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酒肆为两层楼的制式,靠近西城门。城外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层层叠叠的黑暗树影,轻风拂过,发出簌簌作响的声音。

    孙传尧走进大堂,里面放满了矮桌和坐榻,墙角搁着烧炭的铁架子,几张大型的长桌上还点着莲瓣青铜灯,泛起幽幽的绿光。益州不是皇城,也没有洛阳的殿阁辉煌,不过从永和里来看,夜市连绵而续,饶有独特的灯火意境,这还只是城内普通的里坊,剑南道的地理优势,州城的避世殷实,在此可窥得一隅。

    孙传尧见没有坐处,走到窗边和吃客挤在一条长凳上,要了一杯郫筒酒。酒过三巡,身上散着浓烈的酒味,人到是还没醉,晃眼见没人注意到自己,站起身,走出边门,来到后院。

    朗月当空,庭院内没有灯火,马房内的两匹马低头吃着草料,一匹抬头望了望孙传尧,鼻腔里还吐着热气,闲走两步来到水桶前,喝起水来。井边有一团黑影,拖着沉重的水桶,往开间走去,身上还发出镣铐碰撞的响声。

    孙传尧急步走上前去,将黑影拉到月光下,眼前是一张熟悉的面容,杨峥瘦了不少,头发乱蓬蓬地遮着脸,手脚还带着镣铐,一双明亮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孙传尧。

    “杨峥,你怎么回事?”孙传尧为了缓和气氛,半微笑道:“到益州怎么变傻了。”

    “他们让我不停地干活,没有休息。”杨峥嗫嚅着嘴唇,抱怨道,“郭义还说过两天就要杀了我。”

    “他杀不了你!”孙传尧迟疑片刻,抓起杨峥手上的铁链,说道:“该死的郭义!你又不是囚犯,给你带这东西干什么?”

    杨峥走回水桶边,抓着把手,向开间挪去,艰难道:“在益州他们就是王法。”

    这家伙被郭义弄成了呆头鹅,孙传尧暗想,怨不得他,是自己将他牵扯进来的。孙传尧伸手将杨峥抓了回来,抽出横刀,想要斩断铁链,听到大堂内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

    孙传尧慌忙从地上捡起石块,扔向门板,撞开了后门,将杨峥拉到墙边。一群男子从边门走了出来,为首的酒肆掌柜,,扫视一眼院落,咒骂道:“他们跑了!我们去巷子里找人!”

    酒肆外到处都是火把和脚步声,光焰耀眼,杉木燃烧的味道遮蔽了夜空中的月光。没人会来关心今晚酒肆发生什么事,孙传尧冷冷笑着,柴砚说得对,到了益州城,不止陌生的矮巷小径,就是李屹那些人守着城门,想要出去太难了。

    “阿尧,你先走吧。他们要杀我,就让他们动手吧。我这人没什么本事,死了也就那样。”杨峥躲在孙传尧身边,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小声说着话。

    “杨峥,你忘了五亭镇的事情了?”孙传尧从衣带内抽出横刀,接话道,“跟紧我,要走我们一起走。”

    孙传尧起身往后门走去,看到眼前站着一个人影,手握横刀,身旁还站着五名少年。孙传尧认准了对方的容貌,正是宰元奇。

    孙传尧抽刀出鞘,疾步向前,向对方左肩斩去,继而翻刀横扫咽喉,将宰元奇压制到墙边。黑衣少年双手握刀,挡住攻击,说道:“孙传尧,你不能带走杨峥。”

    孙传尧道:“他走不走,你们说了不算。”

    宰元奇瞬然移动脚下步伐,旋身来到少年身后,挥出刀刃。孙传尧反手抵挡,压低身形,横扫对方腿脚。两人同时在地上翻滚数次,宰元奇屈膝跪地,找准空隙挑刀而上,孙传尧认准刀势走向,持刀格挡,瞬然翻转刀身,用刀背稳稳砍中对方腕关节。其余少年乘势冲向前来,一人抓住右手手腕,一人将其撞倒在地,另外三人按住肩膀和腿脚,将孙传尧压制在地上。

    孙传尧眼见横刀落在眼前,却无法挣脱这群人的纠缠。一名少年将火把凑到孙传尧脸前,玩笑道:“元奇,二爷说得没错,这家伙果然厉害,要不是你故意露出破绽,我们抓不住他。”

    宰元奇皱眉道:“大家留点心思,把他带到大堂。”

    孙传尧半边脸颊贴着地面,心里盘算着事情,待到宰元奇转身,左腿使力蹿身抢过横刀,侧身翻滚,起身抓住一名少年手臂,侧身踢中胸膛,将其打倒在地。

    孙传尧后退半步,旋身挡下右侧少年的进攻,将刀刃滑至刀格,转动刀身,缠住对方手腕,将其翻身按倒在地上,继而横扫刀刃,打乱三名少年脚下的节奏,出刀劈中两人的腿脚。

    孙传尧看着眼前剩下的唯一一个敌人,抢步向前踏上对方肩膀,翻身跃到宰元奇头顶,将其撞倒在地,膝盖顶着黑衣少年的胸膛,挥出刀刃,插进砂石地面。

    刀刃紧紧挨着咽喉,宰元奇侧过头去,闭上眼睛,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

    “你为什么不动手?”

