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回了金州白府，白家夫妇就就开始真的忙碌起来了。
新茶要在味道最好最鲜美的时候卖出去，购置茶园的事情也开始商谈，白向栾自己跑了好几处地方都不甚满意。
叶涟漪不能跟着他一起，几个店里的生意总要有个做主的在，不然下面人能乱了套。
她人虽然在金州，可也回不去几次家。
将云初安顿好，又给她买了两个年纪小的丫鬟，想着相差不大也是个伙伴，总能玩到一处去。
她摸着儿子的头。
“天底下苦孩子很多，我们帮不了多少，当初想给她找个人家安稳就好，你说想要个妹妹，说能照顾好她，我们也愿意帮助她，咱们得一起努力，这段时间爹娘都忙，你多担着点。”
她说完这些，就接连好几日起早贪黑的忙活去了。
可白知远也很忙。
父亲对他虽然没有一定要入仕的要求，但商贾就算再有钱，地位也总是低人一等。既然家里条件可以，做父母的也总是希望子女能再登一层，跨越阶级。
是以家里各类师傅来来去去，占满了白知远所有的时间。
刚回来的时候他常常跑去看云初，可云初一直不怎么说话，后来他的武术师傅返乡回来，白知远快要被弄死了。
每天天不亮就要练功，吃过早饭清洗过后立刻进入书房，晚上还有晚课，放下书本他能立刻进入梦乡。
等他回想起来，得有四天多没见着云初了。
“发什么呆呢？”一把戒尺拍在白知远执笔的手腕上，“再不落笔墨都要成团了。”
刘夫子一张抽象又沟壑分明的脸靠近白知远。
白知远谦逊道：“夫子，学生正在认真思考，所谓谋而后动，必然是万千权衡后而……”
夫子哼了一声，“是不是思考老夫还看不出来？分明是魂灵出走，双眼无神，杂念太多，不成体统。”
刘夫子学识还不错，推古念今总有自己的见解，就是为人有些酸儒的习气，不太看得起白家这种铜臭之地，自己为五斗米折腰，心里总有些疙瘩，言语上斥责更多。
白知远在心中叹了一声。
这几日甚是凉爽，真想上街去玩，张货郎的新奇玩意儿不知道又多了多少。
他认命的抬起笔，正要认真作业，忽然门外廊子下穿来急促的脚步。
“少爷，少爷，出事了，少爷。”
这声音有点陌生。
白知远连忙站起来，向夫子行了一礼。
刘夫子无奈的挥挥手，对被打断有些气愤，又知道家中大人都不在，很多事情的确要白知远拿主意。
白知远恭敬的关好房门才转身打量面前这个年纪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
“你是？”
果然面生。
小姑娘见了他两眼闪亮，脸颊绯红，矮了矮身子福了。
“奴婢是夫人前些日子买进来的，叫阿桃。”
白知远想起来了，“你是云初小姐房里的？”
阿桃脸上有丝轻蔑，“正是。”
他有点着急，“可是小姐怎么了？”
“小姐倒没什么，但是，”阿桃声音有些忿忿，又小心瞄了一眼自家不常见的俊俏小少爷，多年的察言观色让她觉得少爷应该讲理又和煦，“但是小姐太野蛮了，她把杏儿伤了，少爷你快去看看吧，我怕杏儿要过不去了。”
白知远愣了一下，想起云初又静又寒的眼睛，有几分信了她的话。
可是想到她看着母亲时候的眼泪，和她跟着自己回家的乖巧，又觉得聪明如她，不至于在生活安稳之后还惹出什么是非来。
他跟着阿桃往云初房里赶，一路上大概了解来龙去脉。
云初把杏儿引去前院，将糖水淋在她头上，捅了个树上的前两天出现，家丁还来不及处理的马蜂窝，一时间蜂如水涌出，伤了几个周围人，大部分就朝着杏儿飞去，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白知远听了心中有气，中途叫了个仆从赶紧去请大夫。
蜂毒不可小觑，尤其是这么密集的。
