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叫阿力的少年跟着何荣走进平房,房内陈设古朴,地方到是挺大,收拾得也很干净,正中间挖着一个浅坑,里面燃着一堆柴火,噼啪作响。孙传尧脱下外衫和衬衣,晾到竹竿上,何荣抬起头,看着孙传尧身上包扎的伤口,愣住了眼神,没想着发话。

    “刚来长安,身上没钱,被人打的。”

    “哦。”何荣应了一句,接话道,“你比我刚来那会儿还要惨。”

    “楼简懿经常打你们吗?”

    “不,不是他,堂主从来不打我们,还教我们武艺,在这里我们来去自由,比外面的世界好多了。”

    何荣续道:“听说二十年前长安刀法最厉害的杀手高淮,就是堂主的徒弟。”

    孙传尧厌烦了杀手之类的谈话,哪里的武场堂主都会编一段故事,真真假假,谁又说得准,也就没留意何荣的话。

    何荣上下打量着孙传尧,转身走到墙边的衣柜前,翻找出一件暗红色里衣,一件浅灰粗布短衣和束脚裤,抓在手里走到孙传尧身前,说道,“这里有干净的衣服,你先穿上去吧。”

    “不用,我的衣服马上就干了。”孙传尧拒绝道,到不是不想穿何荣的衣服,新到一个地方总觉得不自在,对眼前的少年也不算十分信任。

    “穿上吧,叶阳堂练武的衣服,柜子里还有好几件,看你和我的身材差不多,肯定穿得下。”

    孙传尧起身接过衣服,一件一件穿在身上,继而坐到火堆边扯下发带,让湿漉漉的黑发披散在肩上,凝神望着火光,一语未发。

    “这件衣服是益州细绫布料制成的,怪不得你会那么用心,在我们家乡只有县老爷才穿得起益州来的衣服。”何荣抚摸着衣衫,开口道,“你认识那里的商人?”

    孙传尧冷冷哼了一声,开口道:“不认识,是我偷的。上身是窄袖短衣,我见穿着它晚上行动方便才穿在身上的,你喜欢的话就给你吧。”

    “这不太好吧。”何荣摸了摸头发,又看了看衣衫,似是有些不舍。

    孙传尧见何荣的表情,浅浅露出笑容,答道:“我穿你的衣服,你穿我的衣服,不是一样吗?”

    “这倒也是,那我就收下了。”何荣掩饰不住心中欣喜的情绪,凑到孙传尧身边,蹲下身子,小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来长安?”

    “我在凉州杀了人,逃到长安来避难。”

    “那你胆子还真大,敢逃到皇城里来,不是应该往西面逃,更安全吗?”

    “前几日官府围剿山雀镇,也不安全。我杀的是官家的人,他们在河西道有眼线,我一路向东,走到了长安城。”

    何荣说得没错,叶阳堂里的人确实来去自由,孙传尧每日砍柴之余会到常乐坊内闲逛,晚上则去宣阳坊的酒肆,也不敢出去得太勤。禁军侍卫和赵廷军都在找人,他们不会明面上找,暗地放眼线打听消息,好在有叶阳堂可以住。这地方虽然门面普通,不过既然做着暗界比武场的生意,在长安根基一定很深。每日白天竹林深处都能听到木刀打斗的声音,却找不到练武场的确切位置,武者来来回回都有自己的事情,对外人也不关心,也不驱赶,手里抓着长刀和替换下来的衣服,饶有心事地走在竹林小径之中。

    晚上则会有穿着艳丽裙服的女子抱着古琴,琵琶,由仆役带路向院落深处走去,一般亥时就会回去,脸上带着轻快的表情,漆黑的眼眸,纤瘦的鼻子,黑夜之中更显明媚动人,她们低头互相交谈,时而掩面开着玩笑,丝绸华服在窗棂火光之下泛起明亮的暗影,全然不想卖身女子惯有的哀愁凝思,到像是很喜欢到叶阳堂来拨弦唱曲的样子。

    坦白说孙传尧看不惯楼简懿,叶阳堂能造得那么曲径幽深,林景别致,都是从比武场上得来的钱财,是武场内习武者用命换回来的。长安城的地下能有这样的血腥交易,官府衙役不是不管,多半是管不了,地下的人有地下的生存法则,在凉州是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送死,在这里是武场上送死,殊途同归,到最后也没太大的什么区别。

    楼简懿身形精瘦,五官俊朗,从身形来看绝不是荒废身手的人,他身上究竟带着多少武艺,孙传尧皱起眉头暗想,说要让自己跟着他学习刀法,所谓骨根清绝当然只是幌子,为什么要跟他学习刀法,他究竟想干什么?

