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习惯眼前的生活,就要受制于柴砚,得到的是自由,不用担心住处,还有随心所欲的生活。可是杀了赵廷军和宰元奇就能救回杨峥吗?就能让赵昆起死回生?或者以为杨恺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孙传尧紧紧抓着头发,头向后仰着,撕心裂肺地叫喊起来。长安没有亲人,益州的人只想杀了他,还有退路吗?根本就无路可退。

    孙传尧在走廊上吹了好一会儿夜风,回到房间,看到桌案上点着两支蜡烛,蜡油滑落到台面上,烛心摇曳,倒映在釉色花瓶上满是亮橙色的光芒,阿桂拿着抹布正在擦拭桌子,孙传尧跨过门槛,开口道:“阿桂,你不用对我这样。”

    “我来拿食盒,看见桌子脏了没办法才动手。”阿桂皱眉道,“你的脸色这么难看,肯定又去喝酒了,伤口什么时候才会好?”

    孙传尧没有接话,警惕道:“你这是什么口音?”

    “益州话,乡下来的小子还真是没见过世面,我是益州人所以讲益州话有什么不对吗?”

    孙传尧上下打量着阿桂,少女身段窈窕,秀丽端庄,走路时拽起长裙步伐稳健,一双敏锐的黑色眼睛,习惯稳稳注视着旁人的目光。

    “我在益州城长大,两个姐姐远嫁到山南道,父亲经常在外赌博喝酒,家里欠了外人很多钱。”阿桂见孙传尧愣愣地站在那里没有答话,手上拿着抹布走到孙传尧面前,窗外刮来一阵夜风,吹乱了她的长发,柔软的发梢随风扬起,又轻盈地落下,让人想起丹桂飘香的凉爽秋季。阿桂想起事由,接话道,“去年就是因为喝酒摔伤了腿,没办法干活儿。我出来替他们挣钱,正好这家酒肆找人,工钱又多,我就过来了。”

    “柴砚是凉州过来的逃犯。”孙传尧低着头将刻刀放到桌案上,意味深长道,“你理他远一点。”

    “那你为什么跟着他。”

    “我和他从小就认识,没地方去,只能跟着他。”

    阿桂追问道:“是因为杨峥吗?”

    孙传尧道:“赵廷军和宰元奇杀了他,就在城外的树林里,你也看到了,早前我流放沙州,一路上我们互相照顾,这仇得有人给他报,不能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

    “可你也不能去得罪楚王府的人。”

    “我们在长安就结下了仇恨,多这一次,少这一次,没什么区别。”孙传尧抬起眼眸,接话道,“你在益州有亲人,为什么还要留宿在这间酒肆,和别人住在一起?”

    阿桂俯身跪坐在榻上,提起茶壶,往杯子里到了些茶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道:“我的老家在彭州,爹娘在东市开了一家花店,大姐二姐喜欢刺绣织锦,爹娘更关心他们,不喜欢我。还有一件事让他们更讨厌我了。”

    “说吧,长夜漫漫,我们有的是时间。”孙传尧侧身坐在榻上,半微笑道,“是不是你还喜欢到处打工,所以他们不待见你。”

    “我和彭州来的一个男孩从小就认识,爹娘觉得他家境不好,没和他定亲,三年来我推了好几门亲事,可他待我还是像妹妹一般,总是刻意和我保持距离。”

    孙传尧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转身坐到榻上,淡然道:“我从凉州到长安,再从长安到益州,也是一个人,就在你刚才说得那件事情来看,我和你一样惨。”

    “孙传尧,这没什么好笑的。”

    “我没笑话你。”

    少女将茶杯重重地放到台面上,侧身离开坐榻,气呼呼地重复道:“我没和你开玩笑!我先走了,不和你再说了。”

    孙传尧看着阿桂快步离开房间,渐渐淡去了笑容,转身看向窗外,长夜灯火,黑暗之中有太多危险,得赶快再找一把刀,可以杀了仇人的刀。

    新南市的刀铺有两家,柳三武场和南市刀铺。柳三武场开在坊市南面,教人刀法,也买各种刀剑。传言场主柳三早年盘踞在青溪关道会川山附近聚众为盗,劫掠来往商客,对蜀郡地区通往南诏苴咩城的山路非常熟悉,后来投降巂州军府,担任边境峰戌营队的将士,下番之时便在益州城居住。

    孙传尧猜测李屹常年居住在益州,必然知道柳三贼匪出身,心性狡诈,他留着柳三在城里一来可以管辖城中流民,二来他在青溪关道的经历也有可用之处。孙传尧没想着去武场,决定去南市刀铺碰碰运气。

