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堂内,火热一片。

    一轮接着一轮,梁山众人皆来敬贺晁霖,晁霖也为众星聚义而激动不已。等到晁盖送她回去的时候,她已是酩酊大醉、昏沉迷离了。

    晁盖将她轻轻抱放到床上,却被她翻身拽住了衣袖。

    “哥哥…”她的声音黏黏糊糊,眼睛都睁不开,手却一丝力也不松。

    晁盖无奈一笑,顺从着坐到她的床边,用另一只手向后捋了捋她凌乱的发丝。

    “哥哥在呢。”

    他的声音轻柔纵容到极致,看着晁霖酡红娇憨的一张脸,更添几分平日难见的温顺与柔弱。

    或许是安心的气息,或许是血脉的共鸣。晁霖完全是下意识地抱住了晁盖的手臂。呼吸越来越绵长均匀,晁盖给她掖好被角,刚想抽手起身,耳边就传来低低绵软的梦呓:

    “我们…是永远的…兄妹。”

    晁盖微微一怔,随即嘴角化开一抹无奈又宠溺的笑意。

    屋内宁和一片,烛火葳蕤映在晁霖侧脸。他看着她,眼里满是疼爱与珍惜。轻轻拭掉她眼角的珠泪,此一刻,便是世间万物,都不及她的安宁与美好。

    “当然。”

    他的语调柔和得如同春日里最细腻的风,带着无尽的安抚与承诺:

    “我们,永远都是兄妹。”

    但闲下山,劫富济贫。三二百里,千百余处。一晃已近重阳。

    这日宋江邀梁山众兄弟同赏菊花。忠义堂上,酒过三巡,宋江乘着酒兴作了一词《满江红》,乐和唱到最后,“诏安”两个字一出,武松倏时站起身,冷冷一声笑后道:

    “今日也招安,明日也招安!公明哥哥,你整天把招安挂嘴上,就不怕伤了众位兄弟的心吗!”

    他的声音冰冷强硬,忠义堂内热闹喧嚣的气氛瞬时僵了起来。

    此刻,晁霖正斜倚在水军一桌的边缘,脸颊绯红,眼眸半阖,显然是醉意上涌,几近沉睡的边缘。

    周身仿佛被一层朦胧的雾气所包裹,大脑嗡鸣作响,眼前的一切都在模糊、旋转,变得十分不真切。而主桌发生的一切,恰都未能穿透这层雾气,飘进她混沌的意识当中。

    但那“嘭——”的一声却穿透了。

    她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颤,双眼迷离地望向声音来源,恍惚间看到李逵把他面前的桌子踢得粉碎,又听到他大声叫道:

    “招安,招安!招甚鸟安!”

    招安?

    她不解蹙眉,随后霎时反应过来:

    招安!

    这是菊花之会!

    她猛地站起,却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原地关机。幸而身旁的阮小七眼疾手快,连忙扶住她又稳稳坐下。她闭着眼用力按揉着太阳穴,试图驱散肆虐在脑中的醉意,耳边传来宋江怒骂李逵并要将他斩首的话语。

    众人求情,李逵被收监。宋江方觉酒醒,潸然泪下,一阵肺腑之言,说得忠义堂内安静地诡异。

    鲁智深说要拜辞,各去寻趁。林冲说醉了,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忠义堂。

    吴用对晁盖使了个眼色,晁盖会意,散了宴席;宋江也由吴用和卢俊义搀扶出了忠义堂。

    吴用离开前将目光投向现在连站起都吃力的晁霖,而她所在的那桌,俱是震惊又不敢置信的表情,就连李俊的神情都严肃异常。

    忠义堂内人纷散去,唯水军一桌谁也没有动弹。

    “霖…霖妹…”阮小七已经呆了,拽了拽晁霖的袖口,“公明哥哥,要招安!?这事你知道吗…?”

    晁霖沉默着不回答。阮小二的脸已沉了下来。

    “小霖?”

