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传尧缓缓放下手,俯身坐到墙边的矮凳上,恍然想起事由,问道:“他能帮我找到柴砚和张浔吗?两个山雀镇的人,带着刀,可能人还会多一点,经常去常乐坊还有宣阳坊的嘉黎酒肆。”

    孙传尧思索片刻,加了一句:“他们还认识吐蕃人。”

    “他们在常乐坊住着,人多眼杂,容易隐蔽身份,至于你说的吐蕃人,至少他们联系的不是长安城内的吐蕃人,从益州而来刻意隐藏身份的外族人就说不准了。”掌柜一边拨着算盘,一边抬头望了一眼孙传尧,又冷冷低下头不再说话。

    良久,又加了一句:“出去的时候当心一点,你还带着尾巴。”

    孙传尧和杨峥对视了一眼,杨峥因为对方没解决春草图的事情而担忧,孙传尧则在担心跟踪自己的是哪一方人,和杨峥擦身而过,急急走出了房间。武场上刀刃相持的比武已经开场,人群之中有两个目光警惕的男子,穿着粗布衣服,腰际插着横刀,目光从客栈门前一晃而过,互相对视,又多走了几步看向武场的方向。

    孙传尧隐藏到人群中,身形强壮与肤色黝黑的武者互相缠斗,高大的男子挥动手中长刀,面容黝黑的青年移动脚下步伐,躲开攻击,顺势摆动短刀,刀尖在男子身上砍下一道伤痕。男子手势灵巧地转动刀身,这是一把厚重的长刀,份量抵得上三把横刀,他根本没必要躲藏,孙传尧心里暗想,即使被砍伤几刀,照样能对付眼前的青年。

    青年挑刀而上,又迅速收回刀刃,来回数次,见机抓握对方右手手腕,跃身旋转踢中对方脑袋,没来得及勾下对方的身体,却被男子抓住腿脚,举起身子摔倒在地上。男子没有半分犹豫,出手便用长刀刺穿了青年的胸膛。

    孙传尧在人群中听到伍文季的名字,深深吸了一口气,甚至没再在意身边的眼线,努力穿越人群,向着蜿蜒而上的台阶走去。

    深夜子时,常乐坊的广场上,放着一张方桌,两名男子对坐互相扔掷骰子,桌沿点着一只黯淡的蜡烛,旁边还围着四个人,吆五喝六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尤为响亮。他们察觉到孙传尧站在身边,也没抬头,松散的注意力让他们以为任何人都不是威胁。

    孙传尧回望广场,远处的青楼透着蜡烛摇曳的光芒,歪歪斜斜的烟灰色楼房,漆黑的瓦片屋顶与天空连成了一片浓浓的水墨色。柴砚会去青楼消磨时间吗?张浔和陆恒肯定会,孙传尧想着,不禁移步向小巷子走去。

    青楼前院的门扉外悬挂着两盏昏黄的丝绸灯笼,门边各自站着一位打扮艳冶的中年女子,手里拿着团扇招揽来往的客人。院落里立着一盏树灯,微风拂面,摇摇曳曳的灯盏挂在梧桐树上,发出金属相撞的清脆响声。

    “少爷,大半夜的别急着赶路,进来坐坐喝杯茶嘛。”女子拉扯着孙传尧的衣袖将他带到前院,孙传尧甩开对方的手腕,想要挣脱,没想到两人脱了手又拽起他的肩膀。

    院内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玩笑道:“孙传尧,没想到你也会来这里。”

    孙传尧抬头看到张浔,穿着短衣便裤,身上溢着一股酒味,面容打理得还算干净,但是目光精明,总想着为自己打算,此刻泛起凶光狞笑不止,不免嫌恶起来,没搭理他的话。

    张浔伸手拽起孙传尧的手腕,被对方错步躲开,随即眼里露出惊异的目光,“你的伤好了?”

    “没好,不过对付你们绰绰有余。柴砚在哪里?云枝……你们为什么要对云枝下手?”

    “你的问题太多了。”张浔看了一眼孙传尧,嗤笑道,“云枝,不是你在现场吗?这件事该问你,别来问我们。佐利川春草图,明日午时,最后的期限,砚哥说了,再不交给我们,我们就自己去来青酒店找人,你以为今天去暗界的只有你一个人?”

