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香茗楼是上京城的难得的高雅之所，向来以品茶最为出名。相传其茶叶来自千里之外的岭南之地，十分甘香可口，连宫里的太皇太后都十分称赞。香茗楼的门楣越抬越高，上京城内众多名士都喜欢于此处宴请亲朋好友，视为情趣。
萧钰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山居先生马明的。三年前，马明就已经游历名山大川。萧钰托人四处打探，才知其最后一程是上京。
上京曾是他的故土。他生在上京，长在上京，最后却不得不去了离上京千里之远的滨州。
江南水乡，柔情似水，却始终平不了他的思乡意。
在生命的最后时日里，他想回一趟上京。
彼时他正在并州游历，恰好萧钰找到了他，给他看了思璇的画作，马明登时放声大哭。思璇画中，也满是思乡意，只是她思的，是滨州。
马明说，他的画工终有人能传之于世，他很是欣慰。
他愿意见一见思璇。
香茗楼内，萧钰正端坐在包厢里焦急等待。他的心中既有期待，也有担忧。他怕思璇不来，可他又转瞬说服了自己，思璇就算不为着他，为着山居先生，也是会来的。
只是这样想，他的心中不免又泛起了苦涩。
什么时候，思璇能够为他而来呢？
门外传来响动，萧钰立马迎了过去，见是马明，眼中的喜悦立马淡去。
马明已经是六十多岁了，他怎么会看不出少年人的心绪。只是他并未拆穿，淡淡一笑，便将此尴尬的气氛掩了过去。
“我一向喜欢早到，只是不想，萧公子比我来得更早。”
他们二人说话之际，思璇已经到了门口，沁芳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
那日她因着生病，没有赶上公主府的诗会，已然是懊悔不已。今日能跟着思璇一同见萧钰，她的心中早已经激动万千。
她是希望管思璇嫁去萧家的。
思璇体弱，于生养不利，她是思璇身边最亲近的人，多等等，机会总是有的。
思璇推门而入的刹那，萧钰笑颜方展，就似看到世间珍宝一般，迎了过去。
“来的途中可还艰辛？近日睡得可还行？我瞧着你的脸色似又红润了些，柳契给你配得药可还喝的惯吗？”
萧钰一连串问题下来，思璇倒也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只好记着他的顺序，一个一个答。
“路途不远，坐在马车里，没费多少劲，自是不艰辛。喝了柳大夫的药，近来睡得也好。柳大夫的药虽苦，但却有效，还算喝得惯。”
思璇答完，早在茶几处跪坐的马明早已忍不住，大笑出声。
二人登时脸红。
思璇觉着，自己同萧钰的这番对话，暧昧极了。
窗外春风拂动，连带着二人的心也躁动了起来。
马明爽朗的笑声止住了二人的思绪。
思璇方想起来，自己来此，是为了见山居先生的。旋即撇下一旁深情款款的萧钰，向马明行礼。
她就是想见见，那位画出《山居归泉图》的大师是何样的人物。
在得知山居先生来京的消息时，思璇的思绪就已经飘了久远。她一直在想，山居先生该是个怎样的人，是谦和还是爽利？他穿着什么衣裳，是青色还是玄衣？自己该备何礼给他，是贵重的礼好还是寻常之物就行？
而如今，思璇真正见到了他，才知所有的担忧都是多余。
山居先生比她想象中的要平易近人许多。
“我之所以来见你，一是因为这位萧公子锲而不舍，找了我一路。二则是因为想来见一见友人。”
“友人？”思璇疑惑。
“姑娘小小年纪，却能画出这般出神入化的山水图，怎能不算是马某的友人呢？马某一向都是以书画交友，既是姑娘已托人赠了一副画作给马某，马某自然也该送些礼给姑娘。这副《滨州田园图》是我早年画的，画工虽不堪奇，但也算能解姑娘的思乡意了。”
马明的《滨州田园图》，描绘的事滨州城内的人家。画面的中央，是几笔勾勒出的寻常人家屋舍，燃起了袅袅炊烟。左侧，是滨州最大的酒楼长春楼，楼的外延飞翼处，有几抹淡黄，是起夜点起的灯笼。
思璇的外祖家就在长春楼的边上的烟雨巷里，那淡淡几笔灰色勾勒的其中一家，就是思璇曾经长大的地方。
思璇在画中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她强忍泪水，连声音也添了几分嘶哑。
“多谢山居先生。这份礼，我很喜欢。先生游历九州，自是见识非凡。我在作画中有不少疑虑，想请教先生，不知能否与先生单独谈谈。”
“那是自然。”马明道。
