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这小子仗着自己的身份在洛阳城为所欲为,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这次太子殿下准备治他的罪,看他还能折腾到什么时候。”

    家奴疾步走到后堂门外,跪倒在地,传话道:“刘刺史,太子殿下带着曹将军和王公子已经到了刺史府门口。”

    刘京道:“快让衙役将他们引到正堂,我和钱立东现在就过去。”

    家奴应道:“是。”

    刺史府正堂中间放置着带屏风的壶门坐榻,屏风上刻着洛水风景图和两排行书对联,坐榻上放置着珊足桌案,墙边支着两个圆形的乌木花架。刘京头戴团花幞头,身穿绯色官袍和钱立东二人疾步走到正堂,躬身行礼道:“洛州刺史刘京、钱立东叩见太子殿下。”

    李景宣转过身来,答道:“起来吧。”

    “刘京,近日我在刺史府检查案牍账册,账目清晰,没有出错之处,身为洛州刺史,应当以民生为重,深知百姓疾苦之轻重。你在洛阳为官之时,政绩和文书工作都做得很好,日后还应当记得正言正行,所行之事皆为百姓福祉所虑,切不可贪欲私利,做出玩忽职守,漠视民生之事。”

    刘京听完李景宣的话,知道他是在肯定自己的工作,不禁露出了笑容,继而又缓和神色,再次行礼道:“谨领殿下教诲。”

    “今日我准备复查洛州十年以来重大的刑狱案件,你让法曹带我到存放案档的地方,我和王简去书房自行查阅。”

    刘京不敢怠慢,应声唤来钱立东,让他将法曹到来。钱立东领命,退出了正堂。

    刘京将李景宣带到坐榻上,掀开两个青釉茶盏,提起茶壶,缓缓倒上茶水,开口道:“听说殿下早上去过军府?陆绍年年少气盛,心里堵着一口气,早知道殿下要去过去,应该让微臣陪着,免得那些将士说出莽撞的话,冒犯了殿下。”

    “无妨,我去看看下个月调任长安的将士,不需要带着侍卫。陆绍年,我听说过他的名字,掌管折冲府七百将士,值守洛阳州城,责任也不小。”

    “责任是不小,不过这个人嘛,还是有些说不过去的地方。”刘京端起茶杯用碗盖拨开杯中茶叶,眼神轻轻掠过李景宣的神色,接话道,“殿下也知道他是齐王妃的弟弟,年前齐王李绪谋反之案,牵连人数众多。齐王王妃陆宁也被关进大牢,据说是因为经常往来郡王府,想来虽然出身名门,到底是女流之辈,多半不知道李绪和崔小言谋反之事,却还是被治了罪。奇怪的是,王妃治罪的消息传到洛阳,他到没什么动静,殿下,你可要知道陆绍年的身份,原是陆府之内女婢所生的野种,连个名分都没有,当年王妃见他可怜,将他带到齐王府将他抚养长大,两人的关系比姐弟更深一层。他明面上不吵闹着报仇,绝对有问题。”

    李景宣放下茶杯,静静听着刘京的话。

    “后来这小子连坐受罪,被刺史府的衙役带到地牢蹲了十天。我们好酒好菜地招待他,想着既然是同僚,就算身上背着罪名,也不该对他太过严厉。我命长史备好文书,准备将他移交给大理寺的差役处刑。也就在这个时候,殿下在东宫颁布太子诏令,赦免李绪的亲信,随从和一众有着亲属连带关系的人员,不予治罪。”

    刘京放下茶杯,摇了摇头,叹气道:“陆绍年官复原职,又做回了折冲都尉,听说他将王妃留给他的物品全都烧得一干二净,十几天没好好说过一句话,就和他养的两只猎狗和马匹在一起,性情也比原来更为违逆。”

    “更没想到的是从那以后,他就对我记下仇恨。”刘京越说越恍惚,用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颤声道:“殿下,当时我也是照章办事,毕竟他是王妃的弟弟,从小在齐王府长大,不把他关到牢里,大理寺要是追究下来,私自放走谋反从犯的罪名,我可担当不起”。

    “自从他出了大牢,军府之内调派将士从来不过问我的意见。刺史府内,与我来来回回见面数次,也不和我多说一句话,根本就没把我这个洛州刺史放在眼里。”

    李景宣避开眼神,沉声道:“陆绍年私自调遣将士,违反了朝廷官律。刘刺史可以上报御史台,奏请御史中丞,由他派遣监察御史到洛阳,御史查明确有此事,自会上报朝廷来处理这件事。”

    “殿下有所不知,当时我写了公文给御史台,然而送信的驿卒刚出城,就被陆绍年的将士截了下来了。”刘京略略转动着眼珠,急切道,“他还威胁我说,再传书信,就杀我灭口!”

