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宁姐姐自从嫁入齐王府之后,不问政事,潜修德行,待人和善,却落得这般下场,这……这世道不公平,到底是李绪谋反,害了她。”

    李景宣听着紫菀的话,目光挣扎极似溺水的伤痛,瞬间又平复下来,开口道:“我知道了,多谢紫菀姑娘。”

    李景宣端起木碗,吃了一些饭食,又放下碗筷,说道:“味道真好,有劳紫菀姑娘费心,我不是不喜欢洛阳的食物,只是想起一些往事,没心思吃东西。”

    紫菀暗自揉捏着裙服,想找些话,却又一时说不出口,暗自怪罪自己见了太子殿下,就慌了神,在洛阳宫里教授过那么多女孩礼仪,见到位高权重的人还是会一时糊涂,痴长了三十年,到底还是扬州那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孩。

    “紫菀姑娘去过长安吗?”

    紫菀恍然一惊,回应道:“没有。”

    “我在长安二十五年,曾经拥有许多美好的往事,也失去过很多。”李景宣苦涩地笑着,眼眸深邃,犹如星辰光河,“我知道生活还要继续,所以必须忍受眼前的一切。”

    紫菀定了定神,知道眼前的男子并未将权势看成自己身份的象征,他的忧伤与平和,让他又回到了与常人平等的地位,继而恢复到往日的从容,“可是,我觉得殿下既然离开了长安,就应该在洛阳放下一切,好好休整一番,毕竟回去之后还会有更多的烦心事呢。”

    李景宣望着紫菀,淡淡一笑,拿起竹筷,继续吃着食盒内的饭菜。

    嘉善坊,洛阳草料场。马场东侧堆着三处柴火,角落里还有一些废旧的木材和杂物,一匹纯种的幽州乌骓微微抬起头,陆绍年迎了上去,抱着马头轻轻抚摸黝黑泛红的鬃毛,低语片刻,黑色的马匹甩了甩头颅,一双灵动的眸子,略略低垂下来,对眼前的青年十分信任。

    “这是幽州而来的乌骓?”

    陆绍年转身看到了李景宣和王简,上次来了三个人,这次两个,其实也没什么区别,青年细细观察着来者,眼前的两个人是一对主仆,为首的男子衣着朴素,双眼透着平和而倦怠的神情,举手投足之间没有刻意的奉承也没有过分骄躁,或许是朝中大臣的儿子,毕竟在长安任职南衙禁军多半出身不低。至于身边的书生,竟然带着蜀地口音,益州的武将多半和李屹有关,该死的李屹,与他的恩怨,又是另一回事了,总有一天要把这些账都和他们算清楚。

    乌骓似是也感觉气氛不对,扬起头朝陆绍年手里喷洒着热气,踏动铁蹄,转身离开了。陆绍年放下手,缓步走到李景宣面前,发话道:“这次来找我又有什么事?”

    “我们刚来洛阳,四处走走。”

    “你们可真会挑地方,这里可是储存粮草和军马饲料的地方,对了,你们上次还问起我草料场和粮仓的位置。下次是不是准备去禄丰粮仓?”

    “洛阳是旧朝古都,紧挨江左一带的富庶之地,水运便利,亦有洛阳宫殿,与长安管理制度相似,两地军府的人应当互通有无,学习更好的治理方法。” 李景宣说道,态度和悦,语气坚定,反到让陆绍年没有再次发难的理由。

    “我小时候住在齐王府,认识一些南衙禁军的人。”陆绍年回忆往事,苦涩地说道,“秦延,可惜他死在战场上了。”

    “你没见过温乔?”

    陆绍年摇了摇头,说道:“我在长安的时候,他在兵营里,他回长安,我来到了洛阳。”

    王简看了一眼场地,开口道:“听说陆将军经常来草料场,应该对训马的技巧非常熟悉。”

    “小时候学过一些训马的技术,我在这里是因为训马师见没人管教,经常会偷懒,只有我在他身边,才会好好做事。”陆绍年见对方谈起马匹的事情,起先是抱怨,良久,方才轻松地笑了起来,难得缓和了态度。

    李景宣道:“听说你经常在这里训练军府的将士,亲自与他们过招,刀法精湛。”

    “其实,我多年没有回长安,更想和南衙禁军练练手。”陆绍年目光清澈地望着对方,一时来了兴致,顺手从木架上挑出两把钝刀,“我们比试一下如何?”

