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开始变得崎岖不平,近处的河水潺潺流动,村里的女子白天会到河水边洗衣服,值守的将士总会刻意绕到河边,和她们多说几句话。兵营里的规矩不允许,但是白天值守的将士这么做,赵廷军不会多说,若是晚上,绝对不可以在河边多停留。之前将士遇害的事情碰巧在王府得到解决,结局不太好看,就算是官家兵营对镇甸里的平民处刑,也会引起非议,这样的事情不该发生第二次。

    溪流漫过圆石激起白色的浪花向前急速流动,岸边停着两只羽翼未满的黑鹰,没有任何人。赵廷军注意着幼鸟,目光浅浅略过,流露出一丝难得的关切之情,转瞬即逝,随即调转马头,命令道:“我们回营地。”

    将士领命扯动缰绳,马蹄踢动碎石,抬头跟上赵廷军的黑马,沿着山路向兵营走去。

    赵廷军进入营地,翻身下马,看见将军的营帐外站着一名黑衣黑裤的少年,少年长得瘦小,十二三岁的模样,神情比年龄更为成熟一些,隐藏在营帐的阴影之中,目光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赵廷军挥手打发了随身侍卫,走到少年面前,两人并举左手握在一起,赵廷军问道:“野狸有消息了?”

    “元奇让我把信带给你。”少年伸出右手将纸条塞到赵廷军的手里,随即低下头不再说话。

    少年话语中的蜀地方言让赵廷军又一次想起益州,内心一阵失落,答道:“长安不安全,你们赶快回去”

    少年看着赵廷军,沉默不语,定着脚步没有走动。赵廷军看着对方,知道信里不是好消息,这次少年先开口道:“元奇说,若你需要,我们留下,一共六人,可以回益州。”

    赵廷军越过少年的头顶看到营帐背后火焰,沉默良久,开口道:“你们先回去。”

    少年点了点头,即刻消失在黑暗之中,泥地上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赵廷军展开手中的纸条,来来回回看了两遍,转身走进营帐。营帐内点着篝火,飘散出一股烤肉的香味。曹方域坐在圆墩上抓着木条,正在大口吃着烤肉。王简坐在放桌案前,手中折着一本书籍,打量起赵廷军的神色,又看到他手里捏碎的字条,会意道:“赵将军,我和方域在这里等了你一个时辰了。”

    赵廷军抓紧字条,抬手脱下沾满雾气的薄衫挂到衣架上,答道:“我带着将士去山上走了一遍。”

    “廷军,你也太认真了。你是兵营的将军,值守是将士的事情,天这么黑,何必还要去巡视。”

    赵廷军道:“将士值守辛苦,林子里又危险,我放心不下,每天都走一次,不辛苦。”

    “每天。”曹方域吃下手中最后一块烤肉,说道,“也只有你受得了每天沿着树林走一遍山路,至少得一个半时辰,不能早不能晚,正好在饭点的时候。”

    赵廷军笑着,坐到方榻上,没有心思回话。

    王简道“方域,我和赵廷军单独说几句话。”

    曹方域应了一声,收拾起碗碟,起身离开了营帐。

    篝火带起阵阵烟雾,酷热难熬,赵廷军望着火堆有一会儿,起身抓起木棍,将火焰深埋在炭火之下,帐外飘进一阵冷风,温度骤降,随风带来阵阵寒意。

    “洛阳府都尉陆绍年想杀李景宣,被善迁抓住,准备带往长安。”王简抓起垫子上的衣袍披到身上,续道,“人现在在兵营,关在临时的牢房里。”

    兵营的牢房其实就是木板打造的笼子,像关野兽一般将战俘成群关在里面,毫无尊严可言,有些人在笼子里染上恶疾,有些人忍不住痛苦,一个晚上就当了降兵。这个人能坚持多久?

    赵廷军道:“我会多加几名将士值守,太子殿下的事情若是出了差错,会落人口舌。”

    “依我看李景宣不忍心杀他。”王简打趣道,“这位大唐皇太子要是有李屹一半的狠心,太子之位早就坐稳了。”

    王简见赵廷军心里揣着事情没有回话,望着他手中的字条,正色道:“益州是不是出事情了?”

    “佐利川春草图被带到了益州,在吐蕃奸细手中,还记得刘永吗?那个老是和我们作对的益州长史,人在他手里,大概还有十二个时辰的时间,消息就会传到长安。”

    王简停顿片刻,说道:“消息截不了吗?”

