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一暗,一个俏皮的身影从门后转了进来,鹅黄的披帛在逆着的晕黄光线里扬起一个美丽的圆弧。

    “二娘子,你怎么来了?”

    谢乐瑶俏皮地扬起下巴,娇声婉转:“作为谢家的二娘子,我自然是来尽地主之宜,来送送露姐姐呀。”

    上次他就觉得奇怪,二娘子似乎十分投契露娘子,果不其然,也不知道这小丫头又在打什么主意。

    他盯着谢乐瑶揣测。

    谢乐瑶被他看的不自在,故意朗声道:“朴叔,我同露姐姐意气相投,很是谈得来,你且忙你的去,我想和露姐姐聊聊。”

    “这……”朴管家眼神充满质疑,还有一丝戒备。

    谢乐瑶杏目圆睁,叉腰道:“这什么这,我又不会吃了露姐姐。”

    朴管家看了看谢乐瑶,又看了看沈灼华,见沈灼华似乎并无不悦之意,这才委婉提醒:“……那二娘子可别吓到人家。”

    谢乐瑶一脸不耐烦,“知道啦知道啦,我又不是母老虎。”

    朴管家冲屋内仆从挥了挥手,仆从领命退下。

    朴管家走到门口了,又折回身子嘱咐:“还有,露娘子要赶到坊门关闭前回去,二娘子可千万别耽搁了。”

    谢乐瑶忙上前用双手将朴管家推了出去,“知道啦知道啦,啰嗦。”

    “总算清净了。”谢乐瑶感慨。

    沈灼华知道自己一时半会走不了,便放下药箱,坐下。

    谢乐瑶凑上来问:“露姐姐,我阿兄的腿治好了吗?”

    “差不多了。”

    “那他何时能下地走路呀?”

    “快则一个月,慢则三个月,要看续骨愈合的情况。”

    谢乐瑶点点头,似乎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一边遗憾道:“本来我想去看阿兄的,可阿耶说阿兄现在需要静养,不让我看。”

    沈灼华没接话。

    谢乐瑶果然很快进入正题,“露姐姐,你上次给我的脉络图我都记下来了。”

    沈灼华诧异:“全部?”

    谢乐瑶满脸得意:“对啊,全部,露姐姐可以随便考我。”

    沈灼华半信半疑,随手指了几个少见的穴位。

    谢乐瑶果然一个不错。

    还没看出来,谢乐瑶竟有做医者的天赋,短短时日,竟将三百六十二个经穴和奇穴全都记下来。

    “不错,县主聪慧灵敏,我很是佩服。”

    谢乐瑶被夸的喜笑颜开,“那露姐姐何时收我为徒?”

    沈灼华挑眉:“我何时说要收县主为徒的?”

    谢乐瑶怔了怔,提醒道:“就是上回你说我只要背下这些脉络图,你就教我学医呀。”

    沈灼华撑着下巴,眨了眨眼:“抱歉,我忘了。”

    “你……”谢乐瑶呆住,大概是没想到沈灼华竟会耍赖。

    沈灼华起身,背起药箱,看着门外,道:“县主,你不适合学医,放弃吧。”

    谢乐瑶站起来追问:“为何?”

    “因为你是县主。”沈灼华定定地注视着她,“你身份金贵,既是官家女,便不能行下贱事,况且……你阿耶和你阿娘也不会答应你学医的。”说完,沈灼华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待她将跨门槛,身后的谢乐瑶忽然冲她大喊:“不对!”

    沈灼华顿住脚步,举目眺望着远方落下去一半的璀璨夕阳。

    “我身份金贵又如何,我是官家女又如何,难道大盛律例规定官家女不能行医?还有,谁说行医就是下贱事?”

    沈灼华心里叹了一口气。

    “律法是没规定。”

    她缓缓转过身去,秀目里几许无奈:“但世道有规定。”

    她沈灼华何曾不是金尊玉贵的主儿?

    她的阿耶乃二品云麾将军,她的母亲乃五姓七望中的兰陵萧氏嫡次女,她自小也是按照名门闺秀在培养。

    直到她得知阿耶背叛了阿娘,阿娘为此郁郁寡欢以致缠绵病榻,最后积重难返。阿娘走了,她便恨上了阿耶,她用自己幼稚的方式开始做着忤逆阿耶的事情。

    可是阿耶从未要求过她什么,在她和阿耶的世界里,她可以为所欲为,哪怕她把将军府掀个底朝天,阿耶也只是一脸平静地拉过她的手,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到头来,气到的只有她自己。

    她不服。

    她知道阿耶在乎她,那她就自轻自贱。

    她开始脱下红装,穿上圆领袍,她学男儿骑马,打球,学男儿斗鸡走狗,学男儿流连勾栏瓦舍,她在外面极尽骄奢,并让人拿着账单去将军府结账。

    阿耶起初确有被气到,也曾派武士将她带回去,可阿耶从不罚她,并且还会将她所欠下的账一一结清。

    可纵使这样,她也不会原谅阿耶。

    后来,阿耶回了岭南。

    祖母和姨娘一心希望她越堕落越好,自然放任着她在外面胡闹。

    起初她确实是为了气阿耶,可是后来她发现,摆脱了那些女儿家的束缚,原来生活可以过的这般肆意潇洒。

    她爱上了那样的生活。

    同时,她的名声一落千丈,可谓声名狼藉。

    也就是那时,她同谢挽洲这个小霸王的名字列在了一起,成为闺中教养的反面例子。

    她也清楚的知道,自己这样是行径将会失去什么。

    不仅会失去与徐家的联姻,还会失去一切美好的姻缘。

    因为没有人会娶她那样离经叛道的女子。

    她对抗过世俗,所以深知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她并不希望谢乐瑶去体验那样的代价。

    谢乐瑶恨恨咬牙:“枉我对你高看一眼,原来你同这世人一样,俗不可及!”

