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冈一听到孙传尧提起日宁刀,一双混黑的眼睛,目光暗动,双手紧紧握着拳头,骤然捏碎了手中的茶杯,良久,没有说过一句话,

    孙传尧仔细揣测着彭冈的脸色,转过头,也不做应答。

    柴砚来回看了看两人,试图打破僵局,说道:“赵廷军的话就算是真的,我们也不能相信他,他在李屹身边那么久,若是一时的气话,再反悔又能怎么样?再说日宁刀也就是一把刀,难不难你们吐蕃人就那么看重神话传说?”

    “吐蕃世世代代崇拜日宁布加科山脉的朗日峰,日宁山神保护着吐蕃国境不为外族入侵,天地,雪山,冰川,湖泊,数千年来,我们人神共居,远比你们中原人的历史要悠久多了。”

    柴砚望着彭冈到底也没觉得日宁山,朗日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至于把自己的手扎得血肉模糊,更是没这个道理,想来到底是没开化的山民,好在对方武艺不差,现在还不是翻脸的时候。

    “现在最要的是解决赵廷军,让你能够回吐蕃,其他事情也别再多说了,大家窝在这小地方都不容易。”

    楚王府后院内建着一座敞开式房屋,盖着卷棚悬山式屋顶,上面杂乱地堆着落叶,正中间是厅堂,以屏风为隔档东面是书房,西面为内室,景致清幽,鲜有人迹。

    “阿军,我们会不会把那小子逼得太急了。他要是真得投靠柴砚,我们从他身上得不到一点信息,永和酒肆的戏就白演了。”宰元奇坐在直角坐榻上,手肘撑着膝盖,思索道,“你不是还答应李景宣把他带回去。”

    赵廷军用掌心擦拭着横刀的刀格,淡然道:“我只要把他的人带回去,至于他做过什么事和我无关。”

    “他杀了阿军的哥哥。”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站在移门边,头发高高扎起一束,垂落而下,衣袖卷到手肘,露出白皙瘦弱的臂膀,手指修长而纤细。今日他未着黑色衣衫,上身浅蓝色短衣,下身灰色布袴,手里紧紧抓着一把横刀。

    “小翼,你今天穿得太少了。”赵廷军抬头看了看少年,叹声道,“你还小别学我的样子,跟着宰元奇,他能好好带你。”

    赵方翼以前没有名字,被赵邺在佐利川附近捡到,才给他姓又起了名字,小时候不爱说话,唯独见到赵廷军才会开口,赵廷军练刀他也跟着练,赵廷军休息他就跟着坐在石阶上打瞌睡,但是赵邺没把他带到兵营,说是这孩子落在战场,将来就不该再去前线拼杀,枉送性命,便将他交给宰元奇的父母带着,一并养大成人。如今会说一口流利的益州话,也想着问起自己的身世,但是每次提起赵邺就推说是山里捡来的,没再细讲。去年赵廷军跟着李屹去长安,没带他。这孩子从来不哭,但是宰元奇信里说,他十几天没好好吃饭,性子太倔,昨天说手里的刀要重新打磨,今天又说要到茂州兵营去找人,想拉也拉不住。

    倬良是阿娘在长安带大的,剑南道兵营内又都是男子,赵廷军从小就被父亲教导要成为一名武艺高强的将士,驻守边境,才能为剑南道百姓和吐蕃降将带来安稳的生活。对于如何教导赵方翼向来都是听父亲的意思,如今父亲不在,至少要让他学会一个人独立生活,自己不可能永远护着他。当初离开益州下这么一个狠心,是考虑很久才作出的决定,没想过留下还转的余地。

    好在几个月不见,他长高了,宰元奇让他传信,一个人从益州到长安也没任何问题。

    赵廷军厉声道:“前些日子元奇还说你生病了,多半是着凉,下次可别让我再看见你这样。”

    赵方翼抬手抓了抓头发,躲到门边,没再说话。

    “你不在益州,小翼很听话,换做是我肯定耐不住,我都想着去长安看看景致。”宰元奇浅笑说完,停顿片刻,才又沉下脸,问道:“赵昆的事情是真的吗?”

    “孙传尧杀了他。”赵廷军稳稳注视着庭院里的西蜀海棠,眼眸深邃晦暗,“李屹和李景宣挡在前面,我没办法动手。”

    “他也真该死!那时候要是你在长安,哪还能下得了手!”宰元奇摇了摇头,说道,“看上去到不想杀手的样子,那天在永和酒肆还对我收了手。他到底心里在想些什么?”

