今身陷在兵荒马乱的西北边陲之地,又被一群外族人团团包围,她就是想给家里人写一封求救信,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都找不到信鸽。

    况且,她都好几年没回过老家洛阳了,父母如今什么样子,与她亲近远疏,生了几个弟妹,她一概不知。

    不过羌王没有再追问下去,营帐内竟出奇地安静下来,随即一阵沉稳厚重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是羌王在朝着她走来,听得王元姬一步一心惊。

    那人伸来一只阔大又布满老茧的厚手,粗暴地解开她的衣衫。她的心陡然一沉,摔了手中的琵琶以示抗拒。可女子手中这点力气在一个身强体壮的异域男人眼中看来,显得微不足道。

    况且,他不喜欢太烈性的女人。

    王元姬很快就猜到了这一点,迫着自己放下蠢蠢欲动的拳头,装作可怜地说:“大王,我父母尚在丧期,可否让奴家过一段时日再伺候您?”

    羌王正在褪去她衣衫的手掌闻声悬停在空中,不知是喜是怒,犹豫了半晌,最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把她一个人扔在营帐里。

    隐隐还有些后怕。

    还好她说话说得及时,若是再晚一会张嘴,最后一层素色中衣也要被扯开,之后会发生什么,她想都不敢想。

    她狼狈地把地上散落的衣衫一件一件套在身上,越想心里越闷气,几日前她还是个纵马奔驰在碧空下的西北侠女,怎么如今都沦落到以色侍人了……

    胡乱地穿完了衣服,她扶着手边的东西艰难地站起身,腿麻的动弹不得,一路上全靠一双手试探环境,长期黑暗的环境让她习惯了在未知中摸索道路。

    出了营帐,午后穿透云层的温暖日光斜照在她的脸上,裹挟着青草和软泥土味道的凉风徐徐吹来,不骄不躁,清甜芳香。

    她就拖着缓慢的步伐,在羌部里无声无息地流浪着。该死的桉月,把她扔给羌王之后就撒手不管了,她一个失去光明的汉族女子在外邦人的部落里晃悠,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蹙眉。

    于是她开始询问过路的好心人,能否指点她如何走出这片无边无际的草原。而令她异常沮丧的是,大部分的羌人要么听不懂汉语,能听懂的那些人又不愿意搭把手,折腾半天,她还是无处可去。

    难不成要低三下四地回去找羌王?

    不可能。

    她坚定着自己内心的最后一层底线,一晃就耽搁到了深夜。

    这下部落里出行的人变少了,空旷的草原上她唯一能见到的活人只有自己,不远处传来阵阵哀嚎般的狼叫,听得她胆战心惊,一时不知该朝着什么方向走。

    已经无助到要落泪,王元姬突然想起今日在弹奏琵琶之时,羌王身边似乎坐了一位汉人少年,她虽没有与他直接对话,却在那些混杂的声音中隐约听见了令她熟悉的乡音。

    这里有汉人,就是对她的莫大驰援。

    于是她掏出了一点银钱,买通了一个常去天水做买卖的羌族商女,带她来到大魏使臣住的营帐前。

    商女完成任务后就赶忙偷偷离开了,王元姬觉得这钱花的十分值得,轻手轻脚地翻开营帐帘子潜进室内,在黑暗中简单摸索了一会,却毫无收获。

    看来司马昭应该已经休息了,不然看见她一个大活人半夜闯进来,早就该提防起来了,怎么到现在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呢?

    而且这屋内的家具也是少得可怜,她摸索了这么久连一个桌案都没摸到,仿佛置身于平地之中。

    才刚狐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房间,她一抬腿,就撞到一块坚硬的床角,整副身躯瞬间重心不稳,僵直地摔落到床榻上。

    更不料那床榻上竟还躺着个人,如此突然地被从天而降的她压住,那人似也刚从梦中惊醒,怔愣地看着她。王元姬知道自己不慎撞到了人,连忙抽身而退,却被一道力牢牢钳制住。

    那人不留给她翻身的机会,翻身颠倒了位置,将她的双手倒扣在床头上,居高临下地逼问:“是谁派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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