    “她还醉着呢。”李俊对阮小二皱了皱眉,示意他莫要逼问。

    许久,醉意虽未消散,意识却已恢复了大半。晁霖双手捂住脸,沉沉开口,声音闷闷:

    “我知道。”

    此言一出,一桌八个人俱变了脸色。

    “你知道?!”张横拍桌站起,怫然道:“那你也想要招安?!”

    “这过得好好的日子,招甚鸟安啊!”阮小七面色也急切起来。

    童威困惑不解地看着晁霖,“霖妹,你既知道,为何不早些与我们说?”

    “这梁山之上,你我兄弟逍遥自在,何必要屈居人下,去受那朝廷鸟气!”阮小二脸色铁青,心中愤懑难平。

    “到底为什么要招安啊!”童猛有些焦急地追问。

    一句又一句,砸得晁霖头昏脑胀。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缓缓放下双手,目光扫过几人,最终落在桌上的酒碗。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

    “我,没想招安。”

    “没想招安?那你为何知道公明哥哥要招安?!还不阻止!?”张横本就吃醉了酒,控制不住情绪,怒意难掩,愈发激动起来。

    张顺赶忙拉住他,“哥哥,你坐下!坐下!”边说边用力向下拽他,“别跟霖妹耍脾气!”

    “我说了。”晁霖眉间几乎拧成了个疙瘩,“我与公明哥哥明确表达过梁山不能招安了,我不知道他为何仍如此决议。”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力,无奈扶额,“但是,哥哥们,我并不想瞒你们,”她决定趁此机会坦白:“梁山,许是要投靠朝廷的。”

    “你说什么?”李俊神色一动,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投靠朝廷?”阮小二一声冷笑,“在朝廷里看那些小人的嘴脸、受他们的气,还不如回石碣村打渔来得快活!”

    阮小五赞同点头,“若要招安,我等就走。”

    “那哥哥们,你们有没有想过,不投靠朝廷,梁山兄弟们的后世名声,该当如何?”晁霖长出一口气,沉静地反问。

    “什么如何!”阮小七吆声反驳:“今日快活是今日!谁还管他什么后世的鸟名声!”

    “哥哥当然可以不管。”晁霖转头看他,“那其他的兄弟们呢?从前在朝廷为官的哥哥们呢?七哥以为,他们也会与你我一样,丝毫都不在乎自己的生前身后名吗!”

    话音落下,沉默在桌前悄然蔓开。许久,李俊沉沉开口:

    “那你所说的投靠朝廷,又是如何?”

    李俊一路将晁霖送回了后山房间。

    初遇宿元景,交易、来信;与晁盖、宋江等前几把手的坦白、商讨的结果;去东京做的一切。

    晁霖将所有一五一十地讲与八人,空气凝滞半晌,众人面色复杂,谁都没再开口。

    忠义堂外微风轻起,吹落泛黄的树叶;周围一片静寂,偶有几声鸟鸣传来。阮小二率先开口,打破这极度的僵局:

    “小霖,你当真如此决议?”

    晁霖点头。

    “封王,自立…”

    阮小二语气轻轻,却十分认真:“几成把握?”

    晁霖又摇摇头。

    他了然。

    “好吧。”他一挑眉,“成不成,至少都比入朝为官来得痛快。”

    “成,梁山将会名传千古;不成,我们兄弟,也没什么亏的。”张顺眨眨眼,笑起来附和道。

    “打仗。赢了还能被叫做英雄…”阮小七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双眸突然一亮,“可以啊!确实不亏!”

    “我赞同。”阮小五淡淡地投了晁霖一票。

    张横皱着眉,“只要不去朝廷做甚么鸟官,晁霖说的一切,老爷都没意见!”

    童威看向李俊,后者脸色十分凝重。他又与自己弟弟对视一眼,童猛也看出了李俊的不对劲——

    换做旁时,李俊绝对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晁霖的想法。而这次,他却没有。

    为什么?