    赵廷军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把他推给柴砚是没办法,你的人过去太危险,只有他和柴砚是同乡,不会引起那些人的怀疑。”

    “现在城门守着的是我们的将士,彭冈出不去,时间一久必然耐不住性子,想法子来对付我们。你是戴罪之身,若是被刘永抓到……,他还正想为此大做文章呢。”

    “别担心。刘永,我们了解他,不是问题。”赵廷军扬起嘴角,冷冷笑道:“至于彭冈,他会先来找我。”

    益州城西南面的长兴坊又称亚东区,是吐蕃人聚集的地方。白泥砖石砌成的两层楼建筑,墙上凿着方形窗户,灰瓦平顶,木制挑檐延伸到墙壁两尺开外的地方,起到遮风挡雨的作用。吐蕃人的平房二楼住人,一楼豢养着绵羊和猎犬,城里容不下大批的牲畜,亚东区里基本每户人家只有一两只绵羊,还养兔子,兔毛也可以换钱。

    赵廷军身着便服,找了一家茶铺外的空位坐下,点了一杯云雾绿茶。半盏茶的时间刚过,眼前来了一位青年,将手里的一碗羊奶茶放到桌上。“赵将军独自一人在这里喝茶,眼见异国景致,是不是想念起了往事?”

    “彭冈。”赵廷军看着眼前的青年,淡然道,“你不该出现在益州城。”

    “你这时候也不该出现在益州,听说李珣那个老家伙已经不让你当将军了。”彭冈靠坐在椅背上,右脚搁着左膝,沉声道,“俗话说敌人往往比朋友更了解你,如今,我真为你感到可惜。”

    赵廷军看了一眼彭冈,沉吟半晌,答道:“我们去楼上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踏着木制台阶来到二楼,这家茶铺一共只有两个阁间,东面的阁子已经有了客人,南面那间更大,也更宽敞。两人走了进去,见仆役已经在桌上放置一把银壶,和两个银制茶杯。杯子里盛着羊奶和茶粉调和而成的饮品,浅褐色的液体晃晃悠悠,还在向上浅浅冒着热气。

    房间朝南,灰云遮蔽了日光,泛起一股雨水蒸腾的泥土味,赵廷军和彭冈同时脱下外衣,挂到墙边的衣架上。赵廷军转过身,注意到彭冈正直直盯着自己手臂上的腾龙纹身,朝着对方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比两年前长得更为健壮,身高没变,眼眸精神了一些,习武的本事肯定也没落下。赵廷军作了一个手势,说道:“彭冈,你先坐吧。”

    两个人坐到圆凳上。彭冈举起手里的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撇着头,若有所思,良久,才冷笑一声道:“康迦说他找到日宁山的主人,我们还不相信,以为他找不到日宁刀,所以才没好意思回来,没想到,却落到你这个胆小鬼手里。我要是康迦,当时就应该一刀杀了你,你不配拥有腾龙纹身!这简直就是笑话,太可笑了!”

    赵廷军对视着彭冈,神色淡然,知道日宁刀对老一辈的吐蕃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会生气,也就容忍了他的怒火。“我现在没有官职,就像你刚才所说的,驻守边境多年,最后反到被李珣这个老贼给害了。”

    “赵廷军,你知道吗?当年希夏亲王索聂遭到唐军埋伏,投靠敌军,只有康泽族人和我们悉野族拼死保护你们的族亲,才招致桑达的嫉恨。他让我们带着亲王的头衔,将悉野族流放到寒冷贫瘠的北地驻守大唐边境,将康泽遣散到夏尔山脚下做了盗匪,将希夏族人降为庸奴,生生世世耕种土地,交纳赋税,没有出头之日。”彭冈略略低着头,哽咽道,“父亲一心向往着大将军的头衔,没想到索聂亲王会一去不复返,苦苦等了他十年,最后北地的寒风之下,郁郁而终,阿娘受不住打击,也随之而去。那时候我才三岁,身份好听,什么悉野族的小邦王子,哪次出征不是用我们悉野族人当前锋,反正死多少人都和他们没关系,和你也没关系!”

    赵廷军听着彭冈的话眼眸之中多了几分柔情,拿起银质茶杯,又轻轻放下,应道:“这仗不是我要打,佐利川春草图不知所踪。李珣对我们赵家有所怀疑,我在长安的家人,他也没想着放过。我到益州就是来找解决的办法,事到如今想要我回吐蕃,可以,但是你们得答应我的要求。”

    “什么要求?”彭冈转过脸,抬起眼眸望着赵廷军,眼眶之中还闪烁着淡淡的水光,这副样貌让赵廷军想起了康迦,但他不是康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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