    孙传尧左手从怀里抽出短刀,砍断张浔右手的经脉,鲜血溅满一地。两名女子尖叫着跑回大堂,转身呆呆地望着两人,没敢出声,也没敢移步去叫人。张浔后退两步望着孙传尧。“这是你打伤我右手的代价,还有云枝,等我找到柴砚一并找你们还仇。”

    孙传尧后退两步,山雀镇,又找到山雀杀人的感觉,那令人作恶血腥的黑暗深渊,若能以此救赎,便以此作为终结。李景宣,师父,阿吉,到底是和我两个世界的人,孙传尧悠悠地想着,我让他们失望了,一切又回到了从前,不要从洛阳回来,永远再也不需要见到他。

    孙传尧靠到墙边,感觉雨水淋落而下,打湿了脸颊,右手紧紧握着刀柄,转身离开了巷道。

    叶阳堂的开间堆着小山似的断木,一把锈迹斑斑的梨木柴刀落在地上,周围散落一地的枯叶,何荣不见了踪影。孙传尧多走几步俯身捡起柴刀,将断木放到案板上,狠狠地劈砍下去,接着又是一根,直到右手酸痛,难以举起刀柄,又横下心来断断续续砍完开间内大半的柴火。

    “那小子死得够惨。”

    “可不是脑袋都被砸出血来了,还紧紧抓着对方。”说话的人长得挺高,细眼狭长,笑起来歪斜着嘴角,灰色的瞳仁好似一潭浑浊的池水。

    另一个听话的人长着一张白净的圆脸,也跟着咯咯笑了起来,“还让我们来收拾东西,我看这小子也没留多少银两,给兄弟两个平分,都不够。”

    两人走进矮房前,停下脚步,孙传尧沉吟了一回,低声问道:“何荣死了对不对?”

    高个儿男子望了望孙传尧,答道:“死了,死之前硬拽着伍文季,听说手腕上藏着一把小刀,直接刺穿对方的咽喉,血溅三尺,弄得武场一片混乱,两人都死了。”

    “这压得赌注该归谁?”圆脸男子边走边问道,“岂不是两边赔本。”

    高个儿男子走进屋子,由于屋门敞开,布置简陋,从孙传尧坐着的地方便可以看清他们的动作。男子打开抽屉,一把抓起银两,放进衣兜,接着捡起角落的三把横刀。圆脸男子从矮柜上拿起两套书册,随手翻了翻,揣在怀里走了出来。

    两人洗劫了一番,才走回空地,又一次注意到孙传尧,见其坐在石阶上一言不发,开口道:“你是谁?我们怎么没见过你?”

    “阿力,凉州来的小子。”

    “凉州人?听说山雀杀手也是凉州人。”高个儿男子摇晃着手里的横刀,打趣地看着同伴,又看向孙传尧,皱眉道:“这小子不像。”

    “山雀杀手早就被官府杀了,还能活着?”圆脸男子摆动着肥圆的胖手,书籍歪歪斜斜地夹在臂弯里,嘲弄道,“你也想太多了,听风就是雨,见了凉州人就说是杀手,真要是去凉州,还不得天天做噩梦。”

    两个说笑着离开了。孙传尧手里抓着柴刀,想到楼简懿将自己带到叶阳堂的那一天,想到何荣与自己在火堆边说笑的夜晚,想到伍文季的身形和出手的力道,内心一阵绞痛,想来想去,没想到何荣会那么快动手,没想到还是劝不住他。

    孙传尧放下手里的柴刀,站起身,往楼简懿的住处走去。天际破晓,辰时已至,庭院的书房斜斜映着薄雾般的晨曦,走廊进深有三间正堂那么宽敞,移门敞开,廊外种植着松柏,杉树和一簇紧挨着一簇刚刚落了花瓣的茶梅树。目光所及,大片大片的翠绿色,迷人眼界,堂内隐隐散着一股薄荷梨木的味道,白天绿树丛荫,夜晚寂静清和,然而住在这里的人耽于酒色,是个视人命为草芥的畜生。

    孙传尧疾步走在廊檐下,没有推门,没有等待,径直闯入楼简懿的书房。

    楼简懿跪坐在桌案前,手里拿着一支细长的羊毛笔,正在点染茶梅树上的叶片,听到动静抬起头,目光明亮,扬起嘴角笑了笑,开口道,“孙传尧,大清早,到我书房是来请安吗?”

    他的身上有股皂角澡豆的味道,黑色的长发也刚刚洗过,衬着书房干干净净的景致,而何荣死在黑夜里,他又知道多少痛苦。“何荣,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出了二十两银子让人把他埋到城门外的西林,是个远望群山的好地方。”楼简懿将毛笔搁在笔架上,几缕黑发遮住了眉眼,目光隐晦,虽然到了中年,但是五官柔和端正,仍可猜测年青时相当俊秀,听着孙传尧的话,似乎难以置信,嘴唇动了动,缓声道:“你和他不过认识了一个月,凉州来的人,不至于用情这么深吧。”

    孙传尧踢翻脚边的竹筒,顺手抽出一把横刀,横挡在身前。楼简懿双目微合,警觉地望着对方,双手抵着木板,缓缓站起身,语调丝毫不起波澜,“伍文季已经死了,找我报仇没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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