阿桃边说边哭，拉着白知远的袖子叫他去前院先去看看。
他想了想，人命关天，遂转了脚步过去。
前院乱成一团，蜜蜂已经都不见了，一个女孩子用衣服裹了自己全身，正在号啕大哭，其他人围在一圈。
见白知远过来，人群散开，立刻有人上前。
“少爷，我们当时没反应过来，为了自保就跑开了。后来蜜蜂群散了些，石头冲出来给杏儿罩了件衣服避过了一波，不过应该很严重。”
一个表情木木的男孩子站在一边，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石头。
本该上来表功的时刻，他却一点动作也没有。
白知远赞赏地点点头，转身扶起杏儿进了屋。
“有没有难受的地方，已经唤了大夫来，你别害怕。”
“少爷，我身上好痒，又痒又疼。”杏儿颤抖着说。
白知远：“石头吧，去拿些皂角来，让人先帮着杏儿清洗伤口。”
正这时，大夫被引着进来，白知远不敢耽搁，让人将受伤的杏儿带进内房诊治，又叫受伤的人都跟着进去。
走了一部分人，拥挤的前厅总算空了下来，白知远松了口气，后背都有些潮热。
虽然都是签了卖身契的家奴，只要不是死了，官府都管不到，但白家一直宽厚仁和，从来没发生过伤害家奴的事情。
白知远问起的时候，厅内的众人神色不定，都有慌张，也有同样的愤慨。
“云初和杏儿可是有矛盾？”
阿桃跪下，“少爷，我们才被夫人买进来几日，一直尽心尽力服侍小姐的。”
阿桃泪流了满脸，侧着身子小声抽泣，本也是不大的孩子，看上去娇小柔弱。
白知远坐直了身子，脸绷着，“万事总有起因，云初不是挑事的性子，没有起因的事情她不干。”
当初把她留下给那对夫妇，明显不如白家的底子厚，但她连挣扎都没有过。
阿桃撅着嘴：“少爷不肯相信奴婢，奴婢就是有嘴也说不清。”
她身后有几个在白家呆了几年的人也颇有微词，看着白知远的脸色不太好。
他知道自己年幼，不如父母有威望，所以才有人敢表达不满，加上杏儿阿桃和他们是利益共同体，更加感同身受。
他看着那个不说话的少年。
“你叫什么？”
少年躬身，声音沉稳，“小的石方平。”
“今年多大了？”
“十三。”
白知远很喜欢这个不善言辞的人，他生在商人家，自然见多了巧舌如簧，颠倒是非的人。
“今后随身跟着我吧。”白知远站起来，“我去看看云初，要是因为她性子顽劣，我一定会罚她，阿桃姑娘随我来。”
他挥散了众人，转身往云初屋子走去，步子有些急躁。
在前院耽误了不少时间，不知道云初如何。
他问阿桃：“云初可有受伤？”
阿桃声音带着不满，“她心眼那么多，怎么会让自己受伤。”
白知远眉头微蹙，偏头瞥了这丫头一眼。
“你看见她没受伤？”
捅蜂窝这种事本来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阴招，那蜜蜂还能认人？
诚然杏儿被淋了糖水，吸引了大部分蜜蜂过去，可不还是有周围的人跟着遭殃吗？
“这……当时太乱了，奴婢没注意到。”
白知远站在云初房门外，轻轻敲门。
“云初，你在里面吗？”
“给哥哥开开门好吗？”
“云初？”
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白知远回头问：“确定小姐在里面。”
阿桃眼睛转了转，“当时混乱，奴婢……”
“行了行了。”
就只会这一句。
白知远到底还是孩子，不耐烦的神色漏了出来。
真尽心的话第一时间就该关注云初。
他继续敲门。
“让哥哥看看你好不？大夫正在家里，万一身上有伤得赶紧让大夫看，蜂针是有毒的。”
“云初，听的见吗？”
阿桃在一边艳羡的看着。
小少爷人俊俏，又没有主人架子，谦恭有礼，一看就是个好相与的。