    童威暗暗戳了戳李俊,示意他:

    该你表态了。

    李俊面色愈发凝重,显然不是赞同的样子。但他还是说:

    “可以一试。”

    闻言童威童猛皆松了口气,纷纷表示:倾力跟随。

    站在院子门口,看着一路无言的李俊,晁霖坦然一笑,道:

    “李俊哥哥,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

    月色如水,清辉洒满山间。银白月光不浓不淡地铺满晁霖,更映得她整个人清绝独立。

    沉稳如李俊,看着她此时样子,心却也控制不住地乱了起来。

    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两下,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悸动。眼底起了几丝波澜,他开口,嗓音沉沉:

    “小霖,太冒险了。”

    “什么?哥哥?”

    晁霖不解地歪头眨眨眼,神情落在李俊眼里实在是单纯漂亮,带着几分孩童般的自然纯净。

    他的心跳更是漏了一拍。

    他再次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常无异,冷静而清晰:“我是说,你的想法,太冒险了。”

    “哪里?”

    “你要见官家。”

    晁霖闻言舒眉一笑,“哥哥担心我?”

    “如何能不担心呢?”他看着她,眼里情绪复杂涌动,“与虎谋皮,无异于自寻险路。”

    “那哥哥是不认同我的想法了?”她笑着反问。

    李俊闻言轻轻吐出口气,摇摇头,神色和语气都变得异常认真:“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决意追随,生死不离。”

    他定定看着晁霖,眼中没有丝毫掩饰,爱意一显无余:“我只是担忧,我不想你受伤。你在我心里,比我自己还要重要。”

    李俊的爱是深沉的,是纯粹的,是愿意为晁霖付出一切的。无所谓招安,无所谓自立,他只想能和她永远在一起。

    他只是心疼她谋划得太多、付出得太多、面对得太多;他只是害怕,在追寻梁山平安未来的过程中,他会失去她。

    “我不想失去你。我不能没有你。”

    李俊真情剖白,声音微微发颤。晁霖心猛然一跳,望着他那双深情的眼眸,做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安抚他道:

    “不会的,哥哥,我能保护好自己的。”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再者说,不过就是个软弱无能的皇帝,我不会受伤的。”

    李俊静静地轻握住晁霖的双腕,垂眸看着她,眼中是压抑不住的爱与珍视。指尖缓缓下移,一寸一寸包裹住她的手。他将晁霖的右手附上自己的脸颊,天地间蓦然失色,唯有晁霖在他眼间。

    冷香萦绕于鼻尖,李俊轻蹭了蹭脸间的细腻,双眼紧盯着那手的主人——已经怔愣住了的主人。

    他唇角含着笑,半带轻笑道:“可你许久以前,也曾与我说过,不会再受伤了。”

    三年前,泛舟芦苇荡中,晁霖信誓旦旦地与他讲她再也不会受伤了;一年后,她就蹲了高唐州的大牢,又在养病坊休养了半月。

    其实李俊对她没什么不放心的。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他看得出:晁霖,不怕死。

    所以他一定要用什么留住她。

    最好,是他自己。

    晁霖试图抽回自己的手,李俊却不肯放开。她无奈叹气,抬眼看着他道:“俊哥,我想你也是知道的,身为武将,受伤,是不可避免的。”

    “我知道。”李俊双眼微弯,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所以我乞求你,能让我永远看得见你、够得着你,好吗?”

    他的话中之意晁霖当然听得出,无外乎只有两个字:

    活着。

    于是她闷声一笑,盈盈应道:

    “好。”

    “公明哥哥,你为什么还要招安啊?”

    晁盖前厅内,梁山前六把手再次围坐,晁霖不解地看着宋江发问。

    宋江叹出口气,“小霖妹子,我知你不悦,但梁山受封于朝廷,亦为招安。”

    “那哥哥在忠义堂上说的‘招安’,是为哪般意味?入朝,还是受封?”晁霖紧紧追问。

    “只要能报国。”

    宋江答非所问,却毅然坚定。晁霖了然,点头,又叹了口气:“但哥哥前日那么一言,只怕山寨的哥哥们,都会以为我们是要带领他们入朝了。”

    “那就寻个机会,与他们说清楚。”晁盖开口。

    晁霖点头,“是要说清楚。我已经与水军的哥哥们说了,我想不日,便也传开了。”

