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是脸皮子极薄的人,又当着众多同窗的面被调侃,崔玉棠平时在课室里能言善辩的一张嘴紧紧抿着,头顶羞到冒烟。

    那书生倒是没冤枉他,他确实是发现了余晚桃也在园子里,一双眼睛随着那道影去,心思被分散了,做课题便敷衍了事。

    这一调侃,便引得围观的众多书生哄然大笑,许是没恶意,却叫余晚桃心里不得劲了。

    她白了一眼被人侃笑只会脸红的崔二郎,转头笑眯眯地端视着那群书生:“书生这些话可真是连自个都笑上了,只瞧二郎这一幅画作得不认真便是顾着看娘子去了,那你们那些画得比二郎差的,岂不是更好笑。”

    “你们认认真真作出来的画,却叫个一心二用画出的敷衍之作给比下去了,不觉得羞愧反倒是笑起他人来了,要换了我,我可羞得无颜见人,自个关起来埋头苦练丹青咯。”

    余晚桃拿手指了指欲掩面离去的谭姓书生:“瞧,这不就一个现成的。”

    “你!”谭书生羞愤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愚钝妇人,我堂堂一圣贤学子,懒得与你计较。”

    “多读些书,便将自己比作圣贤了?”,余晚桃从笔架上取了一支细毫下来,“你既口口声声瞧不上女子,又暗讽我不懂丹青,那便与我来比比,让我瞧瞧你这圣贤学子,有多厉害。”

    “这是要比画?”

    “哪家的姑娘,这般嚣张?”

    “多稀罕,那谭公子不会真叫一个姑娘家给比下去了吧。”

    “今儿文谈盛会倒有意思。”

    细细的议论声在人群中响起。

    谭书生被架在火口上,左右不是,他看着朝自己发起比画战帖的女子,心里愈发镇定,这是个乡下妇人,粗鄙愚钝,自己苦习多年丹青,如何会被比下去!

    他梗起脖子:“比便比!”

    “光是比画有些单调了,不若老夫再添个彩头,改一改规则?”

    崔夫子一把年纪,看热闹也不嫌事大,背着手绕走两圈,回来时举着一本经帖,与二人道:“这是当朝殿阁大学士梅老生前亲自批注的经帖孤本,便以此为彩头,可好?”

    “梅老的经帖孤本?!”

    “夫子,我也想参加比试!”有书生按耐不住,连连举手自荐,眼睛紧紧黏在那本经帖上,火热得厉害。

    梅老乃大魏第一文臣,他的遗墨可谓是一字难求,今儿崔夫子却如此大方,竟舍得将其拿出来作为彩头,如何不叫学子们为之疯狂。

    崔夫子高举经帖,他信步往前,高声道:“青山书院崔成道今在此,以‘孤梅’为题,邀诸位一比丹青,不论男女,皆可参加!”

    此音一落,满园哗然。

    一场文谈盛会,被推至高/潮。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情绪被点燃时,崔玉棠拽了拽余晚桃的手,俯身过去挨着她,悄声说:“那经帖是崔夫子年少时进京赶考,得梅老所赠的,平日宝贝得紧,根本不给我们看。”

    余晚桃眸子发亮:“能卖不少钱吧?”

    “……那是前殿阁大学士的孤本,岂能以金钱论价。”,崔玉棠见她眼珠子睁得溜圆,便知她心里打的甚么注意,只能委婉提醒:“书院里擅丹青者众多。”

    余晚桃摩拳擦掌:“那又如何?”

    她觑着人蛮横道:“不蒸馒头争口气,你也得参加比试,要是赢了,就算这是孤本卖不得,那回头表个明瓦框起来,往铺子里一放,可不就是一块金字招牌嘛。”

    “……”,崔玉棠哦了一声。

    ‘孤梅’一题甚是广泛,只有大立意,具体如何落笔才教不离题,端看各人理解。

    崔成道起了始,便拂衣退去,自有人来立序,组织比试,他悠然落座于红梅树底的棋盘边,温炉煮酒,颇有意趣地捻着白子把玩。

    “你这老匹夫,倒是会给我找事做,自己在这躲清闲了。”,陈攸林来寻他,没好气地哼了一道,在对面坐下,肘部撑在棋盘上,眉头紧锁着。

    这处斜坡,景儿正好,能看到底下拥拥洋洋的学子和姑娘们,瞧这热闹架势,报名比试的人是真不少。

    崔成道往炉里加了几个炭,铺上铁网盘,将几颗黄橙橙的金桔夹到铁网盘上,慢慢炙烤着,顺道给自己倒了一杯温得正好的李子酒。

    “朝中女官制自先皇女摄政时期起便提出来了,至今五十多年,才得以践行,只是仍旧不能如科举制度一般完整施行,选人多倾向于京都高官女子,其中条条道道也不少。”

