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兵散宴,沈锦书在偏殿脱了战甲换了身素衣,简单的木簪挽起发髻依旧美的不可方物。

    出来时看见廊前立着个高大的人影,她摸了摸袖间的匕首才靠近“深夜后宫,何人在此?”

    那人转身,借着微弱的烛光她看清了对方的脸庞,是贺怀川。

    “公主好魄力,看来坊间传闻都是真的。”

    “坊间传闻无非夸大打趣,有什么真假之分?”

    “死了个诸侯,就这么草草了之?”

    他的问题让沈锦书侧目,夜里风大,沈锦书穿的单薄,转身又回了偏殿“北胡隆冬的夜里常常冻死人,你若执意待在此处,我就不奉陪了。”

    她生起火盆,将刚刚熄掉的蜡烛又点燃“没人教你不要对他国内政多嘴多舌吗?”

    “你我日后终为一体,真要论,或许我该是你的驸马。”贺怀川不以为意,抬手拎起一个茶壶倒了两杯茶,动作熟稔仿佛他才是这儿的主人。

    “今日殿上,你对陛下出言不逊,留你一命只是看在使团的面子上,否则现在摆在父皇灵前的头颅,也有你的一份。”

    “你们陛下搭了台,却没人唱戏,我自然不能辜负了这一番美意,”茶水并不新鲜,但是他心情不错,还是喝了下去“需要在这样的宴席上设这么一个局,可见北胡如今局势危急,迫不得已,我好心帮忙,公主却要杀我,实在是叫人寒心呐。”

    他这么说却也留意着沈锦书的神色,波澜不惊,倒是镇静,刚刚那样的场景,换个男人恐怕也要吓得腿软,看看席上那些连大气都不敢喘的老头子们就知道了。

    “其实一开始的计划没打算杀了他,大哥最守规矩,斩杀诸侯这种事不会不事先禀报,许是平津侯惹怒了大哥。”

    “不过不重要了,平津侯的儿子们内斗,我们选了个好掌控的,替他杀了他爹,现在估计已经继承侯爵之位了,至于其他三个诸侯,有两个优柔寡断,今天这一招杀鸡儆猴的效果,你应该也看见了,还有那个魏其侯嘛,人上了年纪,总有死的那天。”

    “然后就继续放任诸侯割据?”

    “不出五年,北胡境内,不会再有诸侯二字了。”

    火盆里窜动的火苗混着银炭噼里啪啦,她伸手又从旁边的碳框里加了两块进去,她上下扫了一眼坐在眼前的男人,此人反应很快,他国土地上,撞见皇帝清剿逆臣不退避三舍已是不易,还能看出众人意图顺水推舟,这样的胆魄和思维,确非常人。

    贺怀川发现对面人打量的目光,原本松着的肩膀顿时端直了“还以为公主会拒我于千里之外,却没想到如此坦诚,是我狭隘了。”

    “留有余地,才能共赢。”

    “共赢?公主这是要和我谈条件,还是做交易?”

    “六殿下无非是要一个皇位,有我助你,万事无忧,”她倒了茶壶里的陈茶,从柜子里翻出块茶饼掰了点儿放进去,滚烫的水冲开,茶香染着温暖的空气充斥满屋“我只要一个事成之后,让我回来的机会。”

    贺怀川沉吟片刻,似是不解“其实公主大可以找人替嫁,我就当没见过公主。”

    “和亲文书上写的是你跟我的名字,现在北胡的情势已经飞鸽传书去了你们南湘皇帝和各个朝臣的手里,公然欺君,殿下才是真魄力,”她停顿了下,又道“况且我的事,找谁替嫁不是把人推进火坑呢。”

    这倒新鲜,方才还杀人不眨眼,砍下头颅送去祭奠自己父亲的人,这会儿竟然开始担心会把别人推进火坑,贺怀川按住她要去倒茶的手,自己接过壶柄替她斟茶“选个无足轻重的罢了。”