    李景宣将陆绍年握刀的手推了回去,拒绝道:“这里不行,过两天我让曹方域和你比试。”

    陆绍年手里握着一把刀,一手拽过李景宣的手腕,将另一把硬是塞到对方手里,争辩道:“人都来了,何必那么扫兴。我们点到为止,不会太过分。”

    “陆绍年,你在干什么?拿着一把刀在太子殿下面前推来推去,是想谋逆犯上吗?”刘京大声喝道,带着钱立东走了上来。

    陆绍年听着刘京的话,眼神怔怔地看着李景宣,放下手里的钝刀,半晌说不出话来,黑色的眼睛原是柔和真诚,此刻却犹如坠进万丈深渊,变得坚硬,混沌,封闭,手指紧紧扣着刀鞘,像是要将刀鞘的纹路烙印在手掌上一般。

    “洛阳军府,陆绍年,叩见太子殿下。”陆绍年屈膝跪地,言语不甚流畅,将钝刀放在地上,行了一个标准的君臣之礼。

    李景宣道:“陆将军,起来吧。”

    陆绍年起身,没再说话。刘京上前一步,揶揄道:“殿下,陆将军在齐王府长大,竟然会不认识你,还想着和你比试,看来是别有居心。”

    陆绍年道:“刘京,我确实不认识长安的皇太子,你早该将我引见给太子殿下见面,好歹我也是折冲府的都尉。你这是明摆着没把我放在眼里!”

    众人安静片刻。刘京观察着李景宣的神色没敢说话,陆绍年见往日争执的同僚,今日没了回应,一时也没再往下说。

    “陆绍年,你平时就是这么和刘刺史说话的吗?”李景宣反问道,打破了沉默,语气不容置疑。

    陆绍年抬头望向李景宣,又看到刘京得意的样子,眼神暗指:“这个太子殿下倚仗权势,心里堆着算计,与刘京是一路货色!”但是这一次他学聪明了,除了眼神之外,不再用言语顶撞李景宣,而是硬生生将胸口的气焰压制下来,没有答话。

    “你身为洛阳军府的都尉,刻意挑起与洛州刺史的不和,告诉我这个时候有外贼闯入洛阳,你会怎么做?”

    陆绍年咬着牙关,依旧沉默不语。

    “别仗着自己与陆世光的身份,在洛阳为所欲为,你难道还想让五年前的责罚再来一次吗?”

    刘京站在一旁,阴阴地笑着,接话道:“殿下,陆将军待人向来随意,也不是有心之举,看在陆刺史的份上饶过他一回,再降职一等怕是要变成普通的将士了。”

    “陆绍年,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刘京厉声道,“还不赶快跪下来谢罪,你总不想真得去牢里蹲上几年,给你父亲丢脸吧。”

    陆绍年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看着眼前的三人,眼神怨恨又无法言语,像是一匹受了伤的战马,不得已扔下手里的钝刀,双膝跪地,侧着头没有说话。

    “刘京,把陆将军带回军府好好反省一番,若是再让我听到他嘴里有威胁你的言辞,我会立即上报兵部,依照大唐律法处置。”

    钱立东走上前来,跪地行礼道:“殿下,洛阳城郊传来消息,贼匪董路抢劫了汝州三个村庄的粮食,打伤了十位村民,扬言要攻到洛阳城里来,我们是不是要派洛阳军府的将士去城外驻防?这董路就是二十年前,在洛阳城郊闹事的贼首董飞的儿子,此人凶悍至极,不把人命当回事,他还扬言要攻打洛阳城,我们不能不防。”

    “军府的将士不能出城。”陆绍年迟疑片刻,开口道:“他们要守住洛阳城内百姓的安危,也是洛阳宫最外围的一道防线。董路没有兵力与我明面上对抗,殿下又在洛阳,若是他们派杀手潜入城内,我们不得不防。”

    “陆绍年,你胆子可真大,殿下都没发话,你却抢着他的话说,不调遣洛阳军府的人出城,难道用刺史府的衙役出城御敌?整个洛阳城岂不是落进你一人手里。”

    陆绍年争辩道:“刘刺史,以你所言,若是让洛阳军府的人出城,岂不是留着刺史府的衙役在洛阳城,我手下的人危险,你手下的人难道就不危险了?”

    “好了,不要再说了。”李景宣厉声道,“刘京,董路一共有多少人?”

    “听说在村子里有五六十个人,山里大概还有三四百个人。”

    “让刺史府的衙役去汝州的村庄,董路熟悉地形,我们多半抓不住他,这件事要从长计议,先把抓住他手下的人,我们再想办法对付他。洛阳城人口众多,以保护百姓的性命为重,洛阳军府的人留在城里,不要下达军令公文,但是暗地要加强守卫的人数,严查城门进出的人。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你们不要再争论了。”

章节目录

寒雀行 风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徐乘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徐乘并收藏寒雀行 风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