    崔成道吁叹一声:“我观本县女子,多有胆识与学识过人之处,如此闹一闹互相辩辩也好,总不能似其他州府那般对立着来,与朝廷大势背道而驰。”

    朝廷近几年,确有扶持女官的律令颁布出来,女子多居于朝堂,而话语权的提升,意味着她们将不再是男子后宅的附庸,逐渐走出后宅,活跃在各行业中。

    陈攸林一语戳穿他:“我看你是瞧着自己学生的娘子有趣,想逗一逗罢。”

    “这话若教旁人听了去你是要毁我半辈子清誉,你这老东西。”,崔成道下颚须子抖动,佯装怒喝他。

    陈攸林懒得看他,只道:“那小娘子是个能言善辩的,嘴皮子厉害得紧,而二郎这性子又太过于内敛,倒是互补了。”

    “你说这次比试,谁能夺得彩头?”,崔成道笑得老奸巨猾。

    陈攸林掀眉扫他一眼,兀自端盏吃酒,下边比试者众多,谁能夺魁倒真是一时难猜。

    这边说着话,那处比试的名单核下,宽阔的园子里蓦地安静下来,错落的桌案有纸张簌簌之声,也有低语研墨之音,主场以男子居多,但也有许多姑娘家,不甘于落后,认真研起题来。

    而侧余晚桃和崔玉棠,两人并排坐着,各执一细毫,拧着眉头认真思考。

    崔玉棠研好墨,往余晚桃那处递过去,却叫余晚桃心生警惕,猛一下把落了笔的地方盖住,这原是本能产生的动作,却教崔玉棠伤了心。

    他抿着唇,眉眼耷拉着:“如何这般防备着,我又不会抄你的,只是给你研好墨了而已。”

    “……”

    余晚桃心虚不已,作为优等生,考试时旁边坐着人,她这也是本能驱使的反射性动作。

    “二郎有心了,我是看边上有旁些不识趣的书生瞧过来才盖上的。”,她拍了拍对方的手背,哄他:“我们是甚么关系,哪里还需要防备着,二郎可莫要乱想。”

    崔玉棠勉强信了,重新扬起笑:“那是要警惕着旁些不识趣的书生,你若想好了就落笔吧,我替你看着,决计不教旁人偷看了去。”

    “嗯嗯,二郎真好,你再给我讲讲那位梅老的生平吧。”

    某位姓谭的,旁些不识趣的书生静静听了那夫妻两人的对话,心里怄得险些一口血吐出来,这夫妻俩当真是不要脸皮子的!

    随着日晷的铜针一点点往前推,伏案之人渐少,直至最后一钟鼓敲下,时辰截止,园里书童们一一过来收画作,收完了,此处参加比试的人还不能动。

    画作被挂至另一园子,由未参加比试的人选出最好的十幅画,余下便得经青山书院几位夫子掌眼,选出经议一致的头名。

    第一轮初选止,参加比试的人可以前去观画,一帮子人哄然赶去,将那园里挤得满满当当,颇有一种科考出榜时的紧张氛围。

    入选第二轮的画作已被高高悬挂在园内,致使在后方挤不进来的人,也能清晰地看到投选结果。

    “我落选了,这些天杀的丹青圣手!”

    “梅老经帖注定与我无缘啊。”

    “唉……观这几幅孤梅画,着实传神,在下输得心服口服矣。”

    “到底是哪几位入选了啊!何不站出来让诸位一观?”

    人群哗然,有几位书生挤到前面去,面露惊喜,大呼着入选了,结果被一帮子人围起来,群起而攻之,好一通泄愤。

    园里吵吵嚷嚷的,人群外的余晚桃抱臂倚靠在梅树下,侧头笑着问窈儿:“你可有投喜欢的画作?”

    窈儿仰着颈去瞧那处,“我不大会赏画,只第一眼瞧着喜欢便投了,晚桃姐姐,你的画作一定在那十幅之内吧。”

    她笃定说:“平时你画与我练习的那些各种簪花图,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从树上拓下来的一般,传神精妙。”

    “我的画自是在上头的,我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还给自个打了个广告呢。”,余晚桃掩着嘴笑得很是狡黠。

    “甚么是广告?”