自己怎么就那么时运不济，当初被挑进来就分给这么个外来货。
白知远始终耐心，不急不躁。
石头就跟着默默的站着，阿桃已经开始翻白眼了，他依旧面无表情。
好半晌，不知道是终于被白知远打动，还是不耐烦了，屋里传出稚嫩的声音。
“没有。”
白知远怔了一下，立刻问：“你说什么？”
“没有，没有受伤。”
声音似乎就在门里不远，清晰平淡。
“那出来让哥哥看看好不好？”
“……”
“要不要吃点东西？折腾了大半日，就是不饿也该渴了。”
屋里沉寂了一会，传来云初低低的声音。
“不。”
白知远还想说，院子门口跑进来一人，说夫人着人传话，要白知远亲自带着父亲的印章去找她。
想必娘亲是遇见什么事了，白知远不敢耽搁，叮嘱阿桃守在云初房前，若是云初出来先检查身体有无伤口，然后叫她喝水吃饭。
啰嗦了一通，这才带着石头走了。
白知远再回来时，日已西沉，暮色笼罩。
好容易离开书房，他像撒野的孩子不愿意回家。
送父亲的印章过去，不仅见到母亲，还见到了父亲。
白向栾找到一处品质很不错的茶园，可惜面积很大，他随身带的定金不够，急急忙忙回来取银票。
在见到叶涟漪后，想念妻子又需要马上启程的白向栾不愿意再回家跑一趟，这才打发人回去去找白知远。
白天的事情白知远没有说。
因为他尚不知道起因，还没有听见云初亲口说，他不想坏了父母对小女孩的情谊。
回家路上，遇见走街的货郎，一盏兔子花灯吸引了他。
不预回家折腾下人，白知远带着石头在外面吃了碗汤面，等归家时，府前的灯笼早已点燃。
拒绝管家爷爷做饭的建议，他问：“云初出来了吗？”
管家说：“没听阿桃说，应该是还在房里。”
白知远：“那用饭了吗？”
管家：“早就送过去了，做了些清淡的，大夫留了些外用药，只是万一受伤怕蜂针还在身体里，得拔出来。”
“杏儿姑娘怎么样？”
“给熬了解毒的汤药，也涂了外用药，让她去休息了，明天大夫再过来看，瞅着就是有点精神不济。”管家犹豫了下才说，“就是这脸……不太能看。”
白知远叹气，“云初小犟丫头，我去看看她，您休息去吧，我这边没事情。”
“叫人给少爷打灯。”
“不用。”白知远笑着提起手里的花灯，“我这有。”
今天杏儿休息，阿桃和另外一个小丫头守夜。
白知远穿堂而过时，晚风吹熄了花灯。
他打发石头去找火折子，自己去了云初房间，站在回廊边等石头回来，等点了漂亮的花灯去哄小孩。
两个小丫头坐在屋前石阶上，白知远穿着青蓝的衣裳，没人注意到他。
对话忽忽悠悠漂了过来。
“妹妹，你都吃了，一会小姐要吃还得做呀，厨子都休息了，不得咱们动手吗？”
阿桃鼻哼，“做什么呀，饿一顿能怎么了？我听大姐姐们说，不过是路边捡的小叫花子，没爹没娘，家主好心才带回来。”
“老爷带回来的就是小姐啊，和我们不同，还是命好。”丫鬟的声音多少有点羡慕。
命这事真是运气。
阿桃不赞同，“她未必比我们呆的久。”
“为什么？”
“你瞧瞧，自打回来，老爷夫人可来看过，小少爷可来看过，根本没人关心她，说不准哪天就被人丢了。”
阿桃拍拍衣服上的点心渣子，满足的抹抹嘴。
可真好吃。
“我听说，老爷原本没打算带她回来的，都找了人家卖了，是小少爷心软求了情。”
“少爷人真好啊。”
阿桃想起那张俊脸，心里也涨涨的，人的欲望滋生。
“要是少爷能常来看这个野丫头也好，兴许……”
她的话未尽，但听的人都懂。
另一个丫头笑了声，“你真是痴心妄想，杏儿可比你水灵，就算是有机会也是她呀。”
阿桃不屑，“那就是个傻的，我稍微怂恿她几句，就去出头欺负野丫头。这不，就算是报复，都可着她一个人来，能成什么大事？笨蛋一个。”
阿桃说的欢快，身边的女孩慌忙站起来，她只当是坐的腿麻。