    南市刀铺的店门沿街而开,门外挂着一把晒干的珊瑚海棠,花朵红粉相间,飘散着淡淡的香味。孙传尧抬手掀开布帘,走进店铺。南面的木架上放置着长短不同的切刀,火折,绳索,东面的刀架上挂着防水的油布,竹伞和小型铜锅。架子旁挨着一个简易的圆形竹筒,筒里插着两把刀,刀鞘上沾满灰尘,锈迹斑斑。西面的泥地上有个土坑,坑底燃着柴火,一把铜壶悬挂其上,源源不断向外冒着热气。孙传尧走到柜台前,眼见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坐在炉边低头拿着刻刀,细细刻着一块梨木,准备打磨成刀具,身边坐着一位穿着碎花衣裙的女子。两名幼童围坐在脚边,正咿咿呀呀地玩弄着地上的碎木块,木屑满地,倒映着温暖的火光。

    这是一个好住处,孙传尧想环顾四处想着,不像是刀铺,更像是隐居山林的草屋,为往来客人提供露宿山头所需要的物品。

    男子看着眼前的少年,站起身来,浅笑道:“我这店里卖各种灶房用的刀具,若是出城走山路,架子上的东西一应俱全,就是干粮也能提供给你。”

    “我不买这些东西。”孙传尧冷冷回应着男子,简洁道,“我要一把横刀。”

    男子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迟疑片刻,为难道:“小兄弟,你搞错了,我叫张胜,这家店虽然门楣上挂着刀铺的匾额,也就买些粗制的刀具,没有你要的东西。益州城里衙役管得紧,防身的刀具也只有柳三武场能买得到。”

    “那是什么?”孙传尧作了一个眼神,走到竹筒前,伸手在两把横刀中挑了一把灰色刀鞘上带着黑色纹路的刀,抽刀出鞘,刀柄握在手上有些分量,但不至于显得沉重拖沓,刃片在火光中泛着亮亮的红色暗光,张胜在说谎,这把刀定期拆卸保养,刀口锋利,足以杀人致命。

    “这把刀是父亲传给我的,不卖给别人。”张胜看着孙传尧抽刀的手势,一边将女子和幼童往里屋推去,一边冷漠地说着。

    孙传尧细细看着刀身历尽十二道研磨留下的清晰纹路,以及刃面在火光映射下泛起的阵阵寒意,目光无法抽离,自语道:“这把刀确实足够锋利。”

    孙传尧走张胜身前,望了望女子和孩童,冷冷道,“张胜,我不管这把刀是谁打造的,也不管它值多少钱,今日我得把它带走。”

    张胜抢步上前想要抢过横刀,孙传尧翻转手中刀柄,以刀刃砍中张胜的胸膛,起脚将其踢到地上。张胜在地上翻滚两次,靠在墙边护住伤口,站不起身子。孙传尧望着眼前的景象暗自想起,永和酒肆自己也是这副惨样,赵廷军和宰元奇却没有手下留情,他们从来不会放过自己,杨峥对他们没有任何威胁,为何要一刀砍死他?还敢在自己身上用毒,手段如此卑劣,正好可以用这把刀杀了他们,血债血偿。

    女子奔走几步惨叫一声,伏到张胜身上,看着身上血流不止的伤口,大哭起来。两名孩童中稍大一些的男孩冲到孙传尧腿边,捏着拳头捶打起少年的腿脚。孙传尧出手狠狠一推,将其推倒在火堆边,走出了店铺。

    刀铺对面开着一家面店,孙传尧走进店铺,将横刀放到方桌上,屈膝跪坐在榻上的软垫,向伙计要了一碗野菌肉燥面。益州的面条和凉州相比,料子里会有更多的花椒和姜块,端到吃客面前口味鲜辣,不需要再添加佐料进去。

    伙计将面条放到孙传尧身前,朝桌上的横刀望了一眼,说道:“这是张胜的刀。”

    “是的。”

    “他说不卖这把刀。”

    “可它现在是我的了。”

    伙计走到其它桌子前回头望着孙传尧,和吃客说起了闲话。孙传尧抓起筷子,夹着面条,低头吃起来,周围的吃客都在注意着桌上的横刀,向其投来冷漠而敌意的目光。

    孙传尧刻意回避众人,此刻他想要的只是填饱肚子,再去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杀了赵廷军和宰元奇,回到凉州?回到凉州就没办法避开柴砚,他讨厌柴砚为了金钱和地位不择手段的样子,或者从青溪关道逃亡宁州。剑南道在李屹的手里,不管往南诏还是宁州逃命,等于是在走一条绝路。可笑的是,他出身在宁州,却对那里的记忆非常模糊,记不起龙岩国城内的店铺房屋,记不起城外大片的森林和篝火,只记得当时依偎在母亲身边,手指紧紧抓着青褐色的丝绸裙服,不管怎么哭喊,都无法阻止亲人的离去。刺眼的光芒下,是一大片漆黑的重檐歇山式屋顶,红色的廊柱,珠帘摇曳,这是多么奇怪的梦境,太过虚幻,与记忆相去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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