    “就是将一个事物,广而告之,增加知名度。”

    二人闲聊着,那头几位夫子抚须背手,悠悠地走了过来。

    不过一二刻,便扬开了四五幅画,最后挑挑拣拣,上头只剩三幅。

    崔夫子两指一并,点着其中一幅道:“此画以意喻题,茫茫大雪中只余这一株梅花独开,雪地里一串孤独的脚印向远处去,算点了题,然……缺些灵气。”

    ‘孤梅’为题,不单单是只画梅,真正懂题的人,已然能透过梅之表面,去明悟‘孤’、‘梅’,背后所蕴含的深意。

    崔玉棠自上前去将画认领,对崔夫子以及围观的同窗们拱拱手,坦然道:“是在下画技不精,献丑了。”

    如此一来,便剩下两幅,而在园内稍有懂画者,心中都已有了数,只因所有夫子与陈教谕,都同时看向了其中一幅画。

    “此画,当是头名,寓意之深令人佩服。”

    陈攸林悠扬有力的声音响起,大为一赞,且面向诸位学子:“这是谁的画作,可否出来一解?”

    “陈教谕,那是我画的。”,余晚桃欣然举手,站到崔玉棠身边去,扬着嘴角露出笑容,一双眸子明亮璀璨,活力满满。

    她笑着说:“崔夫子以‘孤梅’为题,又拿了前殿阁大学士梅老的孤本经帖为彩头,我想这二者之间定是有关系的,于是便问了梅老的生平,画的立意就是由此而出。”

    “梅老一生,至高至傲至孤雅,数载官途在其位谋其政,呕心沥血为民请命,丁忧后孤身一人游历山河,他一生无妻无子,独行于天地间,何不谓是一‘孤梅’也。”

    余晚桃咳了咳,叉着腰,说到重点来口若悬河不为过,“画上青衫布衣,一人独行者便是梅老,他是这画里的‘孤梅’,诸位再看梅老鬓发间那支梅花簪,就是这整幅画的精髓所在了。”

    “我朝尚风流,京城的文人雅士尤爱簪花,以示高洁,这梅花簪更是风靡京城,可惜了江南府地偏远,昔日无人有那等子手艺,但是明年春,我将在酒儿巷开一间绒花铺子,诸位若也想拥有梅老的风姿,届时定要去看看。”

    “咳咳——”,崔成道冷着脸打断了这小娘子的长篇大论,他眉毛一压,道:“只让你解画,没让你上这来说书。”

    余晚桃嘴角一抿:“那也是诸位学子、姑娘们爱听,我才讲的。”

    “是啊,再多讲讲也行!”,刘郯亮着眼睛,俨然听得十分入神。

    “这比夫子讲课有趣多了,话说真有梅老鬓发间相似的梅花簪卖吗?”

    余晚桃用力点头:“自然是有的!”

    于是这文谈盛会开到最后,成了余晚桃宣传自家铺子绒花品的场子,姑娘,书生们都爱过来问,嬉嬉笑笑的,热闹得紧。

    余晚桃都脱不开身,头名的彩头都还是崔玉棠去领的。

    崔成道恨铁不成钢,瞪着他:“连你媳妇都比不过,回去把圣谕广训抄十遍!”

    “是。”,崔玉棠默默领了罚,小心翼翼地把那本经帖收起来。

    经此,余小娘子实打实在县里扬了一阵名,不少人都慕名去酒儿巷找画上的梅花簪,可惜首饰铺子虽多,却没寻到一样的,这更教众人心里痒痒。

    而另一头的事主儿,吊了根胡萝卜在前头,自己悠悠然回村里猫冬去了。

    赢来的经帖被她打了块明瓦框起来,摆在屋里,至于那幅画,则叫陈教谕留了下来,挂在梅花园里,供人拜赏。

    闲散着又过了两日,窈儿来话,说是那牙哥儿同老板谈成了,一百两银子,可将铺子转手,但须得一次性给齐。

    余晚桃数了银子出来,在牙哥儿的牵头下去与铺子老板作交易。

    待见了人,却叫她认了出来,面前这红唇明艳的妇人,可不就是红娘胭脂铺的东家嘛。

    正经人家的女子们都讲究含蓄,唇脂不会用这般艳红的,显得轻浮,会被人传谣是勾栏里的做派,可这位佟东家却我行我素着,偏爱明艳的色,张扬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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