等到听见对面怯怯的唤了声“少爷”，她才匆忙转身跪下。
白知远点了花灯，黑夜里一团橘光晃晃悠悠，一下亮一下暗，像是跳动的萤火虫，轻盈自在。
他将灯高高举起来，让这光透进漆黑的屋内。
“妹妹，哥哥给你带了小兔子灯，你出来看看，有几只小兔子？”
白知远心里沉甸甸的。
他是家中独子，府里上下都哄着他，又因年幼，很少接触生意上的事，以至于人心的黑暗他统统不知。
他以为，即使爹娘不在，即使自己不来看，云初也过着悠闲安然的日子。
像自己小时候，爹娘总不在，除了想念以外，他也算过的自在。
他们给了云初身份，可好像身份没改变什么，反而让她被大家厌恶嫉妒。
是血脉更重要吗？
云初不是白家的亲生孩子，所以大家都看不起她。
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妹妹，”他记得云初肯跟他说话，就是因为他哄着她叫妹妹。“你再不出来，哥哥就要找人开门了。又不吃饭，又不知道你身上有没有伤，等晚上母亲回来，我要告状了。”
白知远等了一会，无奈转身对石头说：“去找人来。”
石头歪了下头，白知远转过去看，房门竟然漏了细小的缝隙，一丝晶亮晃来晃去。
他笑了，却没推门，而是蹲下来，又举起花灯。
“看，小兔子好看不，送给你的。”
门又开大了点，云初一脸戒备的看着他。
两个人沉默对峙许久。
白知远一直笑眯眯的。
云初忽然伸出小手，摸了一把花灯。
宣纸又软又轻，忽而歪向一边。
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弄坏了。
鼻子动了动，似有些香气飘出来。
她抬眼看着白知远，后者将竹竿塞进她手中。
云初到底是孩子，抿了抿嘴，抱着花灯转身进去了，却没有再度关上门。
白知远吱溜跟着进去，刚想说话，却被异样的味道冲了鼻子。
“什么味道？这是什么东西坏了？”
云初坐在脚凳上，爱不释手的晃着花灯，也没看他。
“吃的。不能吃了。”
白知远心中吃惊，迅速往坏的方向想去，心中愤怒升腾。
“她们给你吃馊的东西？”
云初晃了晃头，“不是，是我自己藏的。”
白知远和她一同坐在脚凳上。
“为什么藏？”
云初沉默了一小会，看着白知远。
“因为我饿，杏儿总是吃掉我的食物，我吃不饱，但我想活着，所以要把食物留下，分开吃。”
白知远忍不住红了眼眶，自责不已。
如果疏忽不理，云初可能会因为饥饿或者吃了坏的食物而染病，甚至可能……
他抱起云初，小小一只，一个轻飘飘的奶团子，合该是被家人护着，整日在院子里撒欢的年纪。
虽说人的命天注定，并不是每个人出生就一定会幸福。
但他既然选择了带这个小女孩回家，就想改变她的人生。
将云初放在自己腿上，环着她。
“哥哥错了，你应该生哥哥的气，带你回来，却没有照顾好你，等娘亲归家，你和娘亲告状，就说哥哥待你不好，让她罚我。”
云初惊讶的睁大眼睛，有些迷茫的看着白知远。
“记得哦，受了委屈就和爹爹娘亲告状，哥哥不能欺负你，谁也不能。”
他的眼神好暖，云初拼命在其中寻找隐瞒，可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暖洋。
云初扁了扁嘴，歪头缩进白知远镜颈边，悄悄说。
“哥哥好。”
白知远抱着云初出了房门，两个丫头还跪在廊下，见他出来，低着身子唤“少爷”。
他没回应，径自走了。
主人没让起身，两个丫鬟就只能继续跪着。
云初趴在白知远肩头，小兔子花灯荡来荡去，映着她的眼睛一边暗一边亮，冷暖不定。
当夜，叶涟漪披着星月回家的时候，在房门前看见困的快要睡着的儿子，身旁笔直的站着一年前刚进府的少年。
