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山林潮气绵密,土腥捎带着树木的阴冷味道钻进了岁鸳鼻腔。

    睁开双眼,眼睛上方是陌生的天花板,岁鸳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后知后觉全身缠满了绷带,自己躺的地方在房间一侧 ,左侧就是打开的窗户,一偏头与苍翠欲滴的树林撞了满眼。

    很静,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远处鸟儿欢快的啼鸣。

    生死夺命的时刻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她好像在一个山间的小木屋里。

    这是哪儿?她原本在逃跑,谢司燕和齐奕带着人来要她的命,她受了伤。对,失去意识之前,有个突然出现的人……

    “醒了?”

    右侧传来温和低沉的男声,岁鸳条件反射绷紧,钻心刺骨的疼痛立刻席卷全身肌肉。

    男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要这么使力。”

    又同那夜一般,此人走路居然一丝声响也无。岁鸳小心地转过头,刚张开嘴,对方的面容映入眼帘的一刻,便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眼前的男人生一头浅栗色的长长直发,扎着柔顺的高马尾,有张极其年轻的面容,眉目轮廓宛如工笔,看向床上的小姑娘的眼神竟有一丝怜悯。

    山间凉爽,他披一身玄色鎏金外袍,内里那件武服也是名贵面料,彰显主人非富即贵的身份。

    她的眼睛一定瞪圆了,对方轻轻笑了一声将她拉回神。

    岁鸳结结巴巴开口道:“谢,谢谢……谢谢你救了我。敢问大侠、阁下姓名,又是、又是何方人士?”

    话一出口,岁鸢方觉自己嗓音哑得厉害,而且自己怎么傻兮兮地问起人家来处?

    男人直起身,简短答:“晋朔。魏晋的晋,晦朔的朔。”说完便一脸平静地去给岁鸳倒水。

    岁鸢干巴巴地告知:“我叫岁鸢,年岁的岁,鸢尾的鸢。”

    岁鸳眼瞅着晋朔在冒着热气的水里加了勺蜜,动作还挺仔细,原本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原来叫晋朔,那夜这人眨眼的功夫就解决了少说十几个人,武力应当比自己强上不少,看起来还是个挺有钱的少爷?

    曾经的岁鸢也还算半个有钱人家孩子,不过眼下落到这步田地,倒是没什么能图谋的,不然晋朔用不着费事照顾她,她自己就能在这张床上死个几回。人家还给自己洗了伤口彻底包扎了伤处……

    等等,包扎?

    晋朔一个人怎么给她包扎的?!

    晋朔端着热水过来放在床头,好似没发觉岁鸳直勾勾盯着自己似的,扶她坐起,看那动作打算喂她喝水。

    岁鸳心中天雷滚过,晋朔笑眯眯喂过来一勺糖水,她闭上眼自我唾弃着喝了进去。

    甜的。

    算了算了,自己才十六,命都快没了,还顾及什么男女有别,是不是太蠢了点,而且晋朔生得这个模样,定不是什么欺负妇孺的小人——

    不行,算了什么!她猛地睁开眼皮,晋朔似乎终于被少女过大的反应弄得有些困惑,打量起水杯:“太烫了么,还是太甜?”

    岁鸳不知怎的有些心虚:“那个,阁下一人便救下了我么?”

    晋朔微微放下杯子,皱起眉盯过来,一副思索的模样。岁鸳被这张菩萨脸瞧得心里直发毛。

    两人中间被蜂蜜水的腾腾热气阻隔,半晌,晋朔的眉头突然舒展开,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胸有成竹的笑容。

    岁鸳暗道,他怎么了,一副很懂我的样子?

    “你放心,别说那几十来个人,就是再翻倍我也不在话下,就是你的剑没顾得上捡回来,”晋朔的语气不知为何十分坚定自得,“此处十分隐蔽,短期内不会有人追来的。”

    岁鸳:“?”

