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时候是会做些逆反行为的。

    或主打一个反骨无常,又或形势所迫。

    例如,夜醒昼眠。

    日上三竿时,海棠进殿又退了出去。殿内静谧,退槛关门还能依稀听见少女酣睡的呼吸。

    经殿的侍女们见状,下意识将脚步放慢,她们蹑手蹑脚模样叫海棠发觉了,于是她对她们命道:“不必拘谨,王姬说了,只要不大声吵闹皆自然徐行。听着外头侍者的步伐声可以助眠。”

    助眠?

    ……怪哉!

    侍女们闻毕,面觑几眼才行礼应下,复重新依照自个儿节奏,继续忙自己的活儿去了。

    其中一神族侍女走到靠窗位置,那里围栽满待浇的馨香白茉莉,侍女素袖微抬,于半空掐了水诀。可她大概是新来见习的,那水诀用得不甚生疏,起水时竟布洒凶猛,像暴雨般狂冲下来,犹如海面翻腾而上的滔天浪,嚣张怒盖浮水挣扎的溺难者。

    便是如此,窗不远处正躺软榻的念柳耳朵动了动,她依旧是梦睡着的,只是白皙额心细汗密布,那眉心依声蹙起,似乎被什么给魇着……

    “救、救……命……”

    念柳细碎喊完,才惊觉自己正陷巨海。

    天幕是灰濛色,念柳奋力睁眼四看一番,这领域的海她何止认识?简直熟悉似她家后海般!

    不对。

    就是她家的后海!五神山环山之海!

    念柳飘零渺小的身躯不停被巨浪冲斥、暗流鼓动,那咸涩的水不断冲击她的双眸、鼻腔,在她慌张呼救时,还要张狂恶意地往她腔喉里灌。念柳不停挣扎,又在挣扎间不断用手捋脸拭水,试图将冷意与惊慌一道从脸上捋拭走,抽隙乍看,手竟回十三少女般小巧,那手被水泡的开始发皱。

    是阿念!

    她不是不会游泳么?怎么在这种天气落海?这不是等于送死么?!

    念柳挣扎着,回忆前奏般似潮涌来……

    视角是第三人称,念柳倏忽意识到自己拥有上帝视角,看阿念就像是未来灵魂看自己幼年躯体。

    “不准我吵父王,也不准我随军陪哥哥!娘太坏了!太坏了!”

    俨然只有十三四岁,阿念身上被高辛王与静安王妃骄纵得无法无天的跋扈在她瞪目撇嘴,外加将道路石子儿踢得蹿飞间得以昭彰。

    阿念及几位侍女在不知觉中步到能窥见海的岸拐,天际已逢浊色,乌云集聚,看上就叫人心生不安。

    秉记静安王妃嘱咐的舞盎上前拦她:“小王姬,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可是大海。”

    阿念不悦,搡开她:“大海?大海又怎么了?难不成它会吃了我?!你走开!我不要你管!”

    话毕,阿念迈着更大步伐往海岸走去,海棠瞪舞盎一眼,忙追上去。

    舞盎气极还想再劝,却被另旁随侍的仙贝拦住,她拉住舞盎胳膊,唇语道:“去请王妃。”

    悄言罢,舞盎点头去请了,仙贝则持静默态度跟在海棠身后。

    海棠也在劝阿念:“王姬,这天儿看上去不大明朗,怕是有风雨。”

    “哼。”阿念嗤之以鼻,“莫诓我。五神山海是大荒最晴朗温暖之地,怎么可能会有风雨?”

    虽这般说,但阿念还是将视线放在远际乌暗上,那里阴霾四起,雾霭重重几乎蔽日——看上去确实像有风雨,而且是暴风雨。

    不过也说不定,自她有记忆起,高辛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般恶劣天气。

    可那又怎么样?她可是神族血统,哪那么容易就跟娘担心的一样,会被水随意淹死?

    鬼使神差的,阿念对仙贝说:“仙贝,我想吃东西,你去帮我点吃的过来。”

    仙贝望了阿念一眼,欲言又止,海棠见她不,高声斥责:“听不见王姬的话吗?还不快去。”

    这话斥得仙贝脸红一阵青一阵的,她想着有海棠在,自己离开一会儿也无碍吧?

    于是她唯诺应下,先回了。

    待仙贝走远,阿念又开始支开海棠:“海棠,我有点冷,你去取哥哥送我的那件锦披来。”

    海棠赔笑,温声劝:“既然王姬冷,不若跟婢回去吧?这天就算没风雨,等夜黯了,王姬也怕会受风寒。”

    “舞盎和仙贝联合娘一道欺负我就罢了,怎么连你也要这般拘束我?!你是想受罚么?”阿念怄气着,竟掐诀现出冰棱。

    棱出以示其盛怒,海棠连忙跪在地上。

    “婢有罪,不敢忤逆王姬。”

    阿念才消了点气,她傲抬下巴:“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是是是。”海棠连连叩拜:“婢知王姬只是想散心,不是真的想靠岸,便请王姬在此等候婢,千万不要靠近大海。婢马上就拿锦披归来。”

    “烦死了。还不快滚!”

