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罗话音刚落,棚舍传出一种奇怪的声音。

    像摩托车打不着火的闷响,极重的低音炮,节奏越来越快。

    赵雪妮心头一沉,拖着右腿就往前挪步,却被小罗一把拽住:“别去。”

    鸵老大所在的圈舍全是这声音。

    那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震动,无休无止,似乎从地底传来。

    赵雪妮忽然想起,她初到养殖场那天,猛一抬头看见的就是这幕——

    鸵鸟的长脖一鼓一缩,喉咙里闷声大作。

    攻击人类的信号。

    “许漠……”

    赵雪妮挣开小罗,扶着栅栏一步一瘸地前行。

    所过之处,栅栏后的每只鸵鸟冲她张开鸟喙,叽喳狂叫,露出深不见底的肉粉色口腔食道。

    她有种糟糕的预感,快步上前更大声喊起来:

    “许漠!许漠你在哪!”

    小罗边叹气边紧跟其后。

    “让你别去,别去添乱啊!”

    此起彼伏的低音忽止。

    赵雪妮顿在原地。

    一秒,两秒。

    时间静止了。

    诡异的安静令她心脏狂跳。

    砰——!

    圈舍木门轰然踢开。

    一只体型硕大的黑色鸵鸟不耐烦地摇晃长脖子走出来。

    它背上坐着不动如山的许漠。

    他像独自走出黑暗森林的战士,棕色夹克肩头落着一片黑羽,是他驯服这庞然大物的证明。

    而棚舍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无人可知。

    赵雪妮紧紧握住栅栏,看许漠骑着鸵鸟向自己一步一步走来。

    棚顶的阳光斜洒在他侧脸,半暗半明,是狠戾,也是柔情。

    许漠微垂眼,对上赵雪妮惊异的目光,半晌,从夹克内袋摸出一枚鸟蛋。

    那颗鸵鸟蛋一看便知很沉,它比市面上砸金蛋游戏用的金蛋还要大一圈。

    “小罗。”许漠将手中鸵鸟蛋往旁一抛。

    “诶!”小罗抬手接住蛋,肩膀很明显塌了一下。

    许漠说,“放进育雏室。”

    “好嘞,我这就去!”

    一时间,棚舍只剩下他们两人。

    许漠对赵雪妮轻点下巴,“上来。”

    “我?”

    赵雪妮指指自己,飞快摇头。

    “它怎么可能会让我坐上去。”

    她对这只刚欺负过自己的巨鸟心有余悸。

    她身高接近一米七,头顶却才到鸵鸟背部。视线平行处是许漠的黑靴。

    “有我在,你怕什么?”许漠声音里漫出一丝笑意。

    赵雪妮咬住嘴唇,“可它是鸵老大……”

    “噢?”许漠似乎若有所思,低声喃喃,“鸵老大啊……”

    片刻后,他微勾嘴角,俯身向赵雪妮伸出一只手。

    “那么,鸵老大的老大邀请你体验新坐骑,你上不上来?”

    赵雪妮怔了怔。

    许漠的掌心红润干燥,掌纹清晰,手指瘦长而有力。

    曾几何时,这是她在梦中都想牵住的手。

    如今他真的向自己伸出手,望向自己的眼睛里涌动着说不出的温柔。

    这算什么,许漠?

    你明明就是温柔的反义词。

    赵雪妮踩着梯凳,在许漠的搀扶下骑到鸵鸟背上。

    身下的驼老大很不情愿地甩了甩身子,坐在她前面的许漠轻夹鸟肚,鸵鸟才温顺低下头颅。

    出了棚舍,外面下起绒绒小雪。

    鸵老大似能听懂许漠指挥,径直迈向木屋。

    骑鸵鸟的感觉很奇妙,它比马要慢,比骆驼要高。

    北风凛凛,赵雪妮一下把整座养殖场尽收眼底。

    “感觉如何?”