    大人您怎么一副夸耀语气?我不是要问这个!

    这人好生古怪,和她过去所处的年轻男子毫无相似,也不知到底年龄几何。但救了她还好心收留是事实,眼瞅着确实不是坏人。

    岁鸳毕竟年纪尚小,又受着伤,过去只管杀人,对人性反而了解有限,清醒没一会儿,喝了几口水,眼皮又开始沉沉地打架。

    晋朔站起身来:“也罢。休息吧,你伤口其实不深,再睡一觉大约就能动弹了。一会儿我把拐杖拿来放你床头,你小心些便是。我就在隔壁的小屋子,你出了门便可看到。”

    走到门口,晋朔听见背后又传来女孩小声迷糊的道谢:“晋朔大人,谢谢您。”

    他回头冲岁鸳笑笑,走了出去。

    晋朔的屋子里陈设也颇为简单,说到底他们现在落脚的地方只是他提前置办的避难所,救下岁鸳……的确是临时起意。

    屋里有只信鸽等着,见人回来了上蹿下跳的,晋朔走过去取下薄薄的信纸,摊开来,上面只有两个大字——“安”和“速”。

    他久久凝视着这两个字,右手甚至抖了起来。良久,他把信纸猛地拍回木桌上,长长舒了口气。

    有他帮忙,隔壁那小姑娘的伤应该很快就会好,到时候再问问要不要一路吧。

    晋朔拍拍自己的脑袋:“我现在真是个善人。”

    岁鸳再睁眼时天色已经一片漆黑。木窗被半放下来,屋子里暖烘烘的,她费劲儿地活动了下四肢。

    诶,好像真的能动了?她手臂撑着从床上坐起来,满腹狐疑。

    这伤是不是好得太快了点儿?

    环顾屋内,门口敞着,还放了一炉熏香,黑暗中可见一缕烟袅袅飘起,房间里全是馥郁的香气,令人莫名心安。

    今天夜色很晴朗,岁鸳不知道距离自己被晋朔救下过了多久,她放下对自己伤势的怀疑,披上外袍,慢慢下床,撑着拐杖往门外挪动。

    走上过道,她这才发现这里就只有两座方向垂直的小木屋,立在山坡的空地上,走廊是连通的,晋朔坐在另一间门口。

    他已经换上了宽松的便服,旁边点着一盏灯,白光明亮柔和,人靠在木墙,盯着前面的虚空发呆。

    岁鸳慢慢靠近他也没发觉似的,可能是错觉,晋朔瞧上去迷惘极了。

    岁鸳敲敲自己的拐杖,晋朔看过来,又露出温和的笑容,刚刚的愣神就像是岁鸢的错觉错觉。

    晋朔道:“看来你好多了。”

    “那个是气灯吧?居然这里也有。”岁鸳好奇地拿拐杖尖儿指向那盏做工精巧的琉璃灯。

    晋朔点头:“你认得啊。”

    “嗯,”岁鸳费了点力气挪到晋朔边上坐下,“之前伊……家里也有。”

    气灯的琉璃外罩和精美的浮雕图案都只是装饰罢了,气灯的真正价值在于点亮它所需的特殊能源——坤脉。

    坤脉是一百年前人们在脚下的土地发现的液体能源,加热变成气体过程中提供的能量可以替代过去所有的煤炭和木柴,像气灯底部那指节大小的坤脉装置,可以供这灯亮几十年。

    如今无论是传统的钢铁冶炼还是火器制造,都和一百年前落后的画面截然不同了。

    如此惊人的能量被名为“天隙阁”的机构严密管控着,天隙阁和北边的邺延国、南边的句越国分别保持着密切合作,并不会由着民众对资源进行开采,大部分百姓的日常生活不见得被坤脉改变了多少。

    岁鸳出生在邺延南部战火纷飞的边境,但十岁时已经被带回邺延都城冀州,天隙阁和句越对她来说只是遥不可及的零星回忆。

    她被杀手集团伊奈影的首领收作养女,随养母姓,总归算跟着权贵人家生活,气灯倒是见过的。

    岁鸳心想,自己被大批黑衣人追杀,晋朔到现在也没问自己来处。瞧晋朔年纪穿着,像是富家子弟,但他武艺如此惊人,起码她从来没在冀州听过这号人物。他救下了自己,往后的打算呢?