思璇话音刚落，萧钰担忧地望了一眼她的神色，见她无恙，倒也带着人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沁芳自然也没有留在屋内。
她为能同萧钰一同待在门外而窃喜。
屋内，思璇先是请教了几个画作上的问题，而后将话题转到了滨州。
“不知先生可识得滨州通判方大人？”
“自然认得。通判大人有位外孙女即在上京，夫妇俩对其思念得紧。说是三年未通书信，特遣我来打探。只说姑娘往后若有事情，不必从府中寄出，可将信件送往慈幼院，自会有人捎到他们手中。”
思璇心中翻涌，她所有的猜测都做了真。
她寄到滨州的信件，多半是被人截了。
倒也不是旁人，就是她的父母。
“多谢先生告知。我无以为报，已谴人备了不少书画珍品，还望先生笑纳。”
这些书画珍品，是前日思璇用自己的体己钱买的。她本没有多少钱，大多都花在了这上面。
“姑娘不必破费。我已让萧公子备好了车马，即刻就会启程回滨州。姑娘在上京也辛苦，这些东西还是自己多留着，以备不时之需。”马明道。
他颇有些感慨地瞧了一眼眼前的姑娘。刚刚萧钰说她面上红润了不少，可他瞧着，依旧是苍白无血色，可见之前这姑娘的脸色只怕更差。
上京城从来都是龙潭虎穴，一个小姑娘囫囵个进来，出去的时候可能就只剩尸骨了。
不过好在，这姑娘也不是一个人。
她有心心念念她的外祖父母，还有眼前这位一心待她的萧公子。
能得此番，实属不易。
上京是他的故土，他虽心心念念，却是近乡情怯。上京城，埋葬了他太多的东西，他不得不靠近，不得不远离，最后还是会忍不住靠近。
埋葬了许多，却也留下了许多美好。
只是他年岁不多，已经没有过多心思再去思索这其中的是与非。能在临别之际帮一帮当年的故友，也算是积德了。
思璇与萧钰在郊外的长亭送别了马明。春意盎然，就连野草也格外珍惜春光，放肆生长。
屋内她同马明的对话，萧钰一个字也没有问。
思璇转头看他，只见他依旧一副笑吟吟的模样，盯着自己。
“你不问我跟山居先生说了些什么吗？”
彼时，跟着他们的人都自动放慢了步伐，思璇与萧钰二人走在郊外的草地里，在一片青绿处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
“你若是想说，自然便会说。只要是于你安危无碍的事情，我不知道又何妨呢？”
“我只希望能护你一世周全。”萧钰道。
春风拂面，思璇只觉脸上火辣辣的，手忙脚乱地整理着额前的碎发，萧钰的手搭了上来。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手。
“我已经同娘亲说过了，不多时就会去你家中提亲。待春闱之后，我们就成亲，我带你回滨州。”
萧钰的话温润如斯，思璇不着痕迹地笑了：“好，我等着你。”
春风依旧在吹着，带着丝丝寒意，只是在草地间游走的二人心中都暖暖的。
萧钰觉得思璇终于是要被自己感化了。
思璇也觉得自己抓住了在上京的救命稻草。
不过，萧钰的提亲之路显然不顺。
祁茵突然病倒在床，推迟了提亲。萧钰父亲早逝，哥哥常年在外驻扎，家中只有祁茵一位长辈可以为他的婚事做主。
萧钰无法，给思璇捎了好几封信，让她再等等。
直到春闱开考，放榜，祁茵的病终于有了起色。
众人都说，这是被萧钰的功名给冲的。
萧钰是今年的探花郎。
今年的状元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举子，唤作贾靖安。柳契考得并不算出彩，虽也跻身到了一甲，但确实末尾。
名次这些东西，柳契一贯不在乎。
他只要有官做就行。
以他如今的名头，要拿个肥差，也不是个难事。
思璇今年也来看了游街。是三妹思静拉着她去的。
时隔三年，再次看到类似的场景，思璇眼眶湿润。
思璇站在香茗楼的二楼拐角处，周遭都挤满了世家女子，她一袭蓝色衣裳，在里边丝毫不显眼。
但是马上的萧钰一眼就看出了她。
只见她微微皱眉，似乎是被旁的人挤兑了，双手扶着栏杆，神色间有几分慌乱。她身边的小姑娘轻轻扯了她的衣角，思璇才抬起头，看向了那个向她招手的萧钰。
他一袭红衣，笑颜展面，朝着思璇挥手。
周遭是嘈杂的人群，他都视而不见，他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小姑娘。
事后，思璇曾在信中问他，为何你一眼就能看到我？
他说：“你一直都在我心中最显眼的位置。”
从来没有变过。