    许漠侧过半边脸问。

    赵雪妮看着他高挺鼻梁上微凸的驼峰走了神,身子一歪,匆忙中揪住许漠的夹克衣角。

    “还……不错。”

    就是骑鸟的人容易使人分心。

    许漠转回前方,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鸵老大啄了几口,竟迈开长腿撒欢地跑起来,速度堪比博尔特。

    冷风一刮,糊了赵雪妮满脸头发,她双手死死抓住许漠后背的衣角,却又想与他保持距离,身体不断后仰。

    那模样远看一定滑稽。

    到办公室,许漠本要跳下来接赵雪妮,但她早已在脑中排演过这画面。

    为了避免被许漠抱住的尴尬,鸵老大刚一停稳,她就顺着它蓬松的羽毛滑了下来。

    许漠似乎愣了愣。

    “谢谢,我进去歇会儿,下午再接着干活。”赵雪妮捋开脸边乱发,指了下身后的木屋。

    许漠垂眸看着她,眼里不知藏何情绪。几秒过去,他点点头,微夹鸟肚,鸵老大驮着他走回棚舍。

    天地纯白,一人一鸟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茫茫雪地。

    鸵老大的,老大么。

    赵雪妮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休息时,忽然想到许漠这句话。

    她揉了揉右边小腿。

    冬天的衣服太厚,不便脱下裤子看伤情,但她想那儿应该淤青了。

    弱肉强食,是动物界永恒的丛林法则,鸵鸟也不例外。

    与其每天冒着被踹的风险喂鸟,她是不是得先抱住真正老大的大腿……

    冬雪漫天,屋内壁炉生着火,赵雪妮不知不觉睡熟。

    梦中,银杏飘黄,她回到金秋九月。

    高中开学一周后,早自习开始,班主任一脸兴奋地邀男孩进教室。

    “这人是谁,转校生吗?”

    “只听说过从镇上转走的学生,谁会转来咱们这旮旯?”

    “诶诶,他个子好高!”

    “有点帅哦……”

    赵雪妮手撑下巴,淡淡看着出现在一片后脑勺上方的脸庞。

    瘦削,冷硬,像一把未开刃的匕首,初出刀鞘,已见寒光。

    “大家都醒一醒啊!”班主任老徐拍了拍掌,语气难掩激动。

    “这是咱们班的新同学,他因为个人原因推迟一周入校。”

    此言一出,班上同学嘘声阵阵,都不爽他推迟上学这么久,尤其男生。

    “他呢。”老徐推了下眼镜,缓缓说。

    “是今年全省的中考状元。”

    所有人沉默了。

    大脑一点一点反刍老徐的最后半句话:全省,中考,状元。

    渐渐有女孩小声哇哦。

    但竭力压住惊奇。

    在北国的边陲小镇,学霸并非所有人艳羡的对象,学习并非所有人唯一的出路。

    至少,当面表达对一个人的崇拜实在不够酷。

    “来,我们让状元介绍介绍自己。”老徐乐呵呵的。

    而状元本人毫不掩饰地皱起眉,仿佛在看一群智力低下未开化的猴子。

    嫌恶的目光冷冷扫过一圈,他沉沉地说:

    “我叫许漠,冷漠的漠。”

    几个最后一排的男生立刻怪叫,赵雪妮睫毛微颤,老徐的笑冻在脸上。

    片刻之后,他才又拍了拍掌,掌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干巴。

    “我们许漠同学还真是非常……有个人特色呢!”

    “来,你选个座位,想跟谁同桌自己坐过去。”一向自来熟的老徐抬起手,顿了顿,终还是没有拍在许漠肩膀上。

    不少男生拨弄自己旁边的空椅子,故意弄出声音。

    许漠这种亮相方式在东北属于大装特装,任谁都想探探他到底有几斤几两。

    就见他目光锁定在最后一排的角落。

    而后,单肩挎起书包,脚下生风,五步走到桌前,指节叩动桌面。

    “借过。”

    一阵清风掠过赵雪妮身侧,她抬起眼,不明所以看着他。

    许漠淡淡地与她回视,又说,“借过。”