    “三年之约?”孙传尧站在院落里望着何荣,疑惑道,“你是说楼简懿和你们定下了规矩,只有在叶阳堂学满三年的武艺才能去暗界比武?”

    何荣重重点了点头,目光明亮道:“我的三年之约快满了,就是明天。”

    “你想去对付谁?”

    “伍文季,我老家在河南道汝州。七岁的时候,父亲到县老爷家里做工,被管家诬陷偷窃银两,判罚十年的牢狱。伍文季和父亲住在一个牢房,逼着我娘亲交银两给他,没给他就把我父亲打死了,其实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狱卒没和我们说就把尸体处理掉了。”何荣稍稍停顿片刻,将手里的柴火堆到角落,站起身回望孙传尧,勉强多了一个笑意,说道,“其实还好,娘亲把我们四个姐弟拉扯大,就属我最没用,武艺学得不好,也没找到赚钱的办法,流落街头,去了洛阳,又来到长安,直到三年前在暗界见到了仇家。”

    “他在比武场上一直打赢对手吗?”

    “四年来一直没输过。”

    “你准备用什么打赢他?楼简懿教过你什么招式吗?”

    “叶阳七招,招招致命,是叶阳堂最厉害的招式。可惜堂主从不外传,也不没有传授给堂内的弟子,总说学这招式得有缘分,不是人人都能学。”何荣接话道,“在这里我练得都是基本招式,平日和师兄们过招,刀法也算长进了不少。”

    该死的楼简懿,孙传尧上下打量着何荣,欲言又止,开口道:“他在骗你!你知道暗界武场的规矩,他只想从你们身上赚钱,忘掉伍文季,早些会汝州,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回不去了,那些天我们整日整夜地在城郊想找到父亲的尸首,但是怎么努力都是白费。从此以后我就想着报仇,只想着报仇。堂主是好人,给了我三年的时间,我知道再怎么努力,我的武艺还是停留在现在的样子,事到如今只想去试一试,不后悔。”

    孙传尧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暗界的通道在哪里吗?我不想一直留在这里,想找点活儿干。”

    “知道,竹林里就有一个,通道很小,平日师兄们都不愿意走那里,我带你过去。”

    何荣带着孙传尧走到竹林深处,俯身拭去脚下的枯叶,掀开木板。碎石台阶垂直向下,在岩壁上折了一个弯角,向黑暗深处不断延伸,孙传尧没有拿火把,顺着岩壁缓慢向下走去,渐渐耳边传来嘈杂的人声,黝黑的石壁上倒下狭长变形的影子,暗界的地下通道再次在眼前出现。

    孙传尧到暗界是想打听柴砚和张浔的下落,云枝的死是自己动的手,但是事情皆因柴砚而起,杀了他,到时候赵廷军找过来,该做的事情,他会替自己完成。

    孙传尧路过一个方形的武场,两名武者在场边替换衣服准备上场,场外站着好几层看热闹的平民,收钱的方桌上,两个圆形陶罐已经堆满银两,一名中年男子百无聊赖地坐在矮凳上翻看着账本,对武场上的较量,没有丝毫兴趣。

    孙传尧看着眼前一排矮小的房屋,武场,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仔细回想脑袋却又生生疼了起来。少年一时愣神,身子被人群撞了一下,推进里屋,眼前是一间客栈的大堂,柜台放在正中间,靠墙的木架上放着大大小小的酒坛,奇异的药香和酒味,弥漫在房间的各处角落。

    孙传尧回过头看到刚才推自己的人是杨峥,连忙抓着他的手臂拉到墙边,低声问道:“你怎么也在这里?我正想找你。”

    “这家客栈的掌柜我认识,你难道忘记了吗?温将军带着侍卫就是在这里救了你?”

    孙传尧来不及想那么多,皱眉道:“蜀锦还在你这里吗?”

    杨峥点了点头,答道:“阿尧,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说到那幅蜀锦你还是快点把它带走吧,放在我的房间里,还不知道来的是王府的人还是凉州的人,整天提心吊胆,害得我都没睡好觉。”

    “我找柴砚。”孙传尧话刚说完,看到一名白皙瘦弱的男子穿着灰衫走了进来,孙传尧警觉地推开杨峥,挡住对方的去路。

    “他是扬青客栈的掌柜,我认识他,你们别动手。”

    孙传尧换了凉州口音,略略转头问道:“当初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掌柜阿青认识的人多,见到穆天带你到这里,就把消息传给我。”

章节目录

寒雀行 风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徐乘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徐乘并收藏寒雀行 风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