    “大人,”她小声问,“您不问我是哪里来的么?”

    晋朔懒懒回答:“无需叫我大人,总之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至于哪里来的,这重要么?”

    他坐直,靠近岁鸳问:“小姑娘,你还打算回家么?这儿离我救下你的地方可是很远,你都睡了好几日了。”

    家?岁鸳沉默了。养父母对她确实不坏,问题在于他们并不像真正的父母和女儿。母亲收养她,她给伊奈影卖命,仅此而已。

    她不想再做只会杀人的杀手了。

    晋朔看见岁鸳摇摇头,轻快地说:“就是这样,别的都不重要。我也不打算回原来的地方。我们现在大约在汝南,我呢,打算再往西边赶路,找找适合落脚的村子,你要不要一起?”

    岁鸳如实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晋朔大笑起来:“那你和我同路如何?我们原便是两个不愿被问来处,也没有去处的人!救下你看来是因缘际会的巧合,我也正好不用一个人孤零零赶路。”

    他将右臂后一个小包拿起放到岁鸳跟前,不忘颠了颠:“这是你的吧?盘缠还带的挺足。”

    岁鸳把小包拿回来,心道走都走了,可不是得多拿点,反正母亲不差她这点,就当给自己多付点月钱好了。晋朔在旁边提醒:“不过你好生留着,路上用不着你的,我这儿还多。”

    岁鸳问:“那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傍晚吧,你再多躺一天。”

    等到白天,岁鸢发觉怎么赶路也颇成问题。

    “这锅……是不是坏了?”岁鸢看着面前漆黑的铁锅底,小心谨慎地问晋朔。

    晋朔:“……”

    他信誓旦旦地跟岁鸢说他来烧饭,岁鸢一个伤号自然拍手叫好。他寻思以前看自己属下做饭也就是热油再加辅料,再倒入食材。为什么自己在加辅料那一步就把锅给炸了?

    偏生岁鸢十分不知死活地追问:“咱还能有饭吃吗?”

    很遗憾,不能了。晋朔沉痛地进自己屋里,把私藏的甜点和饭团都拿出来,先给岁鸢递了个饭团,然后把剩下的装包。

    岁鸢:“装起来干嘛,晋朔你不吃?”

    晋朔冲她晃晃食指,故作神秘:“暂时不需要吃。我看我们还是现在就收拾收拾准备出发吧。”

    ………所以你果然是怕干粮没了我俩都得饿死!岁鸢腹诽。

    两人没拿多少东西,晋朔声称下一个落脚点离汝南很近,且自己脚程很快,岁鸢不熟悉他说的地方,只是懵懵地点头。

    晋朔对她的配合非常满意,在台阶前蹲下来。

    “来来,女侠。”

    “诶?”

    晋朔回头,一脸理所当然:“我背你啊,不然让你住着拐杖当蜗牛?别不好意思,我只是长得年轻,其实当你爷爷都嫌你小哦。”

    岁鸢被逗了一天,整个人都活泼了不少,反驳:“你年纪老,你了不起!我不是担心累着你嘛。”

    但还是非常识趣地爬上对方的背,她可不想真的当乌龟。

    太阳落山过后天幕一点点黑下去,蛐蛐儿在树丛里唱着夏日的挽歌。晋朔背着岁鸢,岁鸢手里拿着一小包行李,装着她自己的干粮和两个人的钱。

    自称年老的武者和小小的剑客,一同行在向西的小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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