    赵雪妮眨了眨眼,余光里的老徐正瞅自己。

    她飞快摘下藏在校服袖口里的耳机,反扣正在放韩剧的手机。

    不情不愿站起身,让许漠坐进里桌。

    她鼓起嘴和斜前方的乔诗语交换了个眼神。

    学霸从天而降,她岂不成了老师们的重点盯梢对象。

    于是乎,学渣赵雪妮兢兢业业地和许漠保持距离。

    她看她的韩剧,他做他的习题。

    过了数月,关于许漠的传闻多了起来。

    乔诗语说,“你那同桌,脾气好像很差劲,女生碰到不懂的题去请教他,他谁也不教,谁也不理。”

    “他会不会有表达障碍啊?自从开学做完自我介绍,再没听他说过一句话。”

    “听说大飞他们看他不爽,要在放学路上堵他诶。”

    赵雪妮一边点着消消乐,一边嗯嗯啊啊应着,直到听见最后一句。

    “堵他?”

    “对啊。”

    乔诗语将薯片嚼得嘎嘣脆响。

    赵雪妮关掉手机:“要揍他吗?”

    “估计是。”

    乔诗语嘿嘿地笑,撞了下赵雪妮胳膊。

    “心疼啦?”

    “……只是突然发现商机。”赵雪妮坐直身,煞有介事。

    “假设全校都想看许漠挨揍,我岂不是可以去现场开付费直播!”

    乔诗语无语了一下:“你来不及了。”

    “谁比我还快?!”

    “大飞他们昨晚就在田埂堵到许漠。”

    赵雪妮失望地撅起嘴。

    乔诗语慢慢地说:“然后,他们就看你同桌打开书包,掏出一把匕首……”

    赵雪妮眼里的笑意渐熄。

    “他一记飞刀,正正好好插进大飞两脚之间。”

    “大飞吓尿了。”

    ……

    沙发上的赵雪妮眉头紧蹙,枕在脸边的手握成拳,指尖不时用力,似被噩梦绊住。

    坐在对面的许漠静静看着她。

    眼前的女人穿黑色紧身高领毛衣,侧躺在沙发里。

    她长腿微曲,纤细的腰肢与胯骨连成起伏的山峦,凹凸有致。

    许漠轻晃咖啡杯,棕黑的杯面漾开波纹,头顶电灯泡映在水中,像起皱的月亮。

    他一饮而尽。

    “厂长?”

    门吱呀轻响,屋外的小罗探进一个脑袋。

    他刚想问用不用给赵雪妮打晚饭,就见许漠转过脸,食指竖到唇边,笑着对自己做了个嘘的手势。

    有点妖。

    小罗被蛊得脑子蒙了一下。

    退出去经冷风一吹才醒过神。

    厂长就……就这样在办公室坐了一下午??

    -

    赵雪妮醒来时浑身疼得散了架。

    她慢慢支起身,一件军大衣顺势滑到地上。

    赵雪妮捡起军大衣,想小罗还算有点良心,不仅知道给她披衣服,还在茶几上贴心准备了红花油。

    第一天的养殖工作负伤告终。

    她心里闷闷的,推开门,外面天已黑透,远处的厂房亮着零星灯光。

    “哟,下班啦?”

    是饲养员领班老金。

    “嗯。”赵雪妮裹紧羽绒服,在养殖场外的马路上等车。

    这条山路是去白头山的必经之路,兴许能拦到送游客下山的出租车。

    “上来吧。”车里的老金笑笑,“厂里有住宿你不住,每天两头跑多不方便。”

    住这儿才叫不方便吧。

    据赵雪妮观察,除了厨房阿姨,厂里就她一个女人。

    “其实也不打紧。”老金见她不语,自顾自地打圆场,“有许……漠每天接送你,他开车快,二十分钟就能送你到门口。”

    赵雪妮搓手哈气的动作一顿:“今天……是个意外。”

    她明早一定自己想办法上班。

    “对。”

    老金将车窗打开一条缝,点了根烟。

    “许漠确实出了点意外,不然今晚送你回家的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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