白知远见她回来，起身恭敬道：“母亲，儿子有个请求。”
新茶要在味道最好最鲜美的时候卖出去，购置茶园的事情也开始商谈，白向栾自己跑了好几处地方都不甚满意。
叶涟漪不能跟着他一起，几个店里的生意总要有个做主的在，不然下面人能乱了套。
她人虽然在金州，可也回不去几次家。
将云初安顿好，又给她买了两个年纪小的丫鬟，想着相差不大也是个伙伴，总能玩到一处去。
她摸着儿子的头。
“天底下苦孩子很多，我们帮不了多少，当初想给她找个人家安稳就好，你说想要个妹妹，说能照顾好她，我们也愿意帮助她，咱们得一起努力，这段时间爹娘都忙，你多担着点。”
她说完这些，就接连好几日起早贪黑的忙活去了。
可白知远也很忙。
父亲对他虽然没有一定要入仕的要求，但商贾就算再有钱，地位也总是低人一等。既然家里条件可以，做父母的也总是希望子女能再登一层，跨越阶级。
是以家里各类师傅来来去去，占满了白知远所有的时间。
刚回来的时候他常常跑去看云初，可云初一直不怎么说话，后来他的武术师傅返乡回来，白知远快要被弄死了。
每天天不亮就要练功，吃过早饭清洗过后立刻进入书房，晚上还有晚课，放下书本他能立刻进入梦乡。
等他回想起来，得有四天多没见着云初了。
“发什么呆呢？”一把戒尺拍在白知远执笔的手腕上，“再不落笔墨都要成团了。”
刘夫子一张抽象又沟壑分明的脸靠近白知远。
白知远谦逊道：“夫子，学生正在认真思考，所谓谋而后动，必然是万千权衡后而……”
夫子哼了一声，“是不是思考老夫还看不出来？分明是魂灵出走，双眼无神，杂念太多，不成体统。”
刘夫子学识还不错，推古念今总有自己的见解，就是为人有些酸儒的习气，不太看得起白家这种铜臭之地，自己为五斗米折腰，心里总有些疙瘩，言语上斥责更多。
白知远在心中叹了一声。
这几日甚是凉爽，真想上街去玩，张货郎的新奇玩意儿不知道又多了多少。
他认命的抬起笔，正要认真作业，忽然门外廊子下穿来急促的脚步。
“少爷，少爷，出事了，少爷。”
这声音有点陌生。
白知远连忙站起来，向夫子行了一礼。
刘夫子无奈的挥挥手，对被打断有些气愤，又知道家中大人都不在，很多事情的确要白知远拿主意。
白知远恭敬的关好房门才转身打量面前这个年纪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
“你是？”
果然面生。
小姑娘见了他两眼闪亮，脸颊绯红，矮了矮身子福了。
“奴婢是夫人前些日子买进来的，叫阿桃。”
白知远想起来了，“你是云初小姐房里的？”
阿桃脸上有丝轻蔑，“正是。”
他有点着急，“可是小姐怎么了？”
“小姐倒没什么，但是，”阿桃声音有些忿忿，又小心瞄了一眼自家不常见的俊俏小少爷，多年的察言观色让她觉得少爷应该讲理又和煦，“但是小姐太野蛮了，她把杏儿伤了，少爷你快去看看吧，我怕杏儿要过不去了。”
白知远愣了一下，想起云初又静又寒的眼睛，有几分信了她的话。
可是想到她看着母亲时候的眼泪，和她跟着自己回家的乖巧，又觉得聪明如她，不至于在生活安稳之后还惹出什么是非来。
他跟着阿桃往云初房里赶，一路上大概了解来龙去脉。
云初把杏儿引去前院，将糖水淋在她头上，捅了个树上的前两天出现，家丁还来不及处理的马蜂窝，一时间蜂如水涌出，伤了几个周围人，大部分就朝着杏儿飞去，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白知远听了心中有气，中途叫了个仆从赶紧去请大夫。
蜂毒不可小觑，尤其是这么密集的。
阿桃边说边哭，拉着白知远的袖子叫他去前院先去看看。
他想了想，人命关天，遂转了脚步过去。