香茗楼是上京城的难得的高雅之所，向来以品茶最为出名。相传其茶叶来自千里之外的岭南之地，十分甘香可口，连宫里的太皇太后都十分称赞。香茗楼的门楣越抬越高，上京城内众多名士都喜欢于此处宴请亲朋好友，视为情趣。
萧钰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山居先生马明的。三年前，马明就已经游历名山大川。萧钰托人四处打探，才知其最后一程是上京。
上京曾是他的故土。他生在上京，长在上京，最后却不得不去了离上京千里之远的滨州。
江南水乡，柔情似水，却始终平不了他的思乡意。
在生命的最后时日里，他想回一趟上京。
彼时他正在并州游历，恰好萧钰找到了他，给他看了思璇的画作，马明登时放声大哭。思璇画中，也满是思乡意，只是她思的，是滨州。
马明说，他的画工终有人能传之于世，他很是欣慰。
他愿意见一见思璇。
香茗楼内，萧钰正端坐在包厢里焦急等待。他的心中既有期待，也有担忧。他怕思璇不来，可他又转瞬说服了自己，思璇就算不为着他，为着山居先生，也是会来的。
只是这样想，他的心中不免又泛起了苦涩。
什么时候，思璇能够为他而来呢？
门外传来响动，萧钰立马迎了过去，见是马明，眼中的喜悦立马淡去。
马明已经是六十多岁了，他怎么会看不出少年人的心绪。只是他并未拆穿，淡淡一笑，便将此尴尬的气氛掩了过去。
“我一向喜欢早到，只是不想，萧公子比我来得更早。”
他们二人说话之际，思璇已经到了门口，沁芳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
那日她因着生病，没有赶上公主府的诗会，已然是懊悔不已。今日能跟着思璇一同见萧钰，她的心中早已经激动万千。
她是希望管思璇嫁去萧家的。
思璇体弱，于生养不利，她是思璇身边最亲近的人，多等等，机会总是有的。
思璇推门而入的刹那，萧钰笑颜方展，就似看到世间珍宝一般，迎了过去。
“来的途中可还艰辛？近日睡得可还行？我瞧着你的脸色似又红润了些，柳契给你配得药可还喝的惯吗？”
萧钰一连串问题下来，思璇倒也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只好记着他的顺序，一个一个答。
“路途不远，坐在马车里，没费多少劲，自是不艰辛。喝了柳大夫的药，近来睡得也好。柳大夫的药虽苦，但却有效，还算喝得惯。”
思璇答完，早在茶几处跪坐的马明早已忍不住，大笑出声。
二人登时脸红。
思璇觉着，自己同萧钰的这番对话，暧昧极了。
窗外春风拂动，连带着二人的心也躁动了起来。
马明爽朗的笑声止住了二人的思绪。
思璇方想起来，自己来此，是为了见山居先生的。旋即撇下一旁深情款款的萧钰，向马明行礼。
她就是想见见，那位画出《山居归泉图》的大师是何样的人物。
在得知山居先生来京的消息时，思璇的思绪就已经飘了久远。她一直在想，山居先生该是个怎样的人，是谦和还是爽利？他穿着什么衣裳，是青色还是玄衣？自己该备何礼给他，是贵重的礼好还是寻常之物就行？
而如今，思璇真正见到了他，才知所有的担忧都是多余。
山居先生比她想象中的要平易近人许多。
“我之所以来见你，一是因为这位萧公子锲而不舍，找了我一路。二则是因为想来见一见友人。”
“友人？”思璇疑惑。
“姑娘小小年纪，却能画出这般出神入化的山水图，怎能不算是马某的友人呢？马某一向都是以书画交友，既是姑娘已托人赠了一副画作给马某，马某自然也该送些礼给姑娘。这副《滨州田园图》是我早年画的，画工虽不堪奇，但也算能解姑娘的思乡意了。”
马明的《滨州田园图》，描绘的事滨州城内的人家。画面的中央，是几笔勾勒出的寻常人家屋舍，燃起了袅袅炊烟。左侧，是滨州最大的酒楼长春楼，楼的外延飞翼处，有几抹淡黄，是起夜点起的灯笼。
思璇的外祖家就在长春楼的边上的烟雨巷里，那淡淡几笔灰色勾勒的其中一家，就是思璇曾经长大的地方。
思璇在画中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她强忍泪水，连声音也添了几分嘶哑。
“多谢山居先生。这份礼，我很喜欢。先生游历九州，自是见识非凡。我在作画中有不少疑虑，想请教先生，不知能否与先生单独谈谈。”
“那是自然。”马明道。
思璇话音刚落，萧钰担忧地望了一眼她的神色，见她无恙，倒也带着人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沁芳自然也没有留在屋内。