    “宰元奇可以截人,但是断了消息又能怎么样,益州的事情瞒不过皇上的耳目,过不了多久整个长安的人都会知道,我是吐蕃的叛贼。”

    “你又杀了那么多吐蕃人。”王简悠悠道,“回吐蕃也是送死。”

    “我没想过回去,我不要吐蕃亲王的位置,什么都不想要。”赵廷军握紧左手,愤愤道,“康迦又被温乔抓进禁军府,这件事还会牵涉到李屹,倬良和阿娘,身死不能赎罪。”

    王简站起身来,走到桌案前,拿起紫檀木镇纸,把玩了一会儿,决意道:“我有一个办法救不了你,但是可以让你死得更有价值一些。”

    赵廷军抬起头望着眼前的青年,俊朗的容貌在火光之下,倒映着冷冷的光晕,眼眸踌躇未定,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

    “明日李景宣到兵营之后,李屹会来接他回长安,皇上也会来,在这么多人面前,让他相信你是叛徒,担起这个责任。你越是撇清与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件事就越有回转的余地,你难道不相信李屹会想办法来救你?”

    赵廷军道:“我不需要他们救我。”

    “话是这么说,到时候他想救你是一回事,能不能救你又是另外一回事。”王简道:“现在罪名栽在你头上,想要救人,就要动一下脑子。”

    赵廷军抬起眼眸,警觉道:“你为李屹做事还有前途可言,为什么要来帮我?”

    “赵将军,你我相识多年,还不知道我的目的吗?益州兵营有很多人想替换你的位置,我给你出主意,给他们指明一条路,至于报酬以后会慢慢到我手里。”

    王简走到赵廷军的身侧,俯下身子,低声道:“你再好好考虑一下,这个消息到底要不要传到楚王府。”

    晨曦的微光斜映在树林间,倒下清亮的黄色光影,李珣骑着一匹黑色的战马急急走在山道上,身后的侍从手忙脚乱地挥动缰绳,踢动马镫才跟得上他的步伐。李屹刻意和他保持五个人的距离,李珣今日穿着紫红色轻便斗篷,脚上穿着厚实的长裤和短靴,手上还带着突厥进贡的羊毛手套,脸颊泛红,像一名勇往直前的斗士。

    若是时光倒退三十年,在战场上他必然是一名英勇的将士,但是这种情形李屹永远不会再看到,对眼前这名是自己父亲的男子,他向来知之甚少,书上记载年轻时他也南征北战打下突厥,守住幽州的局势,驻防边境。当时的皇太子体弱多病,二十五岁时在长安猝然离世,他才被先皇召回当上太子,继承了皇位。

    父亲向来性情急躁,却喜欢仪容得体,知书达理的女子,李屹暗想,柳锦云和叶婉华都是这样的女子,阿娘容貌和她们比差了一些,待人和善,不与嫔妃争斗,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父亲将自己送往益州,好在认识了赵邺,夜鹰和曹方域那些人,赵邺待人严厉,却将身上的武艺都传授给他,吃再多的苦,大家一起担着,益州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不算什么。

    只不过阿娘出身名门贵族,在宫中原本受人敬重,却落得如此下场,若不是李景宣将自己叫到长安,还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她怎么能受得了?她怎么能受得了十年的冷落。

    李屹踢动马镫,催着马匹,疾速向前奔跑了几步,来到李珣身后,提醒道:“皇上,前面就是高陵兵营。”

    李珣应了一声,开口道:“景宣,到了没有?”

    “昨晚和曹方域王简一起到的兵营。”李屹道,“我接他们回长安,父亲在东宫摆下筵席接待他们就可以了。”

    “不用。”李珣粗粗喘了一口气,“朕在宫里待久了,不想再见到那些内侍,婢女,到你的兵营散散心,看看高陵的风景。我这些年在长安,连洛阳都难得去一次,还是羡慕你们年纪轻轻,意气风发,想到当年战场上的我,现在这时候,早甩开那群侍卫,登上那边的山脊了。”

    李珣举起马鞭往前面指了一个山头,心里想着事情,良久,才放下手,说道:“李屹,景宣现在是皇太子,其他那些儿子不成器,朕都不喜欢,这些年你跟着赵邺在剑南道也算是历练了不少领兵打仗的事情,看上去到像点皇子的样子了。你和景宣处得好,你辅佐他,朕没有插手干涉你们之间的事情。你心里清楚朕不是不能做到,而是没有做。景宣是朕最喜欢的儿子,知书达理,言语温和,像极了婉华的性子。前朝的史书你读过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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