前院乱成一团，蜜蜂已经都不见了，一个女孩子用衣服裹了自己全身，正在号啕大哭，其他人围在一圈。
见白知远过来，人群散开，立刻有人上前。
“少爷，我们当时没反应过来，为了自保就跑开了。后来蜜蜂群散了些，石头冲出来给杏儿罩了件衣服避过了一波，不过应该很严重。”
一个表情木木的男孩子站在一边，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石头。
本该上来表功的时刻，他却一点动作也没有。
白知远赞赏地点点头，转身扶起杏儿进了屋。
“有没有难受的地方，已经唤了大夫来，你别害怕。”
“少爷，我身上好痒，又痒又疼。”杏儿颤抖着说。
白知远：“石头吧，去拿些皂角来，让人先帮着杏儿清洗伤口。”
正这时，大夫被引着进来，白知远不敢耽搁，让人将受伤的杏儿带进内房诊治，又叫受伤的人都跟着进去。
走了一部分人，拥挤的前厅总算空了下来，白知远松了口气，后背都有些潮热。
虽然都是签了卖身契的家奴，只要不是死了，官府都管不到，但白家一直宽厚仁和，从来没发生过伤害家奴的事情。
白知远问起的时候，厅内的众人神色不定，都有慌张，也有同样的愤慨。
“云初和杏儿可是有矛盾？”
阿桃跪下，“少爷，我们才被夫人买进来几日，一直尽心尽力服侍小姐的。”
阿桃泪流了满脸，侧着身子小声抽泣，本也是不大的孩子，看上去娇小柔弱。
白知远坐直了身子，脸绷着，“万事总有起因，云初不是挑事的性子，没有起因的事情她不干。”
当初把她留下给那对夫妇，明显不如白家的底子厚，但她连挣扎都没有过。
阿桃撅着嘴：“少爷不肯相信奴婢，奴婢就是有嘴也说不清。”
她身后有几个在白家呆了几年的人也颇有微词，看着白知远的脸色不太好。
他知道自己年幼，不如父母有威望，所以才有人敢表达不满，加上杏儿阿桃和他们是利益共同体，更加感同身受。
他看着那个不说话的少年。
“你叫什么？”
少年躬身，声音沉稳，“小的石方平。”
“今年多大了？”
“十三。”
白知远很喜欢这个不善言辞的人，他生在商人家，自然见多了巧舌如簧，颠倒是非的人。
“今后随身跟着我吧。”白知远站起来，“我去看看云初，要是因为她性子顽劣，我一定会罚她，阿桃姑娘随我来。”
他挥散了众人，转身往云初屋子走去，步子有些急躁。
在前院耽误了不少时间，不知道云初如何。
他问阿桃：“云初可有受伤？”
阿桃声音带着不满，“她心眼那么多，怎么会让自己受伤。”
白知远眉头微蹙，偏头瞥了这丫头一眼。
“你看见她没受伤？”
捅蜂窝这种事本来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阴招，那蜜蜂还能认人？
诚然杏儿被淋了糖水，吸引了大部分蜜蜂过去，可不还是有周围的人跟着遭殃吗？
“这……当时太乱了，奴婢没注意到。”
白知远站在云初房门外，轻轻敲门。
“云初，你在里面吗？”
“给哥哥开开门好吗？”
“云初？”
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白知远回头问：“确定小姐在里面。”
阿桃眼睛转了转，“当时混乱，奴婢……”
“行了行了。”
就只会这一句。
白知远到底还是孩子，不耐烦的神色漏了出来。
真尽心的话第一时间就该关注云初。
他继续敲门。
“让哥哥看看你好不？大夫正在家里，万一身上有伤得赶紧让大夫看，蜂针是有毒的。”
“云初，听的见吗？”
阿桃在一边艳羡的看着。
小少爷人俊俏，又没有主人架子，谦恭有礼，一看就是个好相与的。
自己怎么就那么时运不济，当初被挑进来就分给这么个外来货。
白知远始终耐心，不急不躁。
石头就跟着默默的站着，阿桃已经开始翻白眼了，他依旧面无表情。