    “我同你尚有做交易的余地,选个无足轻重的,岂不是让别人活活困死在异国他乡,”沈锦书好不容易被勾起的兴趣忽的灭了下去,为了私利,将代价转嫁给无辜之人,他也不怎么样“可以堂堂正正杀人灭口,却不该为了这点私欲让无辜的人为我而死。”

    沉默的气氛蔓延,贺怀川的指尖绕着杯口打转,他的手指骨节分明,白皙修长,一袭墨青色长袍下更显矜贵,听着沈锦书的话,静谧的空间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声音,他嘴角噙着笑意,良久,他开口“好,各取所需,共赢。”

    “事成之后,我要重修盟约,往后你我两国之间,可以通商,可以同盟,但唯独,不再和亲。”

    “只要公主开心。”

    国丧期间是不宜婚嫁的,若非内忧外患,沈家兄妹三人都是想以此借口回绝那封和亲文书,只是风云变化只在一瞬间,现下就算暂缓了内忧,外敌仍未解决,所以公主和亲的事,朝中上下无人反对,甚至有人为之庆幸,长公主可以是一国象征,可以是养尊处优,唯独不可以手握实权,参政议政。

    早在和亲文书递上之前沈锦书就知道自己要嫁给谁,北胡安插在南湘的谍网多日前就送回了密报,南湘诸皇子争斗,太子和胞弟六皇子贺怀川之间尤为激烈。从使团启程之时,这场绞杀之局就已经开始策划了,那天金銮殿下兄妹二人片刻的追忆往昔后沈望津的“一切按原计划进行”就此为当晚琼林殿晚宴拉开序幕。

    十四岁入朝堂的太子沈望津,又岂是一棵朽木。

    从小军营摸爬滚打,掌管天下第一谍网的沈锦书,又如何是一个空有皮囊的嫡公主。

    仅仅二十六岁就统领三军的沈元瑞怎么可能只是一介莽夫。

    “还不知道公主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告别出宫之际,已近日出,他站在背风口的地方回头望她。

    “青冢曾无尺寸归,锦书多寄穷荒骨。”

    “这诗悲壮,不像是会给公主取的用意。”

    “还是好好留着你的命吧。”

    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是巡逻的宫卫,沈锦书派人送他回驿站,自己一时间不知该去哪里,这里离灵堂不远,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抬步向前走去。

    长明灯摇曳,橙红的日光穿过廊檐盈透进堂厅。

    北胡王生前最爱王后,三个孩子也都捧在手心里呵护,沈锦书出生时,东境正在打仗,那场战争吞并了东边的最后一个小国,北胡也付出了惨痛代价,捷报送回王都时,王后已经难产了一天一夜。

    八百里加急的战报送到北胡王手里,沈锦书呱呱坠地,产房里一片欣喜之色,这公主是众人盼了许久才盼来的,如今也算心愿成真了。

    可很快王后血崩,那战报跌落在地,北胡王一世英名,骁勇无敌,却在产床前哭成了泪人。

    她说东境大胜是喜事,死去的将士也该安息,深埋在东境雪沙之下的枯骨总要有人记得,孩子就叫锦书,既是期盼,也是铭记。

    不知跪了多久,身边多了两个人,沈望津将香火插在炉鼎内,跪在最前面的蒲绒团上。

    “今日我与大哥,在父皇母后以及沈家列祖列宗灵前立誓,此等屈辱永世难忘,势将马踏四方,沈家儿女,北胡万民,绝不再做板上鱼肉。”他的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沈锦书一直含在眼眶的泪水也砸落在地板上,从父皇去世起,她都没有机会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前朝纷争,外敌侵扰,腹背受敌,每一件事都让她的神经高度紧绷,不敢丝毫懈怠。

    压抑的哭声逐渐变大,沈元瑞递上手帕“大哥一定会接你回来。”

    乌云笼罩住了刚升起的朝阳,霎时间暴雨倾盆。

    候在雨中淋的透湿的宫卫岿然不动,这是一场压在北胡上空,积蓄已久的暴雨,这场雨会下进跪在灵堂里的每一个人心里,永生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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