    “我到益州不是来杀你们的。”孙传尧笑得恍惚,踉跄着起身,叫喊道,“杨峥,我们走。”

    “杨峥!”孙传尧没等到回应,心里一沉,转过身去,看到赵廷军抓着杨峥的手臂,站在马房边。今夜,他未着官服,一身短衣绢袴,将袖口撩到手肘,正气定神闲地望着自己。

    孙传尧还未做出反应,双腿突然被拽倒在地,一阵天昏地暗之后,腹部穿来剧烈的疼痛。

    “啊——!”孙传尧忍不住疼痛,惨叫一声,右手抵着伤口,躺倒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宰元奇站起身,手里拿着一把短刀,刀刃一片暗红,滴滴向下溅着血水。

    “他没事吧?”

    “没砍中要害。”宰元奇侧身看了一眼,答道,“不过,我在刀上涂了银葵草,这家伙会吃些苦头,三天起不了身。”

    孙传尧翻动身体,不停地喘着气息,看到杨峥想要走上前来,却被赵廷军抓住手臂,无法挪动身体。

    赵廷军道:“我早就告诉你,别对他手下留情。”

    “我见他手里拿着一把砍柴刀,没想到这把刀还挺锋利。”宰元奇叹声说着话,将孙传尧双手拉扯到身后,用绳索捆缚起来,“若是用刀刃,还不知道会伤成什么样子。”

    “赵廷军,春草图被柴砚交给了桑达,他们想将益州城并入吐蕃国界。”孙传尧嘴角不停地溢着鲜血,艰难道,“东西是我从王府偷出来的,你们放了杨峥。”

    赵廷军缓步走到孙传尧身前,半跪在地,迎面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冷言道:“你设计陷害我和李屹,今晚,你和杨峥都得死。”

    孙传尧浑身疼痛地倒在地上,脑袋嗡嗡作响,根本无法思考,试图挣扎双手,却被宰元奇用布条缠住嘴巴,一脚踢到地上。

    “子时之前将他们带出益州城,别让刘永的人看到。”赵廷军的声音就像隔着水潭,在耳边飘忽不止,“郭义会在那里接应我们。”

    “杨峥那小子在酒肆还能干点活儿,人也听话,他也要杀吗?”

    “他们看到我了,一个都不能留。”赵廷军道,“桑达要反,就让他反,我陪着父亲戍卫边境,到最后李珣竟然连阿娘和倬良都不放过,住在长安二十多年,受制于人还不够吗?再说桑达是亲王,到底谁才是吐蕃的王,还说不准呢。”

    孙传尧被少年们七手八脚地拉起来,拖出酒肆,眼见杨峥也跟着,手脚已经取下镣铐,被宰元奇扯着衣襟,向前赶路。益州城的西城门由灰色夯土砌成,在夜晚的寒风中,遮云蔽日,倒下大片黯淡的光影。

    益州城墙建有四座团楼,八个方形砖台,转角做成了圆弧,应该是为了加强城池防御,刻意修缮过石壁的高度和位置。赵廷军一群人步行,来到马道旁。城池的墙上支着火把,将士已经打开了边门,赵廷军和一名穿着灰衣的中年男子见过面,往城外走去。孙传尧踉跄着步子,气息微弱,抬眼看不清眼前的路,待到缓过神来,已经跪在黑暗的密林之间,眼前挖着一个土坑,深不见底。

    赵廷军道:“元奇,动手吧。”

    孙传尧奋力抬起头,看到宰元奇手里拿着一把刀刺穿了杨峥的身体,那小子都没吱声,原本是在长安客店打工的普通少年,却死在外乡的林子里。孙传尧强忍内心的痛苦,眼见杨峥倒在地上,远处传来一阵耳鸮的鸣叫声,天地是黑白的光影,没有丝毫血色。

    孙传尧被人推进土坑,潮湿的泥土,腐败的落叶,咸咸涩涩的地下暗流无处不在。林子里有着寒冷的夜风和怪异的响声,地下却温热潮湿,少年躺在柔软的泥土上,思绪毫无知觉地向外溃散,失去了意识。

    孙传尧深吸一口气,醒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黄昏的阳光斜映在墙壁上,窗外传来嘈杂的叫卖声,茶楼,酒肆,香料店的伙计接连不断地招揽生意,吵得脑袋都疼了,只得抬手抓了抓头发,艰难地翻过身,想起永和酒肆的经历,慌忙推开身上的被褥站起身,踉跄几步,摇摇晃晃地靠坐在墙边。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孙传尧抬眼看着,一名少女穿着白色衣衫,胡桃色长裙,一头乌黑的及腰长发,单单只在耳际夹着丹桂花叶的发夹,发梢卷曲松散,正在木盆边拧搅着手帕,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皱眉道:“你怎么醒来就起身,快躺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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