她为能同萧钰一同待在门外而窃喜。
屋内，思璇先是请教了几个画作上的问题，而后将话题转到了滨州。
“不知先生可识得滨州通判方大人？”
“自然认得。通判大人有位外孙女即在上京，夫妇俩对其思念得紧。说是三年未通书信，特遣我来打探。只说姑娘往后若有事情，不必从府中寄出，可将信件送往慈幼院，自会有人捎到他们手中。”
思璇心中翻涌，她所有的猜测都做了真。
她寄到滨州的信件，多半是被人截了。
倒也不是旁人，就是她的父母。
“多谢先生告知。我无以为报，已谴人备了不少书画珍品，还望先生笑纳。”
这些书画珍品，是前日思璇用自己的体己钱买的。她本没有多少钱，大多都花在了这上面。
“姑娘不必破费。我已让萧公子备好了车马，即刻就会启程回滨州。姑娘在上京也辛苦，这些东西还是自己多留着，以备不时之需。”马明道。
他颇有些感慨地瞧了一眼眼前的姑娘。刚刚萧钰说她面上红润了不少，可他瞧着，依旧是苍白无血色，可见之前这姑娘的脸色只怕更差。
上京城从来都是龙潭虎穴，一个小姑娘囫囵个进来，出去的时候可能就只剩尸骨了。
不过好在，这姑娘也不是一个人。
她有心心念念她的外祖父母，还有眼前这位一心待她的萧公子。
能得此番，实属不易。
上京是他的故土，他虽心心念念，却是近乡情怯。上京城，埋葬了他太多的东西，他不得不靠近，不得不远离，最后还是会忍不住靠近。
埋葬了许多，却也留下了许多美好。
只是他年岁不多，已经没有过多心思再去思索这其中的是与非。能在临别之际帮一帮当年的故友，也算是积德了。
思璇与萧钰在郊外的长亭送别了马明。春意盎然，就连野草也格外珍惜春光，放肆生长。
屋内她同马明的对话，萧钰一个字也没有问。
思璇转头看他，只见他依旧一副笑吟吟的模样，盯着自己。
“你不问我跟山居先生说了些什么吗？”
彼时，跟着他们的人都自动放慢了步伐，思璇与萧钰二人走在郊外的草地里，在一片青绿处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
“你若是想说，自然便会说。只要是于你安危无碍的事情，我不知道又何妨呢？”
“我只希望能护你一世周全。”萧钰道。
春风拂面，思璇只觉脸上火辣辣的，手忙脚乱地整理着额前的碎发，萧钰的手搭了上来。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手。
“我已经同娘亲说过了，不多时就会去你家中提亲。待春闱之后，我们就成亲，我带你回滨州。”
萧钰的话温润如斯，思璇不着痕迹地笑了：“好，我等着你。”
春风依旧在吹着，带着丝丝寒意，只是在草地间游走的二人心中都暖暖的。
萧钰觉得思璇终于是要被自己感化了。
思璇也觉得自己抓住了在上京的救命稻草。
不过，萧钰的提亲之路显然不顺。
祁茵突然病倒在床，推迟了提亲。萧钰父亲早逝，哥哥常年在外驻扎，家中只有祁茵一位长辈可以为他的婚事做主。
萧钰无法，给思璇捎了好几封信，让她再等等。
直到春闱开考，放榜，祁茵的病终于有了起色。
众人都说，这是被萧钰的功名给冲的。
萧钰是今年的探花郎。
今年的状元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举子，唤作贾靖安。柳契考得并不算出彩，虽也跻身到了一甲，但确实末尾。
名次这些东西，柳契一贯不在乎。
他只要有官做就行。
以他如今的名头，要拿个肥差，也不是个难事。
思璇今年也来看了游街。是三妹思静拉着她去的。
时隔三年，再次看到类似的场景，思璇眼眶湿润。
思璇站在香茗楼的二楼拐角处，周遭都挤满了世家女子，她一袭蓝色衣裳，在里边丝毫不显眼。
但是马上的萧钰一眼就看出了她。
只见她微微皱眉，似乎是被旁的人挤兑了，双手扶着栏杆，神色间有几分慌乱。她身边的小姑娘轻轻扯了她的衣角，思璇才抬起头，看向了那个向她招手的萧钰。
他一袭红衣，笑颜展面，朝着思璇挥手。
周遭是嘈杂的人群，他都视而不见，他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小姑娘。
事后，思璇曾在信中问他，为何你一眼就能看到我？
他说：“你一直都在我心中最显眼的位置。”
从来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