    “是。”

    海棠被撵走,阿念却不消气,反倒越想越气。

    阿念是由静安王妃费耗心血之力才生出来的,当时还差点难产。好在上天保佑,不仅没有一尸两命,还双双生还直至健康活到现在。

    母女俩除去静安王妃从此不能再生育外,阿念跟其他普通孩子般平安长大,更是修得不错灵力根基。

    可作为母亲的静安王妃,总是有一颗对孩儿捧在掌心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的操心。更莫说这孩子差点就要夭折。这些年,王妃是近火怕她烧死,近水怕她淹死。

    作为高辛人,不会游水是会被耻笑的,但阿念在静安王妃的看护下,不单不会游泳,甚是见水就会心慌,活生生成只,只会浅薄分水之术却不懂有力自保的旱鸭子。

    前儿也说了,人有时候是会做些逆反行为的。

    四下无人的岸海似乎有种魔力,蛊惑着被压制到极点的不甘与好奇疯狂生根,只听轰隆一声,心底叛逆的苗蹿土而长,瞬间长成祸端之树。

    阿念左右兼看,忽唇角扬笑,提裙踢履往海里走去。

    “哼!叫我不要靠海,我偏靠,不光要靠,我还要下海玩水!”

    彼时已有风潮起,乌云愈发浓密。

    阿念赤足跃跃欲试点水,却叫涨潮的挑逗吓了回去,海水冰凉,突然有种让她想下海游水的疯狂。她是兴奋的,兴奋到忘乎所以,随潮涨越来越激烈,阿念彻底忘记海棠的嘱咐,将自己扎投进大海的拥抱。

    风云难定,水能载舟,也亦能覆舟,只是刹那,海水化为洪水猛兽朝阿念张开血盆大口。阿念看到那可怖涛浪伸出刺舌向她舔舐时已经没办法从水里逃上岸了。

    什么分水之术,什么灵力,什么神族——在大自然睥睨下,都算个屁。

    “救……咕噜……”

    海用一波又一波潮浪拖着阿念往深处走,无情猛浪抽得她脸生疼,还有自天而攻的暴雨水石子噼里啪啦砸来。阿念一面慌张伸手要朝岸抓着什么,一面后悔莫及祈祷有人能来救她……

    再之后,就是念柳所见场景。

    海棠最先回来,她看见念柳几乎被水冲拖离岸五里距离,吓得直接瘫倒在地,她也不敢管那锦披,丢在一边就往海里扎游过来。

    可念柳已然坚持到最后了,忽然,脚踝有什么东西恶意拽拉,她就像打地鼠般没下海面,只不过“地鼠”是自愿下藏,她是被动埋葬!

    完了……

    念柳倒呛海水,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水压揉挤成团。明明是危难时刻,念柳脑海冒出来的却是无关生死的疑问:老爷爷在梦境中曾言,“钟念柳即是阿念,阿念,亦是钟念柳。”

    老爷爷说这句话到底是想告诉她什么呢?

    是提醒,还是警告?

    阿念让她亲身体验幼年回忆,又想告诉她什么呢?

    脚踝之下是奸猾海妖,念柳拘在豆蔻少女体内,感受她的惊慌,体验她的无助,最后绝望地被那恶妖拖向海底深渊。

    “要是有人救我就好了。”

    念柳快失去意识时听见阿念在心底祈祷。

    猝逢少女沉海,一道金光自海面而绽,上一秒跋扈嚣张的海潮瞬间被那金光劈成两半,有一男子英勇跃入分流央心,随即在众侍卫齐行钳水法阵下,玱玹顺利斩杀海妖,将奄奄一息的念柳横抱上岸,与此同时,随后赶上的蓐收救上同样溺水的海棠。

    来侍们赶忙于离岸安全处共筑防风雨之灵罩,两位抱溺郎君纷纷放者救人。

    海棠入海时间短,蓐收使用灵力将其溺喉之水尽数逼出,可念柳就不一样了,她溺水时间过长,积水入腹,几欲难排,玱玹费劲巧力才终于叫那水排出大半。又好在他习木灵有治愈之效,若加以火灵相渡,剩下的积水便能排解干净,猛水伤着的脏腑也能得到缓愈。

    玱玹声洪齐雷:“习火灵者出列!”

    便有位侍卫闻声出列,玱玹简要命令他几句后,侍卫掐诀使灵,玱玹闷声受了那钻心灼烧,将二者灵力相融,俯身于少女唇瓣指盖距离相渡。

    众人彼时都捏了把汗,在生死面前,没有人敢说三道四,亦没人敢浮想联翩,皆屏息凝神观望着,害怕这小王姬要香消玉殒了。

    玱玹的决策一向又快又准,脸色惨白甚至发青的念柳眉目忽皱,眸眼随体内最后一处损伤复愈而骤然睁开。

    她显然叫近在咫尺的俊郎吓到,惊动间,四瓣唇意外相碰,两人皆愣住。

    玱玹反应最快,他最先抬颈,薄唇翕合似乎在说什么。

    可念柳听不见,她受阿念的影响,被海水狠狠浸泡过的双耳只能听见自己沉重又激烈的心跳。尔后,玱玹玉容及四周景象迅速模糊,世界的模糊接瞬又彻底晕染成日光白耀……

    梦魇中醒,念柳心间五味杂陈。

    人们总道不要欺负老实人,也莫轻易叫漂亮事物放松警惕,就好比一年四季如春,美好温吞的五神山海也是有脾气暴躁的时候。

    那百年难遇的暴风雨带给阿念一场惊心动魄的劫难,也带来了终其她半生的湿漉雨潮。

    念柳摩挲唇角,梦里,在阿念回忆里,玱玹曾因渡灵力而错吻过她。

    那心膛快要跃出来的欣喜念柳似曾相识,她的心也曾对相柳这般跳动——

    原来阿念对玱玹不是日久生情,而是一吻定情。

    念柳忽明白过来阿念想对她表达的心事:对玱玹,阿念不只有情窦初开的怦然心动,还有以身相许的救赎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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