    沈灼华勾唇,浅浅一笑,“你说的对,我就是俗不可及,与县主你,志不同道不合,告辞。”

    谢乐瑶却不甘心这样的回答,她追着沈灼华道:

    “我们都是女子,女子在世本就活的比男子艰难,这世上男子能做的事情,女子往往要拼尽一身骨血才能达到,就如你!”

    沈灼华定住。

    谢乐瑶放缓了语气:“就如你,明明一身精湛的医术,明明救了许多人,可是你却永远当不了医官,只因你是女子,哪怕出门行医也要做男装打扮,只为了让这个世俗对你少一些成见,可你不是依旧走在这条难走的路上?”

    沈灼华握住药箱肩带的手紧了紧。

    这丫头,真是颇有她当年的无所畏惧。

    似是见她有所动摇,谢乐瑶绕到她面前,目光灼灼,“我想学医,是因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身为女子的我,为何整日要被傅母逼着学针织女工,被女夫子逼着学三从四德,被家族培养成只能相夫教子的内宅之妇?”

    “我一点也不甘心,露姐姐应当也不甘心吧?”

    沈灼华转眸,直望进谢乐瑶那双清澈的眼底。

    “你选的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你确定你要走下去?”

    谢乐瑶笑了,笑的如春花般灿烂,“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我只希望等我老了后,回过我的一生,能了无遗憾而已。”

    谢乐瑶,真的很像前世的她。

    许是想看到不一样的结果,沈灼华动摇了。

    “我不能收你为徒,我只是一介草民,得罪不起魏国公和大长公主。”

    谢乐瑶眼里的光一下子湮灭了,她咬牙,倔强地看着她。

    “但我可以偷偷的教你,至于学成什么样,那就看你的努力。”

    谢乐瑶的脸色就如夏日的天,说变就变,再次灿烂起来。

    “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

    倾城轩,长安城中秦楼楚馆里面,数一数二的销金窟。

    沈灼华重生以来一直刻意避开去想前世的事情,尤其和阿耶有关的事情。直到她决定查清真相,关于阿耶的事情她就越想弄个清楚。

    刚重生那会子,她经常搬着个小马扎坐在患坊的巷子口,听着街坊们闲话家常,东拉西扯,知道些浅显的消息。

    譬如她知道她死后,叛军没有攻进长安就投降了,至于怎么投降的她并不清楚,那时的她也无心知道。

    眼下她既然决定查清陕州成破的真相,就必须弄清一年前的那场叛乱,到底是怎么终止的。

    她得找个人讲讲故事,这个人还不会怀疑她。

    思来想去,没有谁比说书先生更合适。

    沈灼华前世几乎将长安城的秦楼楚馆流连了个遍,自是知道哪里的说书先生喜欢讲些什么。

    倾城轩的说书先生最喜欢讲的就是家国大事,他的小道消息可是比御史台的探子还要灵通。

    是以,一大早,她便来到了倾城轩二楼的雅座上,洗耳恭听。

    啪——

    惊堂木往台子上一拍,台下众人顿时噤声,齐齐看向台上。

    说书先生甚是满意地捋了捋胡须,摇头晃脑地说道:“上回我们说到陕州城破,逆贼范建明大军直逼长安,长安城危在旦夕。

    今日我们接着讲逆贼是如何功败垂成,新帝又是如何力挽狂澜的。”

    说着,故意顿住,目光慢慢环视台下一周。

    台下听众立即配合地爆发出一声喝彩,掌声雷动。

    “话说云麾将军叛国献了陕州城后,长安以东便再无险可守,叛军可谓长驱直入,一路势如破竹,直达长安城东外的二十里驻兵观望。”

    沈灼华忍不住握紧拳头。

    果然,阿耶已经被长安城的百姓,永远的钉在了叛国的耻辱柱上。

    “再说城内,新帝初等大宝,几无根基,二十万禁军精锐又全折在了前头的战役里,此时的长安城可谓无险可依,无兵可保,就剩下十二道城门可拒。届时,满朝文武都在劝新帝效仿太上皇,迁都西蜀。”

    “可新帝呢?坚决反对迁都,并放出豪言,势要与长安城共生死。”

    这些百姓里很多都是那时留在长安城里的人,回想一年前,器宇轩昂的新帝披着一身金黄战甲,站在城楼上,对着满城的百姓,立刀歃血,喊出了那句叫他们至今依旧心潮澎湃的话。

    “城在!朕在!”

    “城亡!朕亡!”

    新帝一诺,满朝百姓的血都跟着沸腾起来,男女老少全部出动,动用一切能动用的东西,跟着新帝誓死守卫长安城。

    那时的长安城可谓是空前的团结,个个脸上都写着“不怕死”。

    只是,他们等了许久,并未没有等到叛军向长安城前进一步。

    新帝依然每天都会到明德门上巡视敌情。

    二十里外的叛军始终毫无动静。

    大约一个月后,叛军里突然有人带着一小股骑兵,踏着滚滚烟尘冲到城楼下,众人立即戒备,却见为首之人马上插着白旗,手里提着范建明父子的人头对着新帝高高举起。

    “啪!”

    惊堂木再次一响,将大家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道这范建明父子是怎么死的?”

    众人摇头,求知若渴地盯着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捋着胡须,举起一根手指,神神秘秘道:“这其中有一个关键之人。”

    “谁啊?”

    “是谁啊?”

    台下众人配合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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