    王简站在一侧,淡然道:“听刘刺史这么说,陆绍年在洛阳势力不小,到像是一个军府逆贼。”

    “哎,可不是嘛,我这刺史当得真没用,连个洛阳军府都管不好。”刘京皱起眉头,望着眼前的三人,忧心道,“我就没弄明白,殿下已经下了赦令,他还在洛阳城厉兵株马,备战军事,也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思,这消息要是传到长安城,苦的还不是洛阳城的百姓。”

    夜至亥时,李景宣穿着玄黑暗纹衣袍,深红色内衫,腰间扣着铜饰腰带,站在徽猷殿的廊道上。天空晦暗,群星渐隐,夜晚的凉风拂过石砌方池的粼粼水面,檐角和金雀花形状的铜制风铃,引起一阵清脆的铜铃响声。

    一名女官手里端着一只紫檀食盒,缓步走进大殿,俯身作礼。李景宣见她手上的东西,点头应允,转身收起衣袖,走进殿堂。

    帷幕之外,善迁坐在一张方形的刺绣草席之上,食案旁搁着一坛酒,案台上放着有两道裂纹的大口瓷碗。善迁倚墙靠在落地窗边,望着徽猷殿外的夜色,拿起瓷碗,浅酌冷酒。

    女官俯身跽坐于软垫之上,将食盒放置在牙床上,推到李景宣面前,掀开盒盖,发话道:“殿下,这是洛阳有名的青梅蒸虾,我们用紫苏包裹青梅,蒸煮十个时辰,再放入淮南运来的新鲜甜虾,制作而成的洛阳美食。我们看你吃不惯浓汤面食,特地为你做的。”

    女官名叫紫菀,三十岁上下,穿着一身水蓝色裙衫,腰间系着桔梗色丝绸衣带,举止从容,言语和煦,在洛阳宫内任职女官,教导侍女宫廷礼仪。

    食盒内放置着一碗米饭,一份青梅蒸虾,一叠蔬菜,盘碟上洒着青色的豌豆和绯色酱汁勾勒出的桃花花瓣和叶子,摆盘精美,看着便让人赏心悦目。

    李景宣拿起筷子,转念望向窗外,凉风穿过殿堂,扬起女子落在耳边的碎发和衣裙。紫菀低头轻抚裙衫,缓和道:“这几天洛阳风大,不过,到底是往夏天去的,只会越来越暖和。听说过了三月十七日,风头向南调转,就会好很多。”

    李景宣听着紫菀口中软软的江淮语调,放下筷子,询问道:“紫菀姑娘来自扬州?”

    “小女出身在扬州,父亲原是刺史府的司马,陆刺史卸官回扬州之后,也跟着去了老家。”紫菀目光坚定道,“我在洛阳宫一个人住惯了,不准备回扬州,以后也不会回去了。”

    “陆绍年是什么样的人?”

    “陆将军?”

    李景宣察觉到紫菀的犹豫,解释道:“他是洛阳军府的都尉,以前担任过洛阳宫禁的值守,手里跟着不少将士,我只是想知道,在你的眼里他是什么样的人。”

    善迁怀里抱着一把横刀,听着陆绍年的名字,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银月从云层的缝隙间斜映出一道光影,落在善迁身上,衬着冰冷的眸子,犹如风雪夜晚的沙漠,危机四伏。

    紫菀浅浅叹了口气,答道:“陆绍年,身世坎坷,原是刺史府内侍女生下的孩子。当年,他的母亲还没有得到妾室的名分,就染病去世了。阿年从小就不受人待见,连个姓氏都没有,两岁都不会开口说话,后来会说了也连不成完整的词句,有衣服穿,但是总穿得灰头土脸,喜欢和野狗,马匹在一起,和外人难得说几句话。长到五六岁的时候,学不来诗词,刺史老爷就更讨厌他了,整天板着脸对他没好脸色。那年立冬时节,宁姐姐从长安到洛阳归宁,见他可怜,让老爷给他起了名字,将他带到齐王府抚养长大。”

    紫菀端起一个空碗,拨了一些米饭,将两只剥了壳的甜虾蘸过汤汁和一些蔬菜放到餐盒上,又续道:“这小子武艺学得好,会训马,在北衙禁军得了官职,又通过宁姐姐调任到洛阳左威卫军,五年前做错了事情降职到折冲府。他很关心手下的将士,手里得了银两和好东西都会分给他们。前些日子宁姐姐的事情,让他变了个人似的,总向刘京打听殿下的事情,以前他俩都不怎么说话。好几次,我见他坐在武场边的台阶上,下雨了也不知道躲,手里拿着刀,一坐就是大半夜,黑色的眼睛赤焰焰的,带着火,怪可怜的。”

章节目录

寒雀行 风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徐乘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徐乘并收藏寒雀行 风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