好半晌，不知道是终于被白知远打动，还是不耐烦了，屋里传出稚嫩的声音。
“没有。”
白知远怔了一下，立刻问：“你说什么？”
“没有，没有受伤。”
声音似乎就在门里不远，清晰平淡。
“那出来让哥哥看看好不好？”
“……”
“要不要吃点东西？折腾了大半日，就是不饿也该渴了。”
屋里沉寂了一会，传来云初低低的声音。
“不。”
白知远还想说，院子门口跑进来一人，说夫人着人传话，要白知远亲自带着父亲的印章去找她。
想必娘亲是遇见什么事了，白知远不敢耽搁，叮嘱阿桃守在云初房前，若是云初出来先检查身体有无伤口，然后叫她喝水吃饭。
啰嗦了一通，这才带着石头走了。
白知远再回来时，日已西沉，暮色笼罩。
好容易离开书房，他像撒野的孩子不愿意回家。
送父亲的印章过去，不仅见到母亲，还见到了父亲。
白向栾找到一处品质很不错的茶园，可惜面积很大，他随身带的定金不够，急急忙忙回来取银票。
在见到叶涟漪后，想念妻子又需要马上启程的白向栾不愿意再回家跑一趟，这才打发人回去去找白知远。
白天的事情白知远没有说。
因为他尚不知道起因，还没有听见云初亲口说，他不想坏了父母对小女孩的情谊。
回家路上，遇见走街的货郎，一盏兔子花灯吸引了他。
不预回家折腾下人，白知远带着石头在外面吃了碗汤面，等归家时，府前的灯笼早已点燃。
拒绝管家爷爷做饭的建议，他问：“云初出来了吗？”
管家说：“没听阿桃说，应该是还在房里。”
白知远：“那用饭了吗？”
管家：“早就送过去了，做了些清淡的，大夫留了些外用药，只是万一受伤怕蜂针还在身体里，得拔出来。”
“杏儿姑娘怎么样？”
“给熬了解毒的汤药，也涂了外用药，让她去休息了，明天大夫再过来看，瞅着就是有点精神不济。”管家犹豫了下才说，“就是这脸……不太能看。”
白知远叹气，“云初小犟丫头，我去看看她，您休息去吧，我这边没事情。”
“叫人给少爷打灯。”
“不用。”白知远笑着提起手里的花灯，“我这有。”
今天杏儿休息，阿桃和另外一个小丫头守夜。
白知远穿堂而过时，晚风吹熄了花灯。
他打发石头去找火折子，自己去了云初房间，站在回廊边等石头回来，等点了漂亮的花灯去哄小孩。
两个小丫头坐在屋前石阶上，白知远穿着青蓝的衣裳，没人注意到他。
对话忽忽悠悠漂了过来。
“妹妹，你都吃了，一会小姐要吃还得做呀，厨子都休息了，不得咱们动手吗？”
阿桃鼻哼，“做什么呀，饿一顿能怎么了？我听大姐姐们说，不过是路边捡的小叫花子，没爹没娘，家主好心才带回来。”
“老爷带回来的就是小姐啊，和我们不同，还是命好。”丫鬟的声音多少有点羡慕。
命这事真是运气。
阿桃不赞同，“她未必比我们呆的久。”
“为什么？”
“你瞧瞧，自打回来，老爷夫人可来看过，小少爷可来看过，根本没人关心她，说不准哪天就被人丢了。”
阿桃拍拍衣服上的点心渣子，满足的抹抹嘴。
可真好吃。
“我听说，老爷原本没打算带她回来的，都找了人家卖了，是小少爷心软求了情。”
“少爷人真好啊。”
阿桃想起那张俊脸，心里也涨涨的，人的欲望滋生。
“要是少爷能常来看这个野丫头也好，兴许……”
她的话未尽，但听的人都懂。
另一个丫头笑了声，“你真是痴心妄想，杏儿可比你水灵，就算是有机会也是她呀。”
阿桃不屑，“那就是个傻的，我稍微怂恿她几句，就去出头欺负野丫头。这不，就算是报复，都可着她一个人来，能成什么大事？笨蛋一个。”
阿桃说的欢快，身边的女孩慌忙站起来，她只当是坐的腿麻。
等到听见对面怯怯的唤了声“少爷”，她才匆忙转身跪下。
白知远点了花灯，黑夜里一团橘光晃晃悠悠，一下亮一下暗，像是跳动的萤火虫，轻盈自在。
