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电闪雷鸣。

    马车一路颠簸着,艰难地在夜雨中前行,驾车的小厮身披蓑笠,边拿着马鞭不断挥舞,边对车内人道:“夫人,虽说晋阳侯府和谢府只隔了一条街道,可奴才为避开人烟,走的都是崎岖小道,加上这雨势过猛,若是有不舒坦的地方,还请您忍耐少许。”

    明玉逼着眼眸,紧咬嘴唇,苍白的面容愈发颓唐了,颤抖之中感觉体内一阵冰凉,四肢百骸都是僵冷,血液也在一点点凝固。

    采萍眼眶泛红,冲外面喊道:“小刘哥,你不如驱车缓些,夫人实在难捱。”

    飞霜抱明玉在怀,嘴巴瘪着,眼泪簌簌落下:“小姐,你可千万撑住了。”

    马车速度迟缓了些,颠簸的动静也小了,明玉好半天才从五脏六腑要被震碎的痛苦里脱身,她疲惫地掀开眼皮,抬指颤抖地擦了飞霜眼角的泪,虚弱安抚性露出个淡笑。

    “我没事,还是要多谢采萍,若无你在谢府多年,与驾车的小厮关系亲近,不然以我如今的处境,只怕谢府半步都难以踏出,更别提出府邸了。”明玉说,想起来自己从两个丫鬟嘴里得知的内容。

    一年前,边关告急,被她父亲击溃的匈奴人再次卷土重来,哥哥晋阳侯与镜王率兵前往,前方战况激烈,边关情势危机四伏,圣上见战局僵持不下,便派遣年纪轻轻,便已然位居丞相高位的谢京墨前去,他献上了连环计后,哥哥和镜王才稳住了前线。

    可谢京墨很快便回了云都,边关仍旧在战,只听闻局势利我,又怎么会有哥哥通敌叛国这一出?

    明玉无论如何都不信,她哥哥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与父亲如出一辙,父亲是死在匈奴人手里,为国战死沙场,哥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母亲当年为了父亲的死,哭得眼泪都要流干了,而今遭此打击,如何能承受得了?

    “夫人,而今晋阳侯府被重兵围得水泄不通,圣上顾念老晋阳侯为国捐躯,这才没能全府下狱缉拿,大人给您下禁足令,将消息封锁不叫您知道,也是为了让您少忧心啊……”采萍脸色煞白说,声音有些发颤。

    明玉笑得凄然。

    是啊,晋阳侯府才出了事情,谢京墨便迫不及待了,自前线传来消息,路上少不得耗费月余,下禁足令,纳妾礼,再然后只怕是要废妻为妾。

    不,不必废妻为妾,她这身子残破至此,怕是活不到羞耻下堂的那一日。

    卢若水突然这样,只怕也是为了这目的,这催命符当真是入木三分。

    这一刻,听着马车外瓢泼不休的雷雨,明玉忽然打了个寒战,浑身觳觫起来,她不要呆在谢府,既然会是这般下场,自己不如死在晋阳侯府。

    忽然之间,马车停了下来,明玉听见驾车的小厮哆嗦着喊了声,嗓音穿透雨幕,传入耳中时,叫人心头惊动。

    “大……大人……”

    明玉指尖发白,紧紧攥着袖子,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车帘不住翻飞晃荡,风刮秋寒,泼洒进来些许碎雨,在电闪雷鸣之际,她透过缝隙,终于看见了那个男子。

    谢京墨一袭白衣,手执油纸伞,正从另一架马车下来,他站在不远处,天地昏暗无光,将他俊美的容颜也照不分明,伞檐下的精致眉眼拢着阴影,仿佛是凭空出现的绝尘谪仙。

    小厮吓得不敢出声,谢京墨是大昭最年轻的丞相,行事却老练沉稳,大奸臣蔡绅父子作恶多端,被他使手腕扳倒,多少人畏惧那如同千年寒冰化身的模样,仿佛只消一眼,心里的妄念便无所遁形。

    飞霜和采萍呼吸都屏住,那抹白衣在车帘外若隐若现,他仿佛正静静看着这边,神情却被雨点打碎,饶是如此模糊的模样,威慑力与寒气也能叫人如临深渊。

    明玉攥紧了手心,正要费力开口,便听见他出声了,嗓音冷得如潭坠玉,砸在人心头时,半点暖意都化作齑粉。

    “回去。”谢京墨寒声道。

    他话音刚落,天边倏忽亮起闪电,雪亮的紫电闪过,将他深邃的眉眼忽照,那双长眸毫无情绪,看过来时,瞳色比夜还要晦暗,一切都是深不见底的。

    算起来,他们已有两月未曾相见。

    他日理万机,的确是忙碌非常,可为了卢若水的名分,便能抽出时间,却连顺便来瞧瞧自己都不愿。

    真可笑,她从前天真得像个傻子。

    明玉呼吸一滞,喉中突然泛起甜意。

    “别让我说第二遍。”谢京墨又道,面不改色,语速刚刚好,缓慢又冰凉。

    小厮不敢有违,忙不迭挥了马鞭要掉转方向,明玉忽然挣开飞霜的怀抱,伏在车上哀求说:“别……我求你……”

    她母亲,她的家人都在晋阳侯府关着,无论如何她想去看眼,隔着高高的墙壁也行,于事无解也好,白费周章也罢。

    可马车却已经掉转,明玉被采萍和飞霜扶起,颤抖之间,忽然感觉脖颈有些异样,低头发现悬挂在身上的玉坠子不知何时,红绳又一次断了。

    马车内响起清脆的声音,玉坠子被驱车的动静颠簸着,摇摇晃晃间,一股脑滚出了车帘。

    飞霜大惊失色道:“那是小姐和大人的定情之物,快停下!”