    几人正说着,突然一个报信团的骑兵来报说李逵跑了。宋江大惊,忙问来龙去脉,原来是李逵撞破了监房大门,从西北水寨划船离山了。

    屋内几人皆是无奈,宋江遣燕青去寻,数日后二人回山,李逵却一斧头砍断了忠义堂前的替天行道大旗,又站在旗台上发疯似地叫喊宋江出来。众人从忠义堂涌出,只见李逵放言要砍掉宋江的“狗头”,几人连拉不住,宋江大喝一声“李逵,你疯了!”,他这才停了挣扎。

    李逵指责宋江和鲁智深强抢民女,又说到梁山众人皆想招安,才会包庇宋江。阮小七和他吵起来,晁霖忍无可忍,持剑跃步横于二人中间,凌声道:“够了!”

    她给了阮小七一个眼神,后者立马乖乖扭身走开。她又看向李逵,冷冷的声音里又带着几分无奈和哄劝:“铁牛哥哥,公明哥哥所说的招安,并非是去做那鱼肉百姓的贪官,而是带领梁山走上一条康庄大道,保家卫国!你这段日子不在山上不知道,我们,并不打算入朝为官!”

    李逵闻言果然一懵,半晌才呆呆地看着晁霖,迟疑地问着:“真的?”

    “当然是真的!梁山是要投顺朝廷,但梁山绝不会屈服于朝廷!”

    言于此,晁霖大步迈上旗台,她一身天青色刻丝木兰云锦长袍,双袖收紧,腰间系着九跨蹀躞带,长发用一根岫玉流苏簪挽成单螺髻。

    ——她实在是很美丽。

    随着年岁和阅历的增长,明艳英气不变,稚嫩逐渐褪去,变得愈发具有攻击性。

    此时她双剑持于身体两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时,颇有一股天然强势、不可侵犯的压迫感,令人不敢忽视她的存在。

    她环视一圈山寨众人,声音凛冽清亮:“各位兄弟、各位头领、各位将军,这些日有听说过的、有未曾听说过的,今日,我晁霖,便在这里将话与诸位讲清楚:我梁山,要封王!要自立!要屹立于这混沌世道,做一方不可侵犯的净土!

    “宋公明哥哥所说的招安,并非是带着诸位兄弟离开梁山,入朝为官;而是与朝廷交涉,互为依仗。我们助宋御敌门外,宋封我们爵位土地,让我们永世安居于梁山。此计划我已谋划数年,晁天王、宋头领、卢员外、吴军师、公孙道长,皆无异议。今日时机成熟,我便将对梁山之未来打算明白坦荡地呈现给大家,绝无隐瞒。

    “当然,我知道,与朝廷共事无异于与虎谋皮。所以,如果朝廷能够接受我们梁山的条件,那我们,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绝不退缩!但如果朝廷不能接受我们的条件,那我们就让他们见识见识,盘踞于绿林之间的巨蟒,发起怒来,也是能教天地变了颜色的!

    “各位兄弟、各位头领、各位将军!前路是未知的,前途是未卜的,或许充满荆棘,或许布满鲜花。今日我站在这里,不知各位可否愿意与我,与晁天王、宋头领,与你身边最忠实的朋友、战友,为自己、为梁山、为你在乎的每一个人,共同博出一个全新、伟大、平安的未来呢!”

    晁霖荡气回肠的声音和话语久久回荡于忠义堂前和梁山众人的心中。她的话音只落须臾,水军组便率先抱拳相应:

    “我等决意追随晁头领,天地为誓,死生不离!”

    随着水军组的表态,越来越多的梁山兄弟纷纷抱起了拳,到最后所有的人都对晁霖抱起了拳:

    “我等决意追随晁头领,天地为誓,死生不离!”

    此情此景壮意恩豪。晁盖与吴用对视一眼,而后皆自笑了出来。

    跟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的雏鸟,早已长成了翱翔九天的雄鹰。

    晁霖,超越了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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