他将灯高高举起来，让这光透进漆黑的屋内。
“妹妹，哥哥给你带了小兔子灯，你出来看看，有几只小兔子？”
白知远心里沉甸甸的。
他是家中独子，府里上下都哄着他，又因年幼，很少接触生意上的事，以至于人心的黑暗他统统不知。
他以为，即使爹娘不在，即使自己不来看，云初也过着悠闲安然的日子。
像自己小时候，爹娘总不在，除了想念以外，他也算过的自在。
他们给了云初身份，可好像身份没改变什么，反而让她被大家厌恶嫉妒。
是血脉更重要吗？
云初不是白家的亲生孩子，所以大家都看不起她。
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妹妹，”他记得云初肯跟他说话，就是因为他哄着她叫妹妹。“你再不出来，哥哥就要找人开门了。又不吃饭，又不知道你身上有没有伤，等晚上母亲回来，我要告状了。”
白知远等了一会，无奈转身对石头说：“去找人来。”
石头歪了下头，白知远转过去看，房门竟然漏了细小的缝隙，一丝晶亮晃来晃去。
他笑了，却没推门，而是蹲下来，又举起花灯。
“看，小兔子好看不，送给你的。”
门又开大了点，云初一脸戒备的看着他。
两个人沉默对峙许久。
白知远一直笑眯眯的。
云初忽然伸出小手，摸了一把花灯。
宣纸又软又轻，忽而歪向一边。
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弄坏了。
鼻子动了动，似有些香气飘出来。
她抬眼看着白知远，后者将竹竿塞进她手中。
云初到底是孩子，抿了抿嘴，抱着花灯转身进去了，却没有再度关上门。
白知远吱溜跟着进去，刚想说话，却被异样的味道冲了鼻子。
“什么味道？这是什么东西坏了？”
云初坐在脚凳上，爱不释手的晃着花灯，也没看他。
“吃的。不能吃了。”
白知远心中吃惊，迅速往坏的方向想去，心中愤怒升腾。
“她们给你吃馊的东西？”
云初晃了晃头，“不是，是我自己藏的。”
白知远和她一同坐在脚凳上。
“为什么藏？”
云初沉默了一小会，看着白知远。
“因为我饿，杏儿总是吃掉我的食物，我吃不饱，但我想活着，所以要把食物留下，分开吃。”
白知远忍不住红了眼眶，自责不已。
如果疏忽不理，云初可能会因为饥饿或者吃了坏的食物而染病，甚至可能……
他抱起云初，小小一只，一个轻飘飘的奶团子，合该是被家人护着，整日在院子里撒欢的年纪。
虽说人的命天注定，并不是每个人出生就一定会幸福。
但他既然选择了带这个小女孩回家，就想改变她的人生。
将云初放在自己腿上，环着她。
“哥哥错了，你应该生哥哥的气，带你回来，却没有照顾好你，等娘亲归家，你和娘亲告状，就说哥哥待你不好，让她罚我。”
云初惊讶的睁大眼睛，有些迷茫的看着白知远。
“记得哦，受了委屈就和爹爹娘亲告状，哥哥不能欺负你，谁也不能。”
他的眼神好暖，云初拼命在其中寻找隐瞒，可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暖洋。
云初扁了扁嘴，歪头缩进白知远镜颈边，悄悄说。
“哥哥好。”
白知远抱着云初出了房门，两个丫头还跪在廊下，见他出来，低着身子唤“少爷”。
他没回应，径自走了。
主人没让起身，两个丫鬟就只能继续跪着。
云初趴在白知远肩头，小兔子花灯荡来荡去，映着她的眼睛一边暗一边亮，冷暖不定。
当夜，叶涟漪披着星月回家的时候，在房门前看见困的快要睡着的儿子，身旁笔直的站着一年前刚进府的少年。
白知远见她回来，起身恭敬道：“母亲，儿子有个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