    她费力说了许久,终于才从车上下去,冒着豆大的雨滴,在驶过的泥潭里找寻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到那玉坠子,再次上车交付给了明玉。

    “小姐……方才这玉坠儿许是被马车碾了……回头咱们找个好点的工匠把它镶回去。”飞霜说,嗓音被闷雷与马车的响声切割,断断续续的。

    明玉则看着那玉坠儿,红绳满是污泥与雨渍,坠子中央一分为二,边缘处亦有破损,冷雨不断滴落着,像是在无声哭泣。

    “不必了……”她喃喃道,声音低微下来,将那坠子捏在手里。

    喉间不断涌起血腥,她感到身体仿佛成了个破洞,有寒风簌簌刮过,来回穿梭,合上眼眸时看到的并不是黑暗,而是濒死的白光。

    竟未曾想到,今日便是她的死期。

    恍惚之间,明玉仿佛回到那年,上元节灯花荼蘼,那白衣男子身姿缥缈如仙,在灯火阑珊处,将这坠子缓缓递给她,唇边似乎噙着抹难以察觉的淡笑。

    “谢京墨,当年是我执迷不悟,而今上穷碧落,我都不愿再见你。”明玉无声道,眼角泛起一层湿润。

    马车又一次停下,在意识彻底抽离前,她感到自己的手被人忽然握住,力道大得惊人。

    那掌心的温度何其冰冷?

    雨水,都泅湿了他们的指间。

    ……

    晋阳侯府,夏至日,卯时三刻。

    夜空上漫布星子,月华照人,几许落花自树上飘落,被清风吹得斜飞入屋,一时暗香浮动。

    飞霜急匆匆自穿堂而过,绕过雕花镂空的插屏后,终于七拐八拐赶到了间女子闺房外,她擦了擦脸上的汗,刚想开口时,却听见里面夫人和小姐在小声叙话。

    于是连忙住了嘴,焦急地等在外面。

    屋内沉香缭绕,青灯葳蕤着光晕,将两个身影照得重叠,铜镜里显出相似的姣美容颜来。

    明玉雪肤朱唇,绛红的百蝶穿花缎裙,细细的宫绦在腰上打了个结,更衬得腰身纤细,不盈一握,可分明是青春年华的样子,那双秋水眸子里却不时露出感慨万千的情绪,叫人瞧见的瞬间略感意外。

    这似乎并不该是正当韶华的少女该有的神情?

    再往下看去,便发现她发尾处斑白。

    晋阳侯夫人张婵幽幽叹了口气,她披了件薄薄的单衣,柔和眼眸里满是疼惜与无奈,正拿着特制的药液,将明玉那头绸缎般的白发染黑。

    “你这病当真是奇了,以往误食些松子一类的干果,至多不过起些疹子,我开一两副药也就压下去了,这回竟然连着昏迷三日,随后头发也白了,年纪轻轻的,这传出去可怎么好?”张婵忧心忡忡道,边说着,边将手上握着的最后几缕发丝涂抹好。

    “阿娘,既来之则安之,你不是常这么念叨吗?”明玉抬眸打趣说,笑眼看着铜镜里的母亲。

    “傻姑娘,这能一样吗?还有三个月,便是你和谢家的婚期,这节骨眼可不能出了岔子,谢家那位夫人本就态度冷淡,传扬出去人家要说你不详的。”张婵低声道,用指尖点了点明玉的额头。

    而明玉刚扬起的唇角,在听到母亲的后半句话后,缓缓变得平直,铜镜里那明媚的容颜也冷淡了不少。

    张婵却仍旧在自顾自说着,没有注意到女儿复杂的神情。

    “自你哥哥殿前忤逆了圣上,被贬去边关戍敌,而今也有一年多,咱们晋阳侯府也大不如前了,不仅门可罗雀,在云都的地位也是一落千丈,亏得谢家没有因此托请谢贵妃,把这门亲事退了,否则为娘都不知该怎么安慰你。”张婵絮絮叨叨道,低头嗅了嗅明玉的头发。

    “阿娘……”明玉低低应了声,却不知该接什么话茬。

    “侯府外人多口杂,请大夫又恐泄露出去,幸好为娘略通医术,跟随你父亲迁来云都时,你外祖父捎了不少医书,那里头虽然没写怎么解你这怪症,却给了剂药方子怎么研制药汁,足可以以假乱真,否则真拿墨水来涂,少不得要露馅……嗯,这味儿不错,有股子淡淡的花香。”张婵接着笑道。

    而明玉则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几不可见的复杂笑意。

    她看向铜镜里的自己。

    真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竟然重生到了几年前。

    